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是什麽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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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這是什麽章法
武侯世子擡屍大理寺的消息一下子傳遍了大半個京城，不少百姓聽到消息後紛紛奔走相告跑去看熱鬧，到了那裏才發現隔著老遠就被官兵把守住了。即便如此，大理寺外面還是裏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
這會兒，大理寺早就亂成了一攤漿糊，各方人員都不肯退讓，薛名揚勢必要硬闖大理寺把棺材擡進去，薛武侯派來的人個個都是高手，步步緊逼，把棺材橫在門口，不讓世子的腳踏進大理寺半步。
大理寺的人夾在中間兩邊都不能得罪，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只好一面勸和，一面等救星出現，奈何眼看形勢急轉直下，能出來管事的一個都不見蹤影。
同為大理寺丞的孫清權叫苦不疊，拉著沈玠躲在衙役後面：“司徒大人去了刑部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如今就只有譚大人能出來主持公道。沈玠兄，你在這裏頂一會，我去把譚大人請出來！”
說完，跑的比兔子還快，一眨眼就沒影了。
沈玠暗嘆口氣，只能繼續守在原地。
這時，人群中有個畏畏縮縮的背影趁著一片混亂從大理寺的邊門溜出去，好巧不巧，孫清權從裏面追出來時一眼瞧中是他，揚聲大叫：“譚大人，屬下正在找您！”
譚半山手裏面啃了一半的蔥油餅掉到了地上。
因孫清權這一句叫喊，周圍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躲到石獅子後面的譚半山身上。譚半山想拿頭撞石獅子的心都有了，他恨透了孫清權的木魚腦袋。
遲了半拍的孫清權這才反應自己無意中“出賣”了上司，下意識躲到沈玠身後避難。被推出去的老實人沈玠替他擋住了譚半山惡毒的目光，除了苦笑，仍是苦笑。
譚半山咬咬牙，心裏苦成黃蓮水了。
薛名揚已經發現了他，在人群中高呼他的名字：“譚半山，你給我出來！”
譚半山用力抹了把臉，從石獅子後面慢吞吞走出來，順帶還心疼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蔥油餅，那是他娘子特意做給他當午食的。
餓著肚子的譚半山有苦難言，一腳踩上石獅子的墩座，像只雄赳赳氣昂昂的鐵公雞，居高臨下地大聲斥責道：“大理寺重地，天子腳下，持械鬥毆，此等目無法紀之事，豈容爾等胡鬧！”
這句話頗有分量，在場的人都被暫時震住了。
譚半山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了薛名揚，昔日意氣風發的世子如今憔悴不堪，守在一具棺材邊上。
這是什麽章法？
擡棺材到大理寺，舉朝上下開國以來未曾有之，恐怕也是前無古人，這位世子得了失心瘋了不成，為了一個女人幹出這等大逆不道的糊塗事出來！
譚半山心裏頭臟話無數，面上一忍再忍。他朝世子走過去，看了眼棺材，好心勸解道：“世子，侯府的案子已由京兆府接手，於法於理，大理寺沒有插手越界的道理。”
薛名揚幾日未睡，雙眼烏青，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嘴唇也是幹的蛻皮，看起來疲憊至極。他身子搖晃地退後一步，擡頭望向大門上懸掛著‘大理寺’三個金字的匾額，幹裂的嘴唇微微一動：“正是出於理法二字，我才來到大理寺。”
