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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花好月圓人長久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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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花好月圓人長久 (十五)

“再說一次,我不結婚。我也不是因為葳葳不結婚。另外,我的事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來決定。您和我爸商量好沒用。您趁早歇了這心思。”晨來說。

“誰說沒有用!”忽然間一聲大喝,從東邊屋子裏傳出來。

晨來和母親被驚得心一跳,就見蒲璽從臥室裏搖搖晃晃地出來了,瞪著一對聚不了焦的大眼,隨便盯了一個地方,當是晨來,說:“你這個……不孝的……”

柳素因見他光著腳,撒著褲腿,一頭亂發挓挲著,生怕他摔倒急忙過去攙扶他,哪知道他自己沒走兩步,正好到了沙發旁邊,一屁股坐了下去,沒再說一句話,又歪在那裏打起了呼嚕來。那酒氣噴出來老遠。柳素因過去看看他,回頭看晨來,問:“這樣不要緊吧?”

晨來走過去,將父親的腿擡上去讓他在沙發上躺好,自己蹲在沙發旁,握住他的手腕子,試了下脈搏之後,說:“沒什麽問題。”

“那就好……”柳素因忽的如虛脫一般坐在了沙發旁的凳子上,擡手捂住了額頭。

晨來見狀忙過來扶住她,“您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柳素因肩膀顫抖,搖搖頭,“不要緊。”

晨來拉著她的手,好一會兒,待要安慰她不知如何安慰,卻見她眼淚滾滾而落,滴在她手背上……她只覺得心一截一截涼起來。

這場景從小到大無數次地重演,她以為自己習慣到麻木,可每次遇到仍然會手足無措。

“媽……”

“我沒事兒,咱吃飯。”

“飯都涼了……”

“那也吃!”柳素因忽然倔強起來,站起來走到桌邊,拿了碗和筷子,使勁兒扒拉了幾口菜,含在嘴裏,卻怎麽也咽不下去。

此時院子裏,成婆婆家門開了,一幫兒孫魚貫而出,熱熱鬧鬧地跟老太太告別,歡聲笑語傳進來,這滿屋子的酒氣、說胡話的醉漢、一桌冷菜和相對無言的晨來母女,越發顯得淒涼又荒唐。柳素因放下碗筷,摸了一把臉,說:“我不管你有時間沒時間,想不想談戀愛,要不要結婚,這次相親你一定得去!”

晨來沒出聲。

她看著母親的背影——已經有些佝僂了啊……她想。

一個醉生夢死、不知責任為何物還總要闖禍的丈夫,一個不聽話的女兒,大概是生活給她最大的不如意了……

“我已經過得夠慘的了,你要是想看我更慘,你就不相親、不結婚!”柳素因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晨來沈默了片刻,說:“我這臉現在也不能見人……節後吧。不過僅此一次。”

柳素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過頭來看著平靜的晨來,“你說真的?”

“您看看,我答應了吧,您又不信了。”晨來倒笑了。

柳素因也笑了。

“您之前在電話裏說要跟我說的事兒,就是這個?”晨來問。

柳素因沈默片刻,搖搖頭,看看躺在沙發上的丈夫,壓低聲音道:“是你爸……你跟我來。”

她說著拉了晨來一把,讓晨來跟她到裏屋去。

蒲家是老房子,五開間一字排開,裏頭卻是套了一層又一層。這都怪早年間房子被占用,分到房子的住戶因為人口不斷增加,又分隔出來不少房間,等後來落實政策房子產權回到蒲家手裏,他們又沒有那個時間精力重新改造,亂象就保持到現在。蒲璽是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倒了油瓶都不扶的人,倒是出去的錢永遠比進來的錢多,這老房子能維持可以住人的狀態就不錯,哪兒有閑錢收拾?所以這院兒裏的老住戶們前前後後都買房搬走了,裏院也就剩下了蒲家和不肯搬到高樓大廈去住的東西廂兩位老人,前院早幾年也有過租戶,因為租金跟蒲璽鬧得都不愉快,就絕了這條路……晨來雖然不怎麽回家,可這家畢竟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這裏的一切都讓她覺得很熟悉,也很踏實。

其實這老房子如果能改造一下,是可以住得更舒服的。

她在自己的小床邊坐下來的時候,默默地想著,只可惜自己這個職業想變得富有、按照理想的方式改造這個住宅,起碼目前來說是有心無力……何況她也並沒有這個精力想這些。

“你爸最近老問我,你那個小箱子放在哪兒了。”柳素因說。

晨來看著母親的眼睛,眉頭皺了起來,“他問這個幹什麽?我早說了,爺爺奶奶留給我的就是幾樣小東西,無非就是做個念想兒——那裏頭最值錢的就是太爺和爺爺都用過的翡翠鼻煙壺,還給他賣了還錢了……那東西去年在蘇富比雜項專拍拍出多少錢來,他是不知道麽?還惦記著我的東西!我就剩下奶奶留給我的一對翡翠耳環了,那也值不了幾個錢……”

“不是,他不是惦記那個。那次他也是沒辦法……”

“那是什麽?房契房產證?不在我手裏。”

“唉,不是房子的事兒。”

“他真動這念頭?”晨來心一驚。如果是這樣,父親最近的情況想必很糟糕……祖父當年就是看準了父親不靠譜,這處房子直接留給了她。祖父說,將來就是要飯、有自己的窩就有放打狗棍的地方。

“不不,來來,我覺得……”柳素因說到這兒,走到門邊往外看了看,才回身跟晨來說:“他沒信爺爺說的。他覺得爺爺是把畫留給你了。只是你不承認。”

晨來眉毛擰了起來,“爺爺的話他也不信!”

