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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園(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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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園(五)

到最後我聲音嘶啞,覺得腹內臟器都被掏出來,變得空蕩蕩,沒別的可講了。

外面雪下得大,彌漫在漆暗的夜色裏,好像真要把世界填埋一樣。

喬行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整個人籠罩在陰影中,平靜地看著我。

“哥。”

我開口叫他,雪花的影子落在他的眼角,他仍舊沈默地望著我。

許久的沈默,他嘆口氣,“累一天了,先睡一覺,明天再說。”

他伸手碾過我眼下的淚水,起身要走。

我抓著不讓,想從他那兒討到一點兒反應。

他眼神很淡,帶著倦意,拍拍我的手,說他很累,得出去抽根煙。

走的時候把臥室門帶上,他的腳步很快順著樓梯消失得無聲無息。

我做了個夢,夢見小時候。

很小的時候喬行發燒,渾身滾燙,溫度降不下來,他熱得眼睛通紅。

正好也是下雪的一天夜裏,我跑出去把手埋到雪裏,等手心涼透,再跑回屋放到他腦門上。

他像火堆裏燒著的炭一樣,把我手掌烤得暖和,笑瞇瞇地說我壞。

“拿我暖手呢。”

“哪有,降溫吶,涼快點沒啊哥。”

我捧著他的臉,踮著腳,把額頭貼上去。

他睫毛上沾著水珠,嘟囔我滿頭是汗,阿姨看我鬧,拉我走,說妹妹也想發燒不成。

結果第二天就躺倒,我熱得不行,偷跑出來問哥吃雪糕不。

他被家裏管得嚴,爸不讓他吃這些東西,他發燒有點迷糊,說要。

我跑去冰櫃扒拉盒香草冰激淩給他。

阿姨發現了要收走,哥沒聽話,牽著我往外跑。

家裏鋪著厚地毯,倆小孩兒光著腳,笑聲不斷,瘋跑出一身汗。

我從夢裏驚醒,隱約聽見底下酒窖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

爺爺他老人家喜歡捯飭葡萄酒、紅酒,甚至跟著老師傅到莊園學過一段時間的釀酒技術,對葡萄怎麽選種、栽培和發酵十分精通。

他愛收藏,從世界各地搜羅陳年佳釀,整個酒窖有股葡萄香。

下樓,到地下,我推開酒窖門。

地上流淌著血色般暗紅的酒液,到處是玻璃殘骸。

濃郁的葡萄香不斷溢散,瘋狂灌進鼻腔。

只是一團摸不著的氣,卻讓人無比窒息。

酒窖的深處,喬行靠在椅子上,雙肘抵著兩膝,垂著手,也低著頭。

獻血覆蓋了他的手背,順著纖長的手指源源不斷往下流淌,滴答滴答,和葡萄酒、紅酒混合在一起。

他仰頭灌酒,喉結不住滾動,酒液塞滿喉嚨,溢出來,流過他的下巴、脖頸,把他弄得臟亂不堪。

酒瓶半空,他猛砸向地面,在這時看到了我。

“過來,嘗嘗爺爺珍藏的酒怎麽樣。”他說。

他遞給我高腳杯,瞇起眼看我喝。

酒杯沾著血,我喝了一口。

“行了,就喝一點兒,覺得怎麽樣?”喬行問。

我搖搖頭,說不了話,握住他的手,仔細看,想看傷口在哪兒,深不深。

他很快抽回去,無所謂疼不疼,打開新的酒瓶。

我疼的心腸快要絞斷了,跪在一地血和酒裏,捧著他的手,眼淚都掉在他手心裏,求他,“哥……別這樣……”

一道斜劈向橈骨的傷痕,切斷了喬行的手紋。

怎麽可能不疼,十指連心,他指尖都在顫抖。

沈默地看著我,他的眼睛血紅。

“我原以為你最會折磨別人——”

“我和賀折,鐘泉,還有你那朋友,哪個沒被傷過騙過。”

“可我總算明白……你最擅長的,還是把刀子對準自己紮下去。”

“想要的一個都得不到,被拖拽著,你看看你現在活成了什麽樣。”

我淚眼模糊,斷斷續續地說對不起,我沒有辦法,那時家裏上下兵荒馬亂,爺爺命懸一線,長輩親人都受牽連。

“你呢,家裏我最在乎你,前程眼看毀於一旦,我能不管嗎……”

喬行摸摸我的臉,不安地看著我,也掉眼淚,“可你的前程呢?”

“打小學畫,也是真喜歡,不吃不喝地畫,小小年紀就得腱鞘炎,頸椎也有毛病,腰疼得直不起背,畫不好不光哭還耍脾氣,都說你天資過人,那些苦誰又知道。”

“有一天,我看到你對著空白的畫布發楞,不停掉淚,知道我心裏多疼嗎?”