譚半山嘆氣道：“今日侯府在大理寺鬧出這樣的事，宮裏很快就會得到消息。若武侯府被聖上問罪，想必世子也不願意看到這種局面。孰輕孰重，世子心裏應該比卑職清楚，還請世子回去，從長計議。”
哼！
薛名揚口中發出一聲極其不屑的冷笑，他一條手臂緩緩伸向那口平靜的棺材，眼角已經發紅，嘴裏像含了一把砂礫，粗糙沙啞：“那日我來晚一步，水榭失火，沒能將她救出。我若是再晚一步，她的屍首都保不住。京兆府匆匆蓋棺定論，毀屍滅跡，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從、長、計、議！”
“世子若有冤情……”
“我貴為世子，尚且無力為所愛之人尋找真相申訴冤情，這些平民百姓，無權無勢，他們若有冤情，誰來替他們洗刷清白！大理寺這扇大門，究竟是為天下的正義理法而開，還是為那些高高在上的權勢貴族而開！”
不遠處的沈玠被世子一番振聾發聵的話震在當場，久久不能言語。
他想起自己初到黃州任職，曾有一位滿頭白發的老人家把孫子的屍體裹在一張破草席裏，在衙門外跪了三天三夜。
也是這般炎熱酷暑，屍體在草席裏發出臭味，人人見之躲避驅趕。
那位老者趴在沈玠的腳邊，奄奄一息地央求他：“這位大人，求您給我孫子討個公道，他才七歲，被人打死丟進井裏，他們卻說他是失足而死。那口井比我孫子人還高，他不可能爬得上去……”
官府的大門向外敞開，高堂明鏡，卻找不到“公道”二字。
如果那日不是遇到了沈玠，那位老者的下場就會和他的孫子一樣，死後被卷進一張破草席裏腐爛生蟲，丟棄在亂葬崗，無人問津......
沈玠有個外號叫“沈耿直”，這個外號從黃州就有了，他在黃州七年，審理過數不清的大小冤案，只要有人上衙門求冤，他只求真相不問貴賤，因而被當地鄉紳豪貴同僚排擠，幾乎快要混不下去，都做好了辭官回鄉下當教書先生的打算。
就這樣苦苦硬撐了整整七年，半年前從京城飛來一紙公文將他調到了大理寺，也算是柳暗花明，險象環生。
籲！
尖銳的馬鳴聲驚醒了沈浸在往事裏的沈玠。
薛名揚被武侯府的人帶走之前，給譚半山留下了一句話。
“譚半山，我信錯了你，有人叫我賭一把，說我一定會賭贏。”
譚半山眼皮子一跳，追上拉著棺材離開的薛名揚，“世子請等一下，您的意思是有人指引您來找我驗屍，可否告知那人是誰？”
薛名揚坐在馬背上回頭，居高臨下睥睨著譚半山，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這個重要嗎，反正你也不敢接。”
駕！
世子駕著裝了的棺材離開了大理寺，武侯府派來的高手也隨之撤離。
大理石門口又恢覆了往日的一片清凈。
譚半山嘴裏念叨著什麽，走上臺階，沒看清路差點摔倒，沈玠去扶他，被他推開。他從沈玠身邊擦肩而過，忽然靈光一閃，調轉頭來，疑神疑鬼地問沈玠：“沈玠，你可知世子為何找我驗屍？”
沈玠目光迷茫，搖搖頭。
譚半山一拍腦門，叫苦不疊：“京城這麽多衙門，仵作不少，這種得罪人的倒黴差事偏偏落到我頭上。我到底哪裏讓世子如此垂青了？這下不僅得罪了薛武侯跟世子，把京兆府也得罪了，司徒大人那邊也不好交代，我怎麽這麽倒黴！哪個天殺的坑害我！”
譚半山一路罵罵咧咧進了大理寺內院。
天色漸暗，遠方烏雲密布，似乎要下雨了。
沈玠還站在臺階上，擡頭望向一下子變差的天色。一陣風將他頷下系著的絳紫色垂緌吹起，他眼中的變化也如這變化萬千的氣象一樣，激起了久久未平的波瀾。
皇宮，禦書房。
殿內，香煙裊裊，紫氣雲繞，氣象萬千，威嚴深不可測。
