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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斯人若彩虹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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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斯人若彩虹 (六)

“你媽媽那天是不是嚇得不輕?”蒲珍微笑。

晨來慢慢地說:“好像也氣得不輕。”

蒲珍想了想,又笑笑。“那來跟我講的時候可能已經過了那勁兒了,倒是挺平靜的。先前你一個人總單著,她就著急忙慌地想讓你談戀愛,好麽,真談戀愛了,又變卦了……”

晨來坐起來,“因為跟她想得有點不一樣吧。”

“我跟她說,別激動。才動過手術沒多久,也不那麽經折騰。也甭害怕,你爸爸還不曉得哪天再回來呢。他就是回來也不定知道……不讓他知道不得了嗎?想瞞總有辦法瞞住的,你說是吧?”蒲珍慢慢地將茶湯倒進杯子裏。

晨來捧著小小的茶杯在手中,嘴唇輕輕碰到杯沿,那帶著茶香的熱乎乎的水汽撲到鼻尖上,她輕輕吸了下鼻子。

“我沒打算瞞著。”

“看出來了。”蒲珍笑笑,慢慢地嘆了口氣。“你媽媽讓我勸勸你,說實話我是不想攬這活兒的。我想來想去,不勸吧,她肯定饒不了我;勸吧,其實你也知道,我的話也沒什麽說服力——我自己個兒還不是一塌糊塗?”

晨來不出聲。

“感情的事兒上,我從不勸人。唯獨那麽一次破例,就是在葳葳這裏呢,我提醒過你,有些問題要仔細考慮,你沒聽。你這些年起起伏伏的,我有時候會想推你一把,讓你去玩一下,你也一直沒……難道這次是聽了我的話,奔火坑去了?”蒲珍看了晨來。

晨來輕聲說:“也不能說沒您鼓勵的功勞。”

“喲,這話可不敢讓你媽媽知道,她能吃了我!”蒲珍故意誇張地攤開手,道。“你知道我可怕她了。”

晨來說:“您怕我媽,我媽也就不算不怕您了,您二位是麻桿兒打狼——兩頭害怕。”

蒲珍笑起來,喝了口茶,搖搖頭,道:“你呀,是個聰明孩子,但脾氣倔,自己認準的是不會輕易放棄的,這我很清楚。老規矩,我不勸你什麽,就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有一個朋友,這種?”晨來問。

“算是吧。”蒲珍說著,擡腿坐到沙發上,蜷起腿來,抱膝而坐。

晨來斜靠著沙發背,看著姑姑那一頭大波浪卷發垂下來,瀑布一般,映著從窗戶投進來的陽光,閃著細細碎碎的金光,美得讓人心裏發緊……她托著腮,直勾勾地看著姑姑,見她像是陷入沈思,輕聲說:“聽說您年輕的時候號稱‘X 城之花’……那時候您幾歲?”

蒲珍楞了下,擡起頭來,“那是他們瞎叫的,什麽東城西城什麽花的……你聽誰說的?”

“就偶爾聽人提了一句。”晨來說。她沒把歐陽老師“供出來”。她拿過茶杯來喝了口茶,看姑姑似乎被這意外的一問打斷了思緒,楞在那裏,又問:“您不高興人家提這個?我從沒聽您提過以前的事兒。”

“也沒什麽高興不高興的,好事兒壞事兒都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兒,我可從來沒否認過自己的歷史。我沒提過主要是覺得不值得一提,再就是,我這個人,旁人說起來是‘東城之花’,細講究起來,哪兒是什麽好話了?外面不論,在蒲家門兒裏,這不是恥辱也是汙點,起碼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兒……誰樂意提啊?不提不提的,你爸爸還時不時地罵我把祖宗八代的臉都丟盡了,要是提了,那不是找不自在?”蒲珍平靜地說。

晨來沈默片刻,輕聲說:“他哪兒有資格說您呀……您要給我講什麽故事來著?”