“最要緊的不在這兒。”柳素因變得有些緊張。

“在哪兒?”

“他可能……可能啊,搞不好又作偽了。”

“什麽?!”晨來眼睛頓時像要往外噴火了。“真的嘛?”

“我猜的。你知道他有一些小毛病,大概也只有我能看得出來……”

“上次是欠了賭債,被人逼著的,發誓金盆洗手……這回呢?”晨來輕聲問。

她也不像是在問一個答案。

答案顯而易見。

她父親,往好了說,是文物鑒定專家,尤其擅長書畫領域。他對字畫有極高的鑒賞能力,學識十分淵博,古今中外的名作名家簡直無所不知,哪朝哪代哪家哪位有什麽長處有什麽缺點,信手拈來,等閑的人比不了他;往壞了說,正因為如此,加上天分極高、又自幼耳濡目染,若想作偽,輕而易舉,何況旁人多沒有他的便利條件——蒲家多少還存了些古墨古宣……也就是說,他就是個隨時能把人騙得傾家蕩產的騙子。他出手作偽,起碼到目前為止,從未失手。

“缺德。”晨來說。

要在平常,晨來這句話怎麽也得挨上柳素因幾句訓。這會兒,許是柳素因心裏正是這麽想的,並沒言語,看上去十分沮喪。

“萬一是真的,這事兒恐怕又小不了。”晨來說。

難怪,陌生人的電話都打到她這裏來了……她覺得自己吐出來的每個字都蹦起來揪她的神經,眉毛眼睛都突突直跳。

柳素因嘆了口氣,看了晨來,問:“爺爺真沒把畫留給你?”

晨來有點兒吃驚地看著母親。

父母親雖然都對祖父的遺言有所懷疑,但母親還是第一次問得這麽直白露骨。

柳素因見晨來不出聲,尷尬地搓搓手,“你爸說,現在能拿出來裏頭隨便一幅,內環的房子咱們都盡著挑。”

“咱現在住在皇城根兒下,還想怎麽著?搬紫禁城裏頭去啊?”晨來氣樂了。“那時候接二連三運動,他和姑姑幫著銷毀家裏藏品的時候,都忘了?太爺和爺爺都差點兒死在這上頭,他也忘了?爺爺也不是一點東西沒留給他……都折騰凈了,這會兒找這個找那個……哪兒找去?去博物館看吧!去拍賣會看吧!”

晨來一氣兒說這麽多,柳素因就知道女兒是真動氣了,又忙安撫。“我也這麽說呢。你甭理他,想錢想瘋了……不過,來來,你爸平常不喝酒的時候挺好的。你想他是多有才的一個人啊……”

“就是喝上酒會變成我完全不認識的人。”晨來說。

柳素因沈默。

“我去看看姑姑。”晨來看看時間。姑姑的作息時常日夜顛倒,這會兒對她來說還早著呢。

她迫不及待要出去透口氣。

“我給你拿食盒。我請了好幾請,讓她過來吃團圓飯。她說孤老婆子吃什麽團圓飯,讓咱們家自己吃……”柳素因說。“你去了別提你爸的事兒,免得她生氣。”

晨來點頭答應。

她根本不想提。

父親的鼾聲越來越響,她和母親沈默片刻,不約而同地開始收拾餐桌。

這頓飯吃的並不舒服,基本上每盤菜都原封不用。

柳素因收拾著,開始掉眼淚。

晨來不忍心,輕聲說:“這個,還有這個……都給我打包。我回去吃。”

“你今天晚上不住下?”柳素因問。

晨來沈默片刻,看了眼躺在沙發上的父親,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晨來幫母親收拾好家裏,等著她把食盒裝好拿給她的時候,坐在長沙發對面的禪椅上,看著睡的很沈的父親。天涼了,這麽睡著了恐怕很容易感冒……她走過去,扯了條毯子給他蓋上。然後蹲在地上,看著他——上年紀了,原先極白的皮膚如今呈現象牙色。他經常說他的皮膚上也有了一層“包漿”……當然這是在他心情好、並且清醒或者微醺的情況下的調侃。那種時候,他是幽默而又平和的,也很慈祥。

晨來已經想不起來有多久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呈現那樣一種狀態了。

她認真地想了半天,的確是很久了,久到她都快想不起來什麽叫父慈女孝,什麽叫承歡膝下……

“來來?”柳素因叫晨來。

晨來起身,過來接過柳素因手裏的包袱。

這包袱皮還是奶奶那輩兒留下來的。這家裏的老東西太多,她從小用的很多都是老的,一點都不覺得奇怪……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可能也是老的。從七八歲開始就老氣橫秋了……她拎著包袱走出小院兒,出門看到靜靜的胡同裏兩邊停著的車子,像蟄伏的甲殼蟲似的,泛著冷冷的光。

胡同窄窄的,還能聽到偶爾從大門後傳出來的歡聲笑語。

有個廢棄的月餅盒被放在垃圾桶蓋上,印在花團錦簇的盒子上的明晃晃的金色漢字,是“花好月圓人長久”。

多麽美好的願望。

花長好,月長圓,人長久……不過是凡人的一廂情願。

晨來想。

那都是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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