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少年劍客入虹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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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少年劍客入虹陵
又過了幾日，仍舊是沒人來接。
穆辛九在密庫裏把自己關了幾天，沒有任何所獲，最後索性不找了。閑著發慌，邁出院子，在策天司其他地方轉悠，先去九死一生堂給父親和前輩們燒了一炷香，看著自己的牌位，仍是覺得不真切。
轉出來時，撞見陸堯偷偷摸摸躲在門邊，被她發現以後，背過身去悄悄抹去眼淚，再轉過來時是一張笑得很難看的笑臉，沖她朗聲打招呼：“長使！”隨後發現自己叫錯了稱呼，立即改口：“沈姑娘……”
穆辛九一臉無奈的感慨：“成親了嗎？”
陸堯盯著她的臉出了會兒神，不好意思道：“裴長使還沒成親，我哪敢在他前面。”
穆辛九“哦”了一句，從他面前走了過去，踏著悠閑的步子，在前頭邊看邊走著：“那你就等著孤獨終老吧。”
“……”陸堯追上去。
“大家都一切安好吧？”
“都好著呢。”
陸堯歡喜地答道，忽又嘆了口氣，聲調降低，“就是長使他前幾年那副樣子把我們嚇得不輕，整日不吃不睡，把自己丟在公務裏頭，一有出京的任務就往外跑，合眼的次數屈指可數，把自己折騰得夠嗆。”
穆辛九停下步子，眼神有幾分瘆人：“你們怎麽不勸他？”
陸堯愁眉苦臉道：“我們誰也勸不住他，長公主都來了好幾回，都是大發脾氣回去的，後來也放棄了。好在直到最近這幾年才正常些，你可別跟他說是我告訴你的。”
眼前這棵柚子樹，穆辛九曾經從上面掉下來過，當時七八歲大，嘴饞樹上的柚子，爬上去摘，然後柚子太大手太小沒抱住，金黃的柚子掉下來，砸中了下面一個人的腦袋。
是個冷面身長眼光雪亮的少年。
父親正一臉嚴肅地站在他旁邊，朝她投來無奈的目光：“小九，快下來見你師兄。”
穆辛九從樹上跳下來，爬到父親的背上，天真無邪地對著少年的裴儼州露出一口沒換好的牙：“師兄好，我是小九。”
裴儼州身後的一柄冷劍斜指著天空，對著她回道：“師妹。”
“父親，以後師兄跟我們住在一起嗎？”
“是啊。”
“我以後跟師兄學劍可以嗎？”
“你師兄是南越雪海劍客慕柳衣的徒弟，你想跟他學劍，野心不小。”
背劍的少年一言不發地走在邊上，神情靜靜地聽著父女倆的對話，那一年虹陵的秋日天氣暖和，陽光照在人身上，出奇的舒適，比南越雪海的冷寒天溫柔了太多。
老長使去南越把他接過來，收他為義子。他望著那個趴在義父背上的孩子回頭沖他笑，一雙琉璃的眼睛比雪海的星星還亮：“師兄快點，父親說今晚做魚吃。”
十三歲的少年裴儼州有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背上那個孩子，以後就是他的家。
他愛她猶如愛己，小九沒了，他的家沒了。七年前那場滅頂之災令他有了退隱之心，曾想回到來時的南越雪海，做一名與世無爭的劍客。他回去過一趟，師父慕柳衣勸他回去，說他的心不在雪海，會辜負手中的劍。
然後，他又回來了。
一日日，一夜夜地熬著，逐漸將自己熬幹了，不再存有絲毫的惻隱之心。直到在黑市的那道秘門裏，青天白日，蟬鳴聒噪，他對著那個少女說出了那句話：“你不認識我？”
你怎麽能不認識我！他當時憤怒地想。
她打開暗門嫻熟的手法，她看到他時那雙慌張又克制難過的眼睛，她故意夾入碗中的一塊茄子。那是他最討厭的食物，沒有比這更令他生厭的東西。一名劍客最怕的東西是茄子，那是她小時候常用來作惡作劇的手段。
初次見面時，那個爬在樹上不小心用柚子砸了他腦袋的孩子，她毫無生分地叫他一句“師兄好”。爾今，這個人又重新站在那棵柚子樹底下，轉過頭來時，卻是滿臉怒氣，沖著他而來：“你跟我來！”