“瞧被你這一打岔,都混忘了……是這麽個事兒。”蒲珍在沙發上挪了挪,又出了會兒神。“這打哪兒說起呢……忽然要講,我還真不知道從何說起……就,有那麽一個女孩子,在幾十年前吧,你知道的,就是那很混亂的年代末期了,有那麽一個長得挺漂亮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從小就能歌善舞,論起來,他們家裏可沒有什麽人有這方面的特長,不是,應該說從來沒人往這方面發展過,所以這女孩子被挑去跳芭蕾的時候,家裏也就隨她去了。她跳舞是有點兒天賦的,雖然家庭成分不好,可等她能進舞團的時候已經不太講究這個了。要說啊,她還算是幸運的,那年代開始的時候她還小,後來環境寬松了,她也趕上了好時候。在舞團她很受賞識,沒幾年就被當成重點培養對象了,可以說前程大好……那時候她家裏也好起來了,總算熬過了最困難的日子。不過這女孩子的性格真是個很虎也很單純的,要跳舞就一門心思跳舞,平常不琢磨其他的,滿心裏都是跳舞……姑娘要長得水靈,難免很多人追求。舞團裏有喜歡她的,外面就更不用說了,而且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說出來也許都沒人信,那時候看起來在雲上的人呢,也有往下看的時候。不過她沒動過心思,因為就想好好兒跳舞……同時期也有不少姑娘都跳得很好,競爭很激烈的。那會兒,那個歲數兒,哪個姑娘心氣兒不高?起早貪黑練功,還生怕給人落下……命運呢,從來不會說一個人打算怎麽樣,就任他打算的。這姑娘自己打算得很好,跳舞一直跳到最高榮譽,在那之前什麽都不想……年輕人喲,從來不會想自己會有跳不動的那一天,不會想一旦跳不動了將來要做什麽,就以為自己可以永遠跳下去,永遠站在巔峰,風光無限……真是幼稚啊,可是,這也是年輕的好處,對不對?這姑娘那時候就那麽單純。她不跳舞的時候也玩。那時候流行舞會,其實就是私人聚會,到了周六晚上,禮拜天,有點兒條件的人就組織舞會……舞會上什麽人都有,朋友帶朋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相互根本不認識,就能帶著去玩兒……舞團的女孩子們招人喜歡,漂亮,會跳舞,很出風頭的。這女孩子就跟她的朋友一起去玩兒,就在舞會上,認識了一個人——說是改變了她命運的人吧,有點兒嚴重,她可不願意這麽說。她總覺得她的命運始終是把握在她自己手上的,但那是很重要的一個人,特別重要的一人……”

蒲珍頓了頓,晨來把茶杯遞過去,問:“真命天子?”

蒲珍瞪了她一眼,“不準插話。”

