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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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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折

母親去世的那年,我還不知道,我接下來的人生,是不斷面對“失去”。

她走的時候我記事不清,過了很久後知後覺,到父親帶常姨回家,我才想起問他,媽媽呢。

她是外婆心尖上的寶貝,外公回國只帶走她的骨灰,很快消息傳來,外公自縊,寫了封遺書,說從此以後,他們一家三口再也不會分離。

一年後雙胞胎出生,阿遙早兩分鐘當了姐姐,阿遷性格活潑,兩個人哥哥、哥哥喊個不停,尾巴一樣,熱熱鬧鬧健康長大,這個家拼拼湊湊,總算完整起來。

那年夏天溽熱難耐,泳池修好後不久,阿遙溺水身亡。

沒能畫完的畫,沒能串完的珠子,沒能種出的花,無論我怎麽繼續,都和她一樣停在這裏。

常姨獨自搬出去,家中多半時間只有我和妹妹,她從那時開始變得敏感暴躁,嚴重失眠,經常半夜起來放一半水睡到浴缸裏。

手腳泡得冰涼,她一連幾天高燒反覆,我抱回臥室幾次,沒用,後來在浴室支了張折疊床,浴缸裏給她鋪上被褥,相依為命,就這樣過了秋天、冬天。

年尾我們收拾行李搬往北方,難得看見大片雪,妹妹總算開心一次。

而從前那個家,我以後再沒回去過。

鏡園是個僻靜地方,老房子紅瓦青墻,種了一棵銀杏,樹下有張長條石桌,三四把花花綠綠的椅子,幾本書幾包零食,還有橡皮鉛筆,歪歪扭扭幾張畫。

阿遷跑出去迷路被領回家,我在這棵樹下認識了喬行,陸陸續續也認識了園裏其他人,最後在除夕前一場大雪中,見到小橋。

傍晚天色昏暗,她圍一條紅圍巾,病蔫蔫踩著雪地走來,頭發上是雪,睫毛也沾著雪花,她從兜裏掏了幾顆糖給我,笑瞇瞇說,你嘗嘗,有點兒酸。

往後銀杏底下便多了我和妹妹的兩把椅子,春去秋來,銀杏枝葉抽青變黃,每天都有熱鬧。

小橋跟著常姨學畫畫,家裏也越來越多她的痕跡,她的被褥,她的睡衣拖鞋、牙杯牙刷,她畫的畫拍的照片,被阿遷從客廳貼到我的臥室。

床頭櫃上一直有張合影,春天的時候花蔭下的連廊上,我靠著沙發睡著,兩個人往我頭發上別發卡,她枕到我肩上,阿遷又枕到她肩上,兩個人笑嘻嘻看著鏡頭,拍照的是父親,叫我傻小子醒醒,她也跟著小聲學,抖落的花瓣掉在我身上。

又一年冬天,葉阿姨帶著最小的女兒離開鏡園,她哭鬧絕食,我幫喬行餵飯,手腕被她咬了一口。後來和喬行去求人,喬行心肌炎入院,我發了幾天燒,她眼睛通紅跑來,也是一個下雪天。

咬痕淤青還在,她看著眼淚直掉,怎麽說都沒用,伸胳膊急著讓我咬回去。

她手很涼,我沒用多大力氣,她卻哭得更兇,我帶她去了鏡園後面的舊禮堂,和她說了母親的事。

這裏僻靜無人,我有時會來練琴,雨季陰天多雨,窒悶的夏天總是壓抑又難熬,我捱了一年又一年,她沒告訴別人,偶爾雨大會帶把傘過來,聽著我拉琴畫畫,困了就睡在椅子上。

禮堂早已不供電,醒來時四周漆黑,我牽著她磕磕絆絆穿過一排座椅、走下臺階,長大後,我的掌心已經能完全握住她的手。

這年秋天,父親因公殉職。

治喪追悼事情繁重,我守著靈堂,每天要應對來來往往無數人。結束後不久常姨生病入院,妹妹被姨媽接走暫時照看,我手不聽使喚,弦弓拿不住,失控砸了琴,還在校內和人沖突打了幾架,被記處分回家反省。