殿外，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下過半個時辰之後，轉瞬之間雨勢減弱，重重雨簾從宮檐上順勢垂落下來，細細密密的水珠如清泉瀑布，落到宮殿外的大理石上，猶如清雅樂章，舉目眺望空曠的皇城被青灰色的雨霧籠罩住，徒生了寂寞蒼涼之音。
“將棺材擡到了大理寺？”
有個人坐在透如薄紗的屏風後面，看不到他的臉。只依稀見那個人的背影如淡雲流水間的雋永青松，教人過目難忘。
顧建安立在屏風外面，回道：“陛下，正是如此。”
那個人停下了手中批閱奏章的朱紅，擡起頭來，發出不可思議的笑聲：“薛名揚竟幹出了這等奇事？”
宮燈清透的暖黃色燈火灑在男人沈靜的面容上，此人正是魏帝，蕭硯。
他放下朱筆，朝屏風外侍奉的內侍招招手，“你進來，把事情從頭到尾給朕覆述一遍。”
顧建安徐徐繞過屏風。
半盞茶後，屏風後面有了動靜。
魏帝蕭硯悠然開口道：“薛名揚不顧薛武侯的顏面，公然把姬妾的棺材擡到大理寺，要求大理寺少卿開棺驗屍，討說公理。此等驚世駭俗之舉，倒能看出薛名揚是位至情至性之人，讓朕對他刮目相看了一回。死的姬妾是何來頭？”
顧建安回道：“奴才打聽過了，那姬妾本名趙采青，是一名邊陲小鎮的農家女。武侯府的人都稱她為趙夫人，三年前入的侯府。曾在戰場上救治過世子，也算是世子的救命恩人，世子將她從邊關帶了回來，養在侯府多年，頗受寵愛。”
蕭硯點點頭，走下臺階，“朕記得，薛名揚年前剛與京兆府尹之女成婚。他不信任京兆府倒是情有可原，找譚半山驗屍又是出自何故？”
顧建安低著頭，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面：“譚半山曾在京兆府當過十幾年的仵作，後來被穆長使……”
話音未落地，顧建安猛然剎住話頭，“噗通”一聲，重重跪在了魏帝面前，臉色煞白如紙，像被抽幹了血的屍體。
原本偃旗息鼓的天空閃過一道駭人的驚雷，紫紅色的閃電交加，雷鳴風急，廊下的雨簾被一道強風刮進來，潑進殿內。
顧建安匍匐在地，擋住了飛進來的冰涼雨水。
蕭硯負手而立，面色平靜，眺望著遠處的泱泱大雨仿佛要把皇城淹沒了似的。他低頭瞧了眼趴在腳邊的顧建安，沈聲道：“繼續說下去。”
顧建安的臉緊緊貼在地上，天子平靜低沈的每一個字重如千金，壓在他的肩膀上，令他無法動彈。他感覺到一抹影子從他頭頂跨了過去，天子迎面走向了雷雨。
“譚半山被……被長使大人看中，提拔去的大理寺。”
過了許久，未見回應。
顧建安悄悄擡起一點頭，看見魏帝的靴子被雨淋濕了一半。
玄色威嚴的龍袍在變幻莫測的風雨飄搖裏隨風嘆息。忽而，他聽到靜默望遠的魏帝自言自語了一句話，聲音很輕很輕，像是在對遠方的某個人說話：“雨下的這麽大，不知道那些葡萄藤被雨水壓壞了沒。”
***
到了傍晚，大雨都沒有停下。
沈玠剛出大理寺，聽見有人叫他。擡頭望去，穆辛九正從雨中跑來，手中的油紙傘如一艘汪洋大海裏的小船飄到了他的面前，“你怎麽來了？”
穆辛九抽出背後帶來的另一把傘遞給他，笑著道：“給你送傘，順路買菜。”
一尾鮮活的鯉魚跳到面前，沈玠被魚尾巴上的雨水濺了一臉，他擦擦臉，接過穆辛九手裏的魚，掂了掂重量，道：“這魚一定很貴吧，阿吟，你哪裏來的錢買這麽大的魚？”
穆辛九道：“自己賺的。”
沈玠再一次被驚到，“你如何掙的錢？”
穆辛九面不改色道：“我這幾日在京城裏閑逛，跑了好幾遍東西兩市，發現西市的東西比東市的便宜，比如說胭脂、香料還有一些日用品。我從西市進貨，拿到東市去賣，從中賺取差價，賺了一些小錢。就是這樣。”
沈玠將信將疑，“真的是這樣嗎？”
穆辛九拿他無奈，不想再多做解釋，拉著他走進雨裏，“反正不偷不搶，你就放心吧。趕緊回家殺魚，再晚魚就要不新鮮了。”