晨來等她喝完,把茶杯接了過來,放回茶幾上。

“那姑娘在舞會上見到他的,其實他不會跳舞,但是看見她之後,就過去請她跳舞。姑娘也沒理他,凈跟別人跳舞了。他長得挺好看的可是很兇,一看就不是什麽善茬兒……小姑娘膽子也挺大的其實,也不在乎是不是惹惱了他,就看著很多人對他態度挺特別的,好像挺有——後來才知道可不是有嘛,號稱四九城裏沒有他擺不平的事兒,其實就是個貨真價實的流氓頭子……不過要從他出身算起來,確實也是沒有他擺不平的事兒,只不過他不是從這兒論,他從打架鬥毆那兒論。他手下有好些個人呢,幹什麽一呼百應的。小姑娘原來就不想理他,那麽多追求她的,何必理一個流氓呢?還老大歲數了……年輕人就是殘忍,好像自己永遠是十八歲,而過了這個歲數就都是老人了,就沒有生命力了似的,對吧?那人也有意思,也追她,可追得並不算緊。有她的演出他就去看,穿得整整齊齊的像個紳士;她去的舞會他也去,認真學跳舞,跳得像個熊瞎子,又蠢又笨還特認真……還有什麽聚會,什麽電影品鑒會,什麽什麽的活動,只要她去的他也去,就那麽一來二去的,兩人就好上了……她不大過問他的事兒,只知道他經常失蹤一段時間,去幹什麽她也不知道。有些不好的傳聞會傳到她耳朵裏來,她的老師啊領導啊也讓她註意影響,她都沒往心裏去。她的老師,就是打小兒把她挖掘出來培養的,跟她感情很深的,說如父如母都不為過……就是這樣的長輩說話,聽不進去,更別說父母了。人嘛,就是愛上了,就死心塌地了,就九牛拉不轉了……她隱隱約約知道他事兒做得越來越大,那時候有個詞兒叫投機倒把,其實就是走私什麽的……他很容易就能拿到些緊俏的貨的,說到底,真沒什麽他要不來一張批條的。他是挺有本事的,張羅的攤子很大,養得人也很多,不管是臺面上還是臺面下的事兒都招呼……對她也好,很疼她,什麽事兒都想著她,天天念著等她不想跳舞了就結婚,然後生個閨女給他寵……她二十出頭嘛,二十歲的人誰想著結婚生孩子?她還得跳舞呢!他歲數大,家裏也逼著結婚,然後他就扛著不肯。她也知道他的家庭,上上下下不僅是反對他幹的那些事兒,還反對他娶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也沒什麽很高的文化、只知道跳舞的姑娘……他帶她回家,結果不歡而散;她帶他回家,也是不歡而散——她家裏是那種老派家庭,從沒想過要高攀,更不可能讓女兒跟個臭名昭著的男人。她哥哥是上山下鄉吃過苦的,最恨的就是靠家裏逃過一劫的那些特權子弟,尤其他也見識過不少利用背景騙姑娘的混蛋,就不想跟這些人沾邊兒,當然也是覺得妹妹太單純或者說愚蠢,放著大好前途不好好經營,跟一流氓混,遲早毀了自己……大家都反對,好了,這倆人反而愛得更不管不顧了,黏得更緊了。為了他,她開始缺勤,前途也不管了……他說他完全養得起她,跳舞只要她喜歡跳,就跳,可是不用太吃苦……他可以送她去英國,去皇家芭蕾舞學院,只要她考得上。那會兒啊……她覺得跟定他就是一輩子了。他真是個有氣概的男人,什麽都辦得到。最重要的是,真愛她。她心裏也沒別人,只有他。兩個人傻裏傻氣的,在感情上這一塊兒,兩人都傻裏傻氣的……那個人是經歷過一次婚姻的,但不幸福,前妻是他父親老戰友的女兒,很優秀,很漂亮,但他們不幸福。婚姻沒有愛情只能是墳墓,他們有個女兒……離婚後前妻不讓他見女兒,帶著去了法國。他到死也沒能再見到女兒……哦,他後來死了。”

蒲珍說。

晨來聽得身上有點發冷。“怎麽死的?”

蒲珍嘆了口氣,“流氓罪,投機倒把,趕上嚴打……那一年的嚴打真的很嚴。按說……可是沒人能保下他。批捕很快,執行更快。他被執行死刑前她去見他。他提了離婚,她沒同意。他們家一直反對他們在一起的,但最後還是給她了一些便利,讓她能多去看看他。她也沒有辦法救他,只能跟他說對不起,要是早點結婚就好了,她可以給他生個女兒的。最後他讓她答應他一件事,她以為他有什麽放不下的,誰知道他說讓她不要傷心太久,傷心幾天之後,要照樣好好兒地活下去,去談戀愛,去嫁人,去生個女兒……去好好地活。後來他就死了……她再也沒有被允許去見過他——他被埋在哪兒了他們家不肯告訴她,其實他們從來沒有接納過她。但她覺得這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兒,他被她埋在了心口窩裏,是吧?那兒可只有他……後來她不跳舞了,生活有段時間很艱難。他有些兄弟一起判了死刑緩期,也有十年二十年的……他們的人脈還在,經常有人會照顧她。他曾經有話留下來,說過,照顧她一輩子。一輩子……那是她跟他的一輩子,讓別人照顧算怎麽碼子事兒呢?她不接受。總歸家裏還有點底子,她就慢慢找事做。人嘛,總要活下去的,怎麽不是一生呢?”