秋雨纏綿不斷,銀杏白果掉落腐爛,小橋來幫忙掃院子,累了坐在秋千上,蕩得有一下沒一下,從衣服兜裏摸出張卡片給我。

卡片撕毀後拿膠帶粘好,紙頁已經發黃,字跡稚嫩,劃掉的地方寫著一句,我想去看看媽媽。

那是我小時候扔掉的生日願望卡。

她說父親一直留著,今年出國申請下來了,他準備好了材料,行動結束後和我一起過去。

話就到這裏,雨下得細密,她停下秋千到我面前,揉揉眼睛,紅紅的,低頭看著我,說走嗎。

就這樣,兩個人坐了十幾小時飛機,落地機場時天還沒亮,她一路暈乎乎,倒頭睡在我房間沙發上,月光寂靜又清冷,她不知道我親了她。

睜眼到天亮,我洗澡時覺得頭發長了,剪了很久吹幹才出來,她剛醒,盯了我幾秒,瞇起笑眼,說我像狗啃了。

她起來幫我修,揉著我頭發,剪刀沙沙作響,她說我和小雪球一樣順毛時老實又聽話。

真老實的話,不會生病時總裝可憐騙她,也不會趁她睡著親她。

剪完頭發,她說我眉毛亂七八糟,手捧著我的臉,掌心幹燥又溫暖。

清晨陽光照上眼皮,刺一樣,我無意識掉了滴淚,她看見了,沒說什麽,抹抹我眼角,我不想在她面前哭,低著頭,可眼淚止不住。

她什麽都知道,擡手把衛衣帽子戴到我頭上,輕拍兩下,說沒人看見,她嘴巴嚴,誰也不告訴。

是我得寸進尺,抓著她不讓她走,拉到身前,手抖著,企圖討要一個擁抱。

她向來心軟,將我摟住,說眼淚蹭她毛衣上,要我賠一件新的。

我什麽都能給她,我想她也能喜歡我。

但我們的關系從這之後日漸疏遠,她躲著我,不回消息,不願意看我,也不想和我說話。她對他們和以前一樣,只是厭惡我。

大概從那時起,我產生焦慮傾向,出國後失眠嚴重,開始吃藥。

次年冬天她和阿遷來玩,一行人開車去北邊小鎮,極光漫天,我終於問出口,聽到她一聲抱歉。

那年季節夏獨自來看望喬行,我也悄悄回了趟國,她和朋友聚會抽不出時間,帶我過去,介紹我是鄰居哥哥,後來被一群人亂撮合,我承認有在追的人,盯著她,說是鄰居妹妹。

他們起哄,我喝多了酒一直看著她,講和她的事,自以為是地說,我們一起長大十幾年,沒人比我更愛她。

她一杯水潑我臉上,扔了我送的東西,以後無論我說什麽都不再回覆。

那是漫長分離前我和她的最後一面。

夏秋之交的一天夜晚,鐘翊車禍身亡。

噩耗隨一場暴雨而來,回到鏡水,又是一場接一場的陰冷秋雨。

銀杏枝幹朽爛,有天半夜忽然斷裂砸在地上,我下樓抽煙,喬行來了分他一支,他吐出煙霧,說,不會讓你為難,朋友一場到此為止吧,以後別聯系了。

火花明滅,他抽到最後一口,說算了吧,你和喬邊,她不會見你,你也不要等了。

樹幹斷了,秋千也壞了,滿院子枯枝敗葉,我已經沒力氣再收拾。

任由雜草叢生,一長就是漫長的五年。

不能見,也不能想。

那五年,常姨陪阿遷在國外治病,HE藝術館建成,鐘泉家中內鬥不斷,顧游弋商業聯姻掌控GU地產,喬行奔波海外,他父親瞞著他發布聲明斷絕和喬邊的親屬關系,我剛踏進HE的權力中心,被老爺子防備,幾乎邊緣化。