這幾日她在京城裏徘徊，熟悉熟悉環境，與她死之前的京城差不了多少，要說有什麽特別之處，就是比以前平和輕松多了，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人都有自己走的路做的事，平淡卻也踏實。以前身為策天司長使，她過慣了那種居高臨下、爾虞我詐的生活，現在這樣子是她萬萬想不到的，她以為只有下輩子才會有機會當個普通人。
之前穆辛九在舊宅裏挖出來的盒子裏有一串手鏈，上面有十顆質地上乘的黑珍珠。她拆了手鏈，取了一顆去了趟黑市，找了個牙儈偷偷賣了。
那種珍珠一顆起碼值一百兩，她裝傻不識好貨，故意讓牙儈占了個大便宜，只要了十兩銀子。流入黑市比賣給當鋪放心，不容易引起懷疑，黑市三教九流，亂七八糟的人和事到處都是，骯臟違法的勾當屢見不鮮，沒有人會去關心一顆珍珠的來歷。
一顆珍珠進入黑市就相當於一粒細沙投入大海。
她現在也是一粒無人知曉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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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大理寺早就亂成了一攤漿糊，各方人員都不肯退讓，薛名揚勢必要硬闖大理寺把棺材擡進去，薛武侯派來的人個個都是高手，步步緊逼，把棺材橫在門口，不讓世子的腳踏進大理寺半步。
大理寺的人夾在中間兩邊都不能得罪，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只好一面勸和，一面等救星出現，奈何眼看形勢急轉直下，能出來管事的一個都不見蹤影。
同為大理寺丞的孫清權叫苦不疊，拉著沈玠躲在衙役後面：“司徒大人去了刑部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如今就只有譚大人能出來主持公道。沈玠兄，你在這裏頂一會，我去把譚大人請出來！”
說完，跑的比兔子還快，一眨眼就沒影了。
沈玠暗嘆口氣，只能繼續守在原地。
這時，人群中有個畏畏縮縮的背影趁著一片混亂從大理寺的邊門溜出去，好巧不巧，孫清權從裏面追出來時一眼瞧中是他，揚聲大叫：“譚大人，屬下正在找您！”
譚半山手裏面啃了一半的蔥油餅掉到了地上。
因孫清權這一句叫喊，周圍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躲到石獅子後面的譚半山身上。譚半山想拿頭撞石獅子的心都有了，他恨透了孫清權的木魚腦袋。
遲了半拍的孫清權這才反應自己無意中“出賣”了上司，下意識躲到沈玠身後避難。被推出去的老實人沈玠替他擋住了譚半山惡毒的目光，除了苦笑，仍是苦笑。
譚半山咬咬牙，心裏苦成黃蓮水了。
薛名揚已經發現了他，在人群中高呼他的名字：“譚半山，你給我出來！”
譚半山用力抹了把臉，從石獅子後面慢吞吞走出來，順帶還心疼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蔥油餅，那是他娘子特意做給他當午食的。
餓著肚子的譚半山有苦難言，一腳踩上石獅子的墩座，像只雄赳赳氣昂昂的鐵公雞，居高臨下地大聲斥責道：“大理寺重地，天子腳下，持械鬥毆，此等目無法紀之事，豈容爾等胡鬧！”
這句話頗有分量，在場的人都被暫時震住了。
譚半山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了薛名揚，昔日意氣風發的世子如今憔悴不堪，守在一具棺材邊上。
這是什麽章法？
擡棺材到大理寺，舉朝上下開國以來未曾有之，恐怕也是前無古人，這位世子得了失心瘋了不成，為了一個女人幹出這等大逆不道的糊塗事出來！