晨來聽得眼眶發熱。她轉過臉去,輕輕蹭了下鼻尖。

“我給你講這個故事,就是想跟你說……”蒲珍看著晨來,微微一笑。

這笑容極美,晨來看了卻有點想哭。

蒲珍停了一會兒,說:“都年輕過,知道感情是怎麽回事兒,心動是怎麽回事兒……你要知道有個人因為一場戀愛付出了一生,這是幸運的可也是很痛苦的。我不希望你走一條相同的路,這是我的心裏話。”

晨來吸著鼻子,點頭。

“現在要說的是更現實的考慮,那就是像羅焰火這樣的人,跟他們在一起還是風險的。我不是說他們沒有真心,有,但你要做好這樣一個心理準備,那就是感情隨時會被現實給擊潰,到時候被犧牲掉的會是誰,這很清楚。有時他們連自己都無法保全,丟車保帥是最尋常不過的了。是那個圈子裏的人,從小耳濡目染,到時臨危不亂,自然會做出符合規則的選擇,可不是在那個規則下長大的人,要面臨更多的困難……這一條路,我也不希望你走。我不想你吃這份兒苦,這仍然是我的心裏話。晨來,”蒲珍看著晨來的眼睛。“感情是感情,現實是現實——如果你只是想談一場單純的戀愛,那你也要懂得及時抽身。”

晨來不語。

蒲珍把腿從沙發上放下來,“你從小就乖,性格沒那麽張揚,我們都以為你乖巧,可這些年一件件事看下來,知道你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人——這得分什麽事兒。今兒故事就講這麽多,我相信你聽明白了,該怎麽做你也很清楚,我就不多說了。”

她拿起茶碗來,添了點熱水。

晨來看著那透明透亮的茶湯,有點出神。

“東城之花……多少年沒人提了。倒是那年還有人叫我一聲‘珍姑娘’……東城之花,哈哈!”蒲珍輕聲笑道。“聽著還挺帥的,是不是?”

晨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點了下頭。

“你不是擔不了事兒的孩子。這一點你像我。想清楚就做,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蒲珍看著晨來的眼睛,微笑。“註意安全,保護好自己,任何時候,不要耽誤工作,還有就是,過得開心一點兒。”

晨來點頭。“姑姑,我回頭好好兒上課,就是,芭蕾舞課。”

“嗯?”蒲珍沒想到她接下來會說到這個。

“我還是該好好兒去上課的。”晨來說。

“去吧,老曹天天跟我這兒念叨,說你學費交了也不去上課,她怪不落忍的。”蒲珍笑起來。

“您不跟我一起嗎?”晨來問。

“我去那兒當學生?我去當藝術總監還差不多。”蒲珍撇了下嘴。

晨來笑。

蒲珍想了想,念起來,她們同期那幾位,後來都有什麽樣的成就。晨來聽著,其實很想問,這些人都站在了行業的巔峰位置,如果姑姑也像她們那樣堅定地在職業道路上目不斜視走下去,也許成就並不亞於她們……但她絕對不會問這個問題的。今天的故事,其實就是答案。

蒲珍問起晨來準備舞衣和舞鞋了沒有,又指點了一下該做什麽其他的預備,讓晨來記好了,需要什麽,盡管在她這裏拿。

姑侄倆說起跳舞的事兒來,又聊到新買回來的這幾張老唱片。蒲珍拆了套封,把黑膠唱片放到機子上。唱針緩緩移動著,歌聲飄了出來……是鄧麗君的《似是故人來》。

“我好喜歡這首歌。”蒲珍輕聲說著,微微閉上雙眼,握著茶杯,小口啜著茶。

晨來知道。

這首歌她無比熟悉,只因為從小聽到大。

姑姑會輕聲哼這首歌的旋律,每當這時候,她就知道,姑姑心情很好……

晨來希望常常聽到這首歌。

蒲珍後來躺在沙發上和晨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晨來發覺姑姑有好一會兒沒出聲了,細一看,原來姑姑睡著了。她輕輕挪到她身邊去,給她蓋了條薄毯。唱片空轉,屋子裏很靜,只有水壺裏的熱水冒著汩汩的氣泡,好似這寧靜的空間裏唯一會活動的東西。晨來坐在地毯上,看著那一顆顆氣泡從透明的玻璃器皿底部聚集、上升、跳躍……破裂,看得出了神。身後姑姑的呼吸聲很輕也很緩,偶爾外面傳來鴿哨聲,這是久已不曾聽聞的聲響,這讓她在這古老的屋子裏產生了一種時光凝滯之感,就像是被樹脂滴下定格住的昆蟲,看眼前滄海桑田,自己卻無能為力。

晨來靠在沙發上,直到時鐘敲響,她驚覺時間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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