“我想我妹妹本該意氣風發,擁有最好的未來,不該像現在這樣……”

“……”

“九年啊,最寶貴的青春被透支,想回的家回不了,愛的人無法回應,遭受憎恨和謾罵,裏裏外外傷痕累累……這樣換來的前程,你覺得我想要嗎?”

“換成是我,你能接受嗎?喬喬。”

他哭得眼珠發顫,我搖著頭說不,哥跟我不一樣。

“車畢竟是我開的,犯了錯就得接受懲罰。反正也是關,倒不如這樣,顯得我還有點兒用處。”

“你幫我找老師,我也重新開始畫畫,現在就挺好,我不怕,真的,哥。”

“哪兒好?”

喬行眉頭皺起,目光聚不成形,聲音低微而沙啞。

“賀仲餘想要你的命,你可以不在乎,但我呢,小妹呢……阿折他知道了又該怎麽辦?”

我慌亂地點頭又搖頭,求他:“我好好活,你別跟他說行嗎?”

“一個是他爺爺,一個是他妹妹,不光是他,常阿姨也承受不住。”

“我給不了他想要的家,但起碼不能毀了現在這個家。”

空氣裏酒香混合著血和淚的腥味,喬行壓低了咳嗽。

就在這時,外面隱約有聲音傳來,好像在叫我的名字。

喬行也聽見了,看向我,我聽不出來誰,擦了把臉起來。

走出酒窖,被迎面的光刺了一眼,我低下頭,突然被人撲了滿懷。

一道清脆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哥,我就說小喬在家!”

好像有一群翅膀殘破的蝴蝶打碎了記憶的鏡子,賀遷笑著,隨它們一起,支離破碎地來到我的面前。

-

喬行跟出來,賀折站在不遠處,皺著眉:“怎麽回事?”

“在裏面吵架,酒瓶碎了。”

喬行輕描淡寫,抽紙按在手上,血水很快洇透紙面,他看向賀折,“什麽時候把人接回來的?”

“剛到,見這亮著燈,吵著要來。”賀折邊說邊撥電話,“我讓醫生來一趟。”

喬行垂著眼:“嗯,你爺爺呢?”

“他在那邊有事,下月再回,常姨處理完剩下的事,隔幾天回國。”

喬行沒再繼續問,讓他先坐,他去洗手,催我上樓換身衣服。

賀遷抱著我不撒手,我攏了攏她後背,拉著她上去。

她撐著胳膊坐在床上,不住地晃腿,笑瞇瞇地看著我,臉龐蒼白也消瘦,但樣子好像沒變。

似乎所有人都在艱難地往前走,就她被留在了原地。

毛衣脫下來時靜電劈啪作響,我背對著人,問,“阿遷,你身體還好嗎?”

她雖說好,聽起來卻像敷衍,問沙發怎麽沒了,那些玩偶呢,又道:“今天你到我家跟我睡吧,我真的好想你,想跟你說好多話。”

“下次吧,我哥手受傷,我得看著。”

她湊過來靠著衣櫃,歪著頭,目光鎖住我,問我不想她嗎。

“想。”

“騙人。”

“沒騙。”

“那為什麽不去看我?”

她盯著我,眼珠黑白分明。

我游離幾秒,看她時眼睛酸脹。

賀遷並不在乎我回答什麽,她來抱我,枕在我肩上輕輕搖晃。

“可我還病著呢,你得管我。”

我低低地嗯一聲:“管。”

她又說:“不要跟鐘翊玩,行嗎,我討厭她。”

我楞了楞,“家裏沒跟你說鐘翊的事?”

“什麽事,她不是留學去了嗎,你呢,過年該大三了吧。”

“哦對,房子我爺爺幫忙挑好了,明天我帶你看看。”

“我聽你的話,交了個男朋友,他挺好但我還是不喜歡。”

“我哥……”

她看起來正常,但實際上記憶已經混亂。

我摸摸她的頭發,輕聲打斷她,“阿遷,我們分開已經九年了。”

她眼神空洞,停下來像在琢磨什麽意思,最後仍沒弄清楚,說:“過完年我哥就要回去上學,下次見面又得過一年,我希望時間能永遠停在這兒。”

“誰都不要,就要你和我哥。”

“……”

我看著她,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希望已經成真,只要不清醒,永遠都會被時間困住。

-

客廳靜悄悄,申醫生在給喬行縫合傷口,喬行閉著眼歪靠在沙發上,額頭泌出一層汗。

我和賀遷下樓的時候,賀折拿著濕毛巾從洗手間出來,朝我們看了一眼,然後坐到邊上,給喬行清洗指甲中殘留的血漬。

囑咐了幾句,申醫生驅車離去。

外面雪已經停了,白茫茫一片,留下一行腳印和車轍的痕跡。

賀折問喬行,“怎麽那麽大火氣,把酒窖砸了。”

“家事。”

喬行無意多說,“今天庭審你都知道了?”

賀折停下動作,看著他,“他之前對你做過什麽,為什麽說心裏有愧?”