裴儼州楞住了，陸堯也楞住了。
接著，陸堯做虧心事似的跑了，裴儼州無奈嘆氣，聽話地跟上她。
穆辛九進了房，手裏握著一盞油燈，對身後人說道：“把衣服脫了。”
躍動的燭光裏，裴儼州故作平靜的聲音裏聽出一絲戒備：“小九，你要幹什麽？”
穆辛九臉色冷下來：“又不是沒看過，你脫還是我幫你脫。”
見對方站著沒動，穆辛九直接上手，腰間的結輕輕一扯，外衣便從胸前肩膀滑落。裴儼州急忙搭上她的手，阻止她下一步大膽的行動，同時察覺到自己的音色在輕微顫抖：“我自己來。”
“嗯。”
就著熹微的燭光和窗外的餘暉，溫軟的指腹順著鎖骨緩緩下滑，經過胸部的疤痕，來到腹部最長的已經愈合的傷口上，停在了那裏。
穆辛九湊近細看，綿熱的呼吸噴在皮膚上，引起身下人下意識的戰栗。
裴儼州往後躲去，被穆辛九拖住緊繃的腰腹，只能任由對方的目光繼續在他身上研究，“我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傷口，是什麽刀刃造成的？”
“不是刀刃造成的。”
“那是什麽？”
“是千葉鉤。”
眼見一滴蠟燭油即將滴下來，舉蠟燭的人一動不動，還低著頭。
裴儼州忍無可忍，一手將蠟燭推遠，一手拂開她的手，迅速拉上衣服，系好帶子。此時又頓了下，頂著對方憤怒的目光，打了一個更結實的結。
穆辛九的聲音都是顫抖的：“你是不是去玲瓏城刷生死局了？”
江湖中有一個有名的玲瓏城，是個賭城，裏面什麽都賭，包括人命。所謂的生死局，類似於盲賭，結果只有一生一死，如果兩個人全死了是平局，莊家贏；如果全活了是破壞了規矩，也不會活著走出去。最關鍵的一點是，根本不知道對手是誰，全靠運氣。
裴儼州沒答，臉色陰沈，是被戳穿了秘密，無言以對。
“裴儼州！”
穆辛九氣得渾身發抖：“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會死在那裏，你就是這麽對待自己這條命的！我回來見不到你，我找誰報仇也沒用。你忘了我們曾在父親的牌位前起誓，將來無論誰先離開，都要替對方活下去，你就是這麽替我活的！”
氣血上湧，穆辛九滿臉通紅，眼淚一顆顆啪嗒啪嗒掉出來，砸在地上仿佛能聽到掉落的聲音。
裴儼州臉色蒼白，後悔不已，伸過手來被她生氣地甩開。她什麽也沒帶，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負氣走了：“我現在就回青梅巷。你給我好好想想，想好了再來見我。”
路過那棵柚子樹，上面掉下來一顆金黃的果實。
穆辛九捂住腦袋。
“要死！連柚子都氣我！”
青梅巷裏，門外的那盞燈籠依舊掛著。
沈玠聽到一下巨大無比的摔門聲，走出書房瞧看，快半個月沒見面的人氣沖沖地回來了，紅撲撲的臉蛋養圓潤不少，懷裏抱著一顆香氣撲鼻的柚子。
穆辛九對著楞在檐下的男人，沒好氣道：“沈玠，我餓了。”
發完一通氣，又從策天司徒步走回來的，能不餓嗎。
望著這張生動熟悉的臉，一陣酥酥麻麻的酸脹感從胸口溢出來，沈玠心酸不已，連手中的毛筆滴下來一滴黑墨弄臟了下擺也沒有察覺。
一碗面端上來。
穆辛九嘗了一口，放下了筷子，“鹽重了。”
一絲歉意從憂淡的神情中閃過，沈玠起身道：“我再給你重做一碗。”
“不用了。”穆辛九重新拿起筷子，不再介意地吃了起來。吃了半碗，實在鹹的不行，沒再勉強自己，把碗推到邊上，認真看著沈玠：“說吧。”
沈玠楞住，說什麽？
“你的秘密。”她凝視著沈玠那一雙溫清好看的眼睛，“策天司，或是我，欠你幾條命？”
“果然什麽都瞞不了你。”
沈玠木然一笑，壓在心底的雪轟然崩塌，散成漫漫飛雪，有種如釋重負般的輕盈哀傷。這一天終於到來，壓了他近十八年的沈重往昔，被當年那個人親手揭開了。