母親留給我的房子,我一點點設計裝修好,總是做夢,夢到小橋,夢到她敲門,笑著說回來了。

另外,我還養了只小黑貓。

距離她刑期結束差三個月,我焦慮發作轉為重度,精神錯亂,時常產生幻覺,以前抗拒進醫院,現在沒辦法,害怕她回來見到一個叫人厭惡的瘋子。

但她走了,從裏面出來,坐兩天兩夜火車,去了南方一個陌生城鎮。

那兩天兩夜我守著電話,知道她和一對母女換了臥鋪,她睡了很久,飯也不吃,後半夜下了火車,在站外廣場的長椅上坐到天亮,等一早的汽車。

宋修銘及時趕到,她跟著他去房東阿姨那,一點兒防備心沒有。

好在我知道她在哪兒,過得好不好。

阿姨自己種菜,照顧她一日三餐,總算把她養胖些,她幫忙澆水鋤地,打理阿姨開的一間小超市,交了幾個小朋友。

那年冬天我去了泛江,南方冷雨,我在小院外面等到天黑,阿姨悄悄帶我進屋,她睡得沈,手凍出瘡,直到我給她修好指甲倒刺、塗完藥膏也沒醒。

第二天她在小超市弄了一天貨,下午學生放學,兩個小姑娘來店裏,她在亭子下分蛋糕,傍晚小朋友牽著手咋咋唬唬回家,她吃著剩下的蛋糕,哭得靜悄悄。

來年夏天,她教小孩兒畫畫,和大學生談了段戀愛,很短,短到只有一個暑假,看起來開心了一點。

等天氣變涼,她作息不規律,渾渾噩噩時常爛醉,也開始服治療失眠、抗抑郁藥物,我不放心,決定搬去附近住段時間。

11月,她吃藥後喝酒昏迷送去急救,我在醫院恍惚坐了一夜。

父親母親,妹妹,朋友,一個接一個從我生命中消逝,命運無常,找不到誰能怨誰能恨,我時常覺得自己是那個禍端。

我心有不甘。

幾經周折,次年春天,嘉蘭姐幫了我很大忙,她終於平安回到鏡水,交了新朋友,在朝會做些瑣碎工作,我總往那帶東西,嘉蘭姐叫她來辦公室吃吃喝喝,我常躲在裏面那間屋子聽她說話。

又兩年,機緣巧合她認識程演,終於和喬行團聚,一通無意撥出的電話,我總算在九年後,和她說了第一句話,見了第一面。

酒店房間燈只開了幾盞,昏暗的客廳中,她在沙發上擡頭看我,燈影在她眼底浮動,我僵在原地,眼前眩暈恍惚望著她,心裏疼得喘不上氣。

我想問她,這麽多年,她有沒有想過我。

她沒想過我,只有滿身刺對著我。

一個陰暗偏執、不健康,快要變成瘋子的人,也不值得她想。

那段時間,家中貓分離焦慮,舔禿一塊毛,我又養了一只小的,也是黑貓。

貓情況好轉,我也擅自停了藥,軀體反應有所減輕,但時常暴躁易怒。

十月,她和鐘泉見面發生沖突,在家中被倒塌的櫃子砸傷,對我惡語相向,我下樓回到車裏,焦慮發作,手抖個不停。

鐘翊過世後,我幫鐘泉處理了這個房子裏他妹妹的遺物,那些年每月掃墓、上寺廟燒香,都求父親好好照看她,求菩薩保佑。

數不清多少輾轉反側難安的夜晚,我在這裏一直熬到天明。

等到小橋回家,可能有一天,也能等到她回過頭看我。

這天夜裏,我從噩夢中驚醒,收到她的消息。

餐廳燈墜落將她砸傷,她第一次示弱,叫我名字,說她害怕。

像一個甜蜜陷阱,我明明知道但還是跳進去了,壓抑的情緒爆發,嫉妒、自卑、緊張、恐懼,我喪失理智,親她咬她,想將她拆吃入腹,想問她,我做錯什麽,為什麽那麽對我。

我大把吃藥,想把自己變得像個正常人。

但吃再多也沒用,眼前是父親母親帶著妹妹漸行漸遠的背影,是鏡園起了大霧,倒塌的銀杏腐爛,荒蕪園中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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