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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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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兩岸(四)

連殺兩個人。

我猛然怔住,邱繁星溺水身亡後不久,孫石就被大火燒死,臨死前莫名其妙地說。

“鯊魚。”

對,鯊魚……我見過的,就在顧游弋後腰上,那兒紋了一頭滿嘴獠牙的白鯊——原來那麽早,答案已經給我了。

顧游弋眼睛空洞地盯著我,乞憐一樣說:“喬邊,他們欺負你害你,是我給你報的仇,你跟我走,那老不死我也給你殺了,好不好。”

他朝我伸過手,賀折擋在前面掐住他衣領,“你是為了她,還是為了你自己?那件事一旦查到賀仲餘頭上,拔出蘿蔔帶出泥,你脫不了幹系,不過是毀屍滅跡,顧游弋,別他媽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

顧游弋瘋笑,眼瞇緊了看著賀折,“你倒是不自作多情,可你做了什麽?廢物東西,九年前她替你妹妹坐牢,九年後她被人害你照舊保護不了,一次次把她推到風口浪尖讓人唾罵,這就是你自以為是的愛?不覺得可笑嗎。”

“而且——她真愛你嗎,賀折,她信任你,對你有過依賴嗎,被你拖拽著陷在泥裏,她是不想動,還是根本沒法動?別忘了,你還有一個瘋起來會說不定會跳樓的妹妹。”

“就這樣不清不楚,你想拖她一輩子?”

……

賀折怔在原地,幾秒的死寂後,他擡手絞緊顧游弋下頜,手背青筋血管暴起,他像要把人骨頭捏斷,眼裏陰冷,一字字警告。

“我和她的事,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管。”

下頜骨哢吧作響,顧游弋照舊咧著嘴笑得瘋癲,爛泥一樣。

他從衣服裏悄悄摸出了把槍。

黑色槍管抵住賀折右頜臉側,我瞬間毛骨悚然。

他獰笑著沖我,“酒喝多手不穩,走火了可別怪我。”

空氣靜得可怕,賀折擡擡下巴,盯著他,“有種你開槍。”

顧游弋笑了,“看你死有什麽意思,親人、朋友、愛人,你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看著他們受折磨生不如死才有趣——”

“我要你明白,你什麽都能有,也什麽都不會有。”

突然門被突然推開,來人跟風一樣卷席而入,來不及反應,我被鉗住胳膊,賀折驚慌回頭,顧游弋轉而將槍指向我。

槍口漆黑要吃人一樣,無形的繩子仿佛再一次猛然將我脖子勒緊。

喬行在這時進來,看清狀況後冷靜異常,“警察馬上到,你現在走還來得及,人命一旦出了,你也別想活。”

“讓她跟我走。”

“你覺得可能?”

顧游弋冷笑,“這裏是醫院,外面老弱婦孺多的是我能殺的,你要想鬧大我也無所謂。”

虛掩的門外走廊人聲喧嘩,他吊兒郎當將槍口指向那。

落日西斜,天光紅成一片,像把人浸泡在濃稠血色中。

我耳朵裏灌水一樣模糊,又像被針從腦子裏穿透,聽不清,眼前也恍惚,慌亂嘶啞地叫說,“我跟你走!”

什麽都來不及,我被人扭著胳膊向外走,混亂的走廊上腳步匆忙,人影搖晃,我只能不斷回頭,匆忙慌亂地和賀折看了最後一眼。

他被喬行按住,眼睛血紅望著我,人來人往,誰都無法發出聲響。

車快速駛離醫院飆上高速,開車的人向顧游弋交代,事情辦妥證件已經齊全,顧游弋嗯一聲,反將文件袋扔給我。

“看看,新身份弄得不容易。”

我打開袋子,結果文件第一頁,就是我的死亡證明。

脖子上的勒痕被顧游弋用指尖撚過,我無暇躲避,往下翻出自己的新名字、出生年月、年齡、證件號……

“喜歡嗎?”