他迎上她澄澈肅穆的目光：“你想從何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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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日，仍舊是沒人來接。
穆辛九在密庫裏把自己關了幾天，沒有任何所獲，最後索性不找了。閑著發慌，邁出院子，在策天司其他地方轉悠，先去九死一生堂給父親和前輩們燒了一炷香，看著自己的牌位，仍是覺得不真切。
轉出來時，撞見陸堯偷偷摸摸躲在門邊，被她發現以後，背過身去悄悄抹去眼淚，再轉過來時是一張笑得很難看的笑臉，沖她朗聲打招呼：“長使！”隨後發現自己叫錯了稱呼，立即改口：“沈姑娘……”
穆辛九一臉無奈的感慨：“成親了嗎？”
陸堯盯著她的臉出了會兒神，不好意思道：“裴長使還沒成親，我哪敢在他前面。”
穆辛九“哦”了一句，從他面前走了過去，踏著悠閑的步子，在前頭邊看邊走著：“那你就等著孤獨終老吧。”
“……”陸堯追上去。
“大家都一切安好吧？”
“都好著呢。”
陸堯歡喜地答道，忽又嘆了口氣，聲調降低，“就是長使他前幾年那副樣子把我們嚇得不輕，整日不吃不睡，把自己丟在公務裏頭，一有出京的任務就往外跑，合眼的次數屈指可數，把自己折騰得夠嗆。”
穆辛九停下步子，眼神有幾分瘆人：“你們怎麽不勸他？”
陸堯愁眉苦臉道：“我們誰也勸不住他，長公主都來了好幾回，都是大發脾氣回去的，後來也放棄了。好在直到最近這幾年才正常些，你可別跟他說是我告訴你的。”
眼前這棵柚子樹，穆辛九曾經從上面掉下來過，當時七八歲大，嘴饞樹上的柚子，爬上去摘，然後柚子太大手太小沒抱住，金黃的柚子掉下來，砸中了下面一個人的腦袋。
是個冷面身長眼光雪亮的少年。
父親正一臉嚴肅地站在他旁邊，朝她投來無奈的目光：“小九，快下來見你師兄。”
穆辛九從樹上跳下來，爬到父親的背上，天真無邪地對著少年的裴儼州露出一口沒換好的牙：“師兄好，我是小九。”
裴儼州身後的一柄冷劍斜指著天空，對著她回道：“師妹。”
“父親，以後師兄跟我們住在一起嗎？”
“是啊。”
“我以後跟師兄學劍可以嗎？”
“你師兄是南越雪海劍客慕柳衣的徒弟，你想跟他學劍，野心不小。”
背劍的少年一言不發地走在邊上，神情靜靜地聽著父女倆的對話，那一年虹陵的秋日天氣暖和，陽光照在人身上，出奇的舒適，比南越雪海的冷寒天溫柔了太多。
老長使去南越把他接過來，收他為義子。他望著那個趴在義父背上的孩子回頭沖他笑，一雙琉璃的眼睛比雪海的星星還亮：“師兄快點，父親說今晚做魚吃。”
十三歲的少年裴儼州有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背上那個孩子，以後就是他的家。
他愛她猶如愛己，小九沒了，他的家沒了。七年前那場滅頂之災令他有了退隱之心，曾想回到來時的南越雪海，做一名與世無爭的劍客。他回去過一趟，師父慕柳衣勸他回去，說他的心不在雪海，會辜負手中的劍。
然後，他又回來了。
一日日，一夜夜地熬著，逐漸將自己熬幹了，不再存有絲毫的惻隱之心。直到在黑市的那道秘門裏，青天白日，蟬鳴聒噪，他對著那個少女說出了那句話：“你不認識我？”
你怎麽能不認識我！他當時憤怒地想。
她打開暗門嫻熟的手法，她看到他時那雙慌張又克制難過的眼睛，她故意夾入碗中的一塊茄子。那是他最討厭的食物，沒有比這更令他生厭的東西。一名劍客最怕的東西是茄子，那是她小時候常用來作惡作劇的手段。
初次見面時，那個爬在樹上不小心用柚子砸了他腦袋的孩子，她毫無生分地叫他一句“師兄好”。爾今，這個人又重新站在那棵柚子樹底下，轉過頭來時，卻是滿臉怒氣，沖著他而來：“你跟我來！”
裴儼州楞住了，陸堯也楞住了。
接著，陸堯做虧心事似的跑了，裴儼州無奈嘆氣，聽話地跟上她。