喬行半睜開眼,樣子懨懨,“等他出來,你自己問他。”

冷漠的回答讓氣氛降至冰點,屋內一片沈默,只有賀遷無聊到擺弄茶杯的聲響。

她見沒人作聲,貼著我,說:“走吧小喬,我好困,你陪我一塊睡。”

喬行不同意,讓賀折把人帶走,有事明天再說。

但賀遷聽不進去別人說話,攥著我的手腕往外拖。

喬行冷冰冰看著她,“放開,回你自己家。”

賀遷也看著他,眼神直勾勾,又兇又惡,然後揚手朝他摑去,像只被惹怒的野獸亮出利爪。

下一秒,喬行抓住她手腕往外扯,賀遷趔趄地磕在沙發上,還想還手。

賀折拉住她,看著喬行,“你亂發什麽脾氣?”

喬行當即口不擇言,“管好你妹妹,別讓她瘋瘋癲癲到處惹事兒。”

我心提起來,怕他氣頭上亂講話,喊了聲哥,說沒事。

“我過去陪阿遷,那麽久沒見我也很想她,你自己註意點兒。”

喬行看我一會兒,目光暗下去,氣梗在喉間緩緩呼出,終是點點頭。

-

黑夜下是純白的世界,賀遷拉著我開始瘋跑。

耳邊呼嘯著風和她的笑聲,我大口喘氣,漸漸跟不上她的腳步。

她玩得不盡興,放開我撒歡。

有一年冬天零下幾度,她花不少錢訂了套婚紗,趁漫天大雪的時候穿出來,還點了煙火。

裙子的頭紗綴著一群白色蝴蝶,風一起,它們扇動翅膀在雪和花火中飛舞,如夢似幻。

最後是被賀折裹了件棉服抱回去的,當時喬行進門看見,玩笑似的問賀遷要嫁給誰。

賀遷打完噴嚏,囔聲囔氣說:“我哥。”

賀折遞給她熱牛奶,笑著揉了揉她頭發:“傻不傻。”

喬行也笑:“就你拿他當寶貝,不信你問喬喬,你哥這樣的她要嗎。”

……

賀折跟上來,看著遠處歡鬧的人,我說阿遷其實沒怎麽變,就是瘦了點。

“雖然記憶出現問題,但是好事,正好把那些糟心的東西都忘了。”

賀折呼出口白氣,“今天她精神算不錯,平常渾渾噩噩,有時甚至記不清人,聽不懂別人說話。”

“醫生怎麽說?”

“腦神經的問題,不好治。”

到家後,賀折跟阿姨交代在賀遷臥室多鋪一床被褥,另準備一套洗漱用品,還有拖鞋和睡衣,他看賀遷服下藥才走,喬行傷得重,他不放心。

他走後,阿姨烙了幾個小餅,煮了兩份芋圓,再加些小菜,我和賀遷吃了才去睡覺。

她臥室寬敞,新換了家具和地板,地毯軟綿,還堆著她以前那些奇奇怪怪的玩偶玩具。

服藥後賀遷犯困,精神不如剛才。

關上燈,我躺到床上,賀遷把我摟住。

缺少厚重的棉衣,皮膚之間只隔著單薄的衣料,我聞到賀遷身上的藥味。

說要跟我講很多話,最終還是敵不過藥效,她喃喃地喊我的名字,然後抱著我睡過去。

月光落在她的眉間眼窩,她像只剛剛蛻去軀殼虛弱不堪的蟬,翅膀軟得飛不起來。

我不知不覺入睡,夢到和媽媽爭吵,挨了一巴掌,最後淚水漣漣醒過來。

賀遷睡眼蒙眬望著我,目光游移幾秒,伸手抹抹我的眼淚,又親了親臉頰。

忽然她問我,“鐘翊有沒有親過你?”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她摸到我的嘴角,再順著下巴摸到脖子,再問:“她有沒有親過這兒?”

指尖滾燙,像把人絞進火裏,我腦子混亂:“為什麽那麽問?”

“她親過我,到這兒……”

賀遷觸碰我的胸口,把一股熱浪帶過去。

從那一點漾開的滾燙漣漪,瞬間讓我頭皮發麻。

我皺起眉,“阿遷,你胡說什麽。”

“我沒胡說!”

她驟然尖叫,打破了夜晚的寂靜,氣喘著瞪我。

我抱住她,說:“你生病了,連我幾歲都不知道,又怎麽記得清以前發生的事。”

她齒間嗚咽,下一秒埋下頭直接用尖牙咬在我胳膊上,痛楚襲來,我倒吸一口冷氣。

她咬完還打我,說:“你就只聽她的話,我說什麽你都不信!”

“就在你床上,喝酒都喝多了,她親我嘴親我脖子,扒我衣服說喜歡我親我胸。”

“我男朋友說我是個變態,她也一樣!所有人都一樣,沒一個正常人!”

荒誕不堪的話一字一字鉆入耳朵,我被她拉扯推搡出去,門一摔,我跌倒在漆黑走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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