窗外城市飛速後退,夜色如海水慢慢湧上來,我茫然收回視線,“你帶我去哪兒?”

“先坐船過江,”顧游弋指下不停,仿佛脖子上傷口就是他的地圖,他細細劃過,慢條斯理道,“再過海,轉機三次,那是個四季如春的好地方。”

我精神已經游離,顧游弋扭過我下巴,吹了吹氣,“不要想了,回不來的。”

中間換了輛越野,跟在另一輛車後面,夜幕漆暗,四周荒蕪,車行像在黑水中沒有盡頭地漫溯。

我漸漸陷入昏睡,醒來時車已經停了,車內沒有人,大燈照得路面發白。

顧游弋在外面抽煙,轉頭間對上我的視線,半張臉陷在陰影中,沈沈地看著我。

是船出了問題,被查了,他們要改換潛逃路線,其中關卡沒有打通,車隨後返回,到城區頭輛車直走,顧游弋的人去辦事,後一輛右轉,路越來越熟悉,最終停在鏡園外後巷中的一棟紅磚樓前。

時間在走,人在變,舊畫室仍掛著滿墻爬山虎,靜悄悄的一動不動,仿佛一直停留在過去。

深夜靜謐,顧游弋按滅煙,沖我哼笑聲,“物是人非,喬邊,說的不就是現在?”

木樓梯逐級而上,空氣裏又是那股雨後草木味,他後背斑駁,慢吞吞,藍色襯衫被風吹起,那瞬間,曾經的影子輕輕飄落,又在我眼前一晃而過。

黑板、道具、畫架……畫室格局還是那樣,東西是過去的東西,應該是有人長期維持,不見灰塵,一切都像在持續不斷運轉。

甚至……鐵皮櫃上名牌還在,季節夏的,我的……我貼上去的褪色的小狗貼紙也在。

“裏面有什麽還記得嗎?”

顧游弋敲了兩下,他有鑰匙,扔給我,“打開看看。”

零散紙張疊放堆起,有那時的習作,靜物素描、人物速寫,枯燥的黑白灰,也有幹裂的水粉畫,筆觸潦潦草草,打著老師的評分,八十幾,九十幾。

裏面一本集子,隨手畫的人和物,有我哥他們,有老房子,有那棵茂盛銀杏,慢慢是拉大提琴的賀折,少年時他青澀的面孔,眉眼被細致勾畫,他漸漸占據那本冊子大半的紙張,我臉紅地虛構和他的擁抱、親吻……深藏的心思,都鎖在這個櫃子裏。

顧游弋面無表情翻完,兩手一合,擡起眼,說:“你好像從沒畫過我。”

“看在替你報仇殺人的份兒上,給我畫張畫。”

他並不在意我答不答應,從那冊子後面呲啦撕下空白一頁,又找了只筆塞給我,坐在他過去常坐的那張棗紅桌子前,將手機和槍隨意一放,踢了把椅子,靠著窗臺,輕瞇眼睛看著我,“時間不多了,開始吧。”

傷口血跡洇出他胸口一片,他的臉被燈光照得蒼白,我往後坐,鉛筆摩擦紙頁畫出第一筆。

“你房間那副畫我看見了。”

顧游弋擺弄著手機,手上一頓,哦一聲,“那還記得什麽時候畫的嗎?”

“不記得。”

“有一天下雨,沒帶傘,都困在這。”顧游弋回想著,淡淡看向我,“因為下雨,和你聊起我媽,雨不大的時候,她喜歡打著傘在露臺搖椅上睡覺,經常她餵的野貓會來陪她,時不時叼來亂七八糟的東西,掉的花兒,瓶蓋,小青蛙……”

“……說這些的時候,你聽著,一邊畫了那張畫。”

我手上一停,想起來了,那畫裏的是他媽媽。

他仰頭靠在窗臺上,凸起的喉結翻滾,有很長時間的沈默,我畫完了兩只眼睛,他過來抽走看了幾秒,手撐著桌面朝我俯下身。

呼吸慢慢糾纏,我眼皮輕顫,開了口,“她如果還在,看到你這樣,會開心嗎?”