穆辛九進了房，手裏握著一盞油燈，對身後人說道：“把衣服脫了。”
躍動的燭光裏，裴儼州故作平靜的聲音裏聽出一絲戒備：“小九，你要幹什麽？”
穆辛九臉色冷下來：“又不是沒看過，你脫還是我幫你脫。”
見對方站著沒動，穆辛九直接上手，腰間的結輕輕一扯，外衣便從胸前肩膀滑落。裴儼州急忙搭上她的手，阻止她下一步大膽的行動，同時察覺到自己的音色在輕微顫抖：“我自己來。”
“嗯。”
就著熹微的燭光和窗外的餘暉，溫軟的指腹順著鎖骨緩緩下滑，經過胸部的疤痕，來到腹部最長的已經愈合的傷口上，停在了那裏。
穆辛九湊近細看，綿熱的呼吸噴在皮膚上，引起身下人下意識的戰栗。
裴儼州往後躲去，被穆辛九拖住緊繃的腰腹，只能任由對方的目光繼續在他身上研究，“我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傷口，是什麽刀刃造成的？”
“不是刀刃造成的。”
“那是什麽？”
“是千葉鉤。”
眼見一滴蠟燭油即將滴下來，舉蠟燭的人一動不動，還低著頭。
裴儼州忍無可忍，一手將蠟燭推遠，一手拂開她的手，迅速拉上衣服，系好帶子。此時又頓了下，頂著對方憤怒的目光，打了一個更結實的結。
穆辛九的聲音都是顫抖的：“你是不是去玲瓏城刷生死局了？”
江湖中有一個有名的玲瓏城，是個賭城，裏面什麽都賭，包括人命。所謂的生死局，類似於盲賭，結果只有一生一死，如果兩個人全死了是平局，莊家贏；如果全活了是破壞了規矩，也不會活著走出去。最關鍵的一點是，根本不知道對手是誰，全靠運氣。
裴儼州沒答，臉色陰沈，是被戳穿了秘密，無言以對。
“裴儼州！”
穆辛九氣得渾身發抖：“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會死在那裏，你就是這麽對待自己這條命的！我回來見不到你，我找誰報仇也沒用。你忘了我們曾在父親的牌位前起誓，將來無論誰先離開，都要替對方活下去，你就是這麽替我活的！”
氣血上湧，穆辛九滿臉通紅，眼淚一顆顆啪嗒啪嗒掉出來，砸在地上仿佛能聽到掉落的聲音。
裴儼州臉色蒼白，後悔不已，伸過手來被她生氣地甩開。她什麽也沒帶，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負氣走了：“我現在就回青梅巷。你給我好好想想，想好了再來見我。”
路過那棵柚子樹，上面掉下來一顆金黃的果實。
穆辛九捂住腦袋。
“要死！連柚子都氣我！”
青梅巷裏，門外的那盞燈籠依舊掛著。
沈玠聽到一下巨大無比的摔門聲，走出書房瞧看，快半個月沒見面的人氣沖沖地回來了，紅撲撲的臉蛋養圓潤不少，懷裏抱著一顆香氣撲鼻的柚子。
穆辛九對著楞在檐下的男人，沒好氣道：“沈玠，我餓了。”
發完一通氣，又從策天司徒步走回來的，能不餓嗎。
望著這張生動熟悉的臉，一陣酥酥麻麻的酸脹感從胸口溢出來，沈玠心酸不已，連手中的毛筆滴下來一滴黑墨弄臟了下擺也沒有察覺。
一碗面端上來。
穆辛九嘗了一口，放下了筷子，“鹽重了。”
一絲歉意從憂淡的神情中閃過，沈玠起身道：“我再給你重做一碗。”
“不用了。”穆辛九重新拿起筷子，不再介意地吃了起來。吃了半碗，實在鹹的不行，沒再勉強自己，把碗推到邊上，認真看著沈玠：“說吧。”
沈玠楞住，說什麽？
“你的秘密。”她凝視著沈玠那一雙溫清好看的眼睛，“策天司，或是我，欠你幾條命？”
“果然什麽都瞞不了你。”
沈玠木然一笑，壓在心底的雪轟然崩塌，散成漫漫飛雪，有種如釋重負般的輕盈哀傷。這一天終於到來，壓了他近十八年的沈重往昔，被當年那個人親手揭開了。
他迎上她澄澈肅穆的目光：“你想從何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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