顧游弋一楞,目光停在我臉上,“她兒子能好好活到現在,怎麽會不開心?”

“喬邊,我不是賀折,不是你哥,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我後面沒人,得自己拼了命去搶,親爹都不給我留活路,你叫我怎麽辦?”

“明明……你早就可以收手……一切都能來得及……”

“收手?”顧游弋濕紅的眼睛笑了,眼底創痛,定定看著我,“……你以為只有他一個嗎?”

……

什麽意思?

但就在這時手機乍然驚響,顧游弋皺了皺眉,起來背身接聽,“餵。”

對面聲音急促慌張,大到從聽筒漏出來。

“弋哥趕緊走!小白樓一鍋端,我們人被抓了!”

氣氛陡然緊急,顧游弋怒罵一聲,攥著電話問了幾個名字,通話持續不過一分鐘匆匆掛斷,他繼續找人,終於在一通電話裏弄明白了,轉過身手機還在耳邊,他目光陰冷盯著我,結束通話,從口袋翻出一張sim卡。

卡裝進去,一切再清楚不過,顧游弋眼神直勾勾,手機一按,過來扯著我頭發逼我擡頭,恍然大悟,“難怪啊……難怪你會提那副畫。”

我看著他,艱難開口,“所有路都堵死了,自首吧,趁一切還來得及……”

顧游弋笑了,眼中悲痛,聲音壓到我耳邊。

“喬邊,那樣我會死的——”

“我死了,遂賀折的意,遂你的意,所有人都開開心心——但是我呢?哪怕有一瞬間,你想過我麽?”

“來不及了,喬邊,所有一切從他來到鏡園的那天開始,已經毀了。”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顧游弋對我笑說,“要死的話,一起才好吧。”

越野狂奔在漆黑夜色中,像亡命之徒,我跟著它劇烈顛簸,前燈破開夜路,顧游弋狂妄提速,無法無天地,仿佛在通天道上一路劈殺。

可天網恢恢,他根本無處可逃,車已經被追蹤,尖利的警笛三面圍攏呈絞殺之勢,他被逼得猛踩油門,斜前方彎道猛撞上去擠進狹長窄道。

閃爍的紅藍光緊隨其後,坡道急上急下,我頭昏腦脹胃裏翻江倒海,顧游弋卻更瘋癲,陰狠血紅的一雙眼放著光,異樣亢奮,加速猛沖下臺階,撞斷道閘桿和護欄,幾乎擦著南北來的車頭,直接橫沖馬路到對面,後面連環追尾,警車被逼停,道路一片混亂。

然而下一秒,急轉的油罐車——一個龐然大物迎頭壓來,眼前花白不過一瞬間,轟鳴巨響,我感到身體在扭曲旋轉,被用力甩開然後重重擠壓,骨頭都像折進了內臟。

耳邊嗡鳴,黏膩腥氣的血水從我頭上沿眉骨往下流淌,一股濃烈的汽油味,我惡心得想吐。

顧游弋拉開車門,沖我不知叫嚷什麽,我癱軟得爛泥一樣,被他猛拽下車,踉踉蹌蹌拖行不過十幾米,身後劇烈炸響,熱浪推著我翻滾在地,模糊的眼前,火光沖天,黑夜撕開了一張血盆大口。

顧游弋的臉被映得如血色鮮紅,他恍惚看我一眼,眼中空洞無光,可驟然間,又血淋淋地笑了。

“不跑了,最後——”

“最後帶你去個地方。”

深夜一路奔逃,那個地方,是鏡園後面那個廢棄的游泳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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