譚半山心裏頭臟話無數，面上一忍再忍。他朝世子走過去，看了眼棺材，好心勸解道：“世子，侯府的案子已由京兆府接手，於法於理，大理寺沒有插手越界的道理。”
薛名揚幾日未睡，雙眼烏青，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嘴唇也是幹的蛻皮，看起來疲憊至極。他身子搖晃地退後一步，擡頭望向大門上懸掛著‘大理寺’三個金字的匾額，幹裂的嘴唇微微一動：“正是出於理法二字，我才來到大理寺。”
譚半山嘆氣道：“今日侯府在大理寺鬧出這樣的事，宮裏很快就會得到消息。若武侯府被聖上問罪，想必世子也不願意看到這種局面。孰輕孰重，世子心裏應該比卑職清楚，還請世子回去，從長計議。”
哼！
薛名揚口中發出一聲極其不屑的冷笑，他一條手臂緩緩伸向那口平靜的棺材，眼角已經發紅，嘴裏像含了一把砂礫，粗糙沙啞：“那日我來晚一步，水榭失火，沒能將她救出。我若是再晚一步，她的屍首都保不住。京兆府匆匆蓋棺定論，毀屍滅跡，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從、長、計、議！”
“世子若有冤情……”
“我貴為世子，尚且無力為所愛之人尋找真相申訴冤情，這些平民百姓，無權無勢，他們若有冤情，誰來替他們洗刷清白！大理寺這扇大門，究竟是為天下的正義理法而開，還是為那些高高在上的權勢貴族而開！”
不遠處的沈玠被世子一番振聾發聵的話震在當場，久久不能言語。
他想起自己初到黃州任職，曾有一位滿頭白發的老人家把孫子的屍體裹在一張破草席裏，在衙門外跪了三天三夜。
也是這般炎熱酷暑，屍體在草席裏發出臭味，人人見之躲避驅趕。
那位老者趴在沈玠的腳邊，奄奄一息地央求他：“這位大人，求您給我孫子討個公道，他才七歲，被人打死丟進井裏，他們卻說他是失足而死。那口井比我孫子人還高，他不可能爬得上去……”
官府的大門向外敞開，高堂明鏡，卻找不到“公道”二字。
如果那日不是遇到了沈玠，那位老者的下場就會和他的孫子一樣，死後被卷進一張破草席裏腐爛生蟲，丟棄在亂葬崗，無人問津......
沈玠有個外號叫“沈耿直”，這個外號從黃州就有了，他在黃州七年，審理過數不清的大小冤案，只要有人上衙門求冤，他只求真相不問貴賤，因而被當地鄉紳豪貴同僚排擠，幾乎快要混不下去，都做好了辭官回鄉下當教書先生的打算。
就這樣苦苦硬撐了整整七年，半年前從京城飛來一紙公文將他調到了大理寺，也算是柳暗花明，險象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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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銳的馬鳴聲驚醒了沈浸在往事裏的沈玠。
薛名揚被武侯府的人帶走之前，給譚半山留下了一句話。
“譚半山，我信錯了你，有人叫我賭一把，說我一定會賭贏。”
譚半山眼皮子一跳，追上拉著棺材離開的薛名揚，“世子請等一下，您的意思是有人指引您來找我驗屍，可否告知那人是誰？”
薛名揚坐在馬背上回頭，居高臨下睥睨著譚半山，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這個重要嗎，反正你也不敢接。”
駕！
世子駕著裝了的棺材離開了大理寺，武侯府派來的高手也隨之撤離。
大理石門口又恢覆了往日的一片清凈。
譚半山嘴裏念叨著什麽，走上臺階，沒看清路差點摔倒，沈玠去扶他，被他推開。他從沈玠身邊擦肩而過，忽然靈光一閃，調轉頭來，疑神疑鬼地問沈玠：“沈玠，你可知世子為何找我驗屍？”
沈玠目光迷茫，搖搖頭。
譚半山一拍腦門，叫苦不疊：“京城這麽多衙門，仵作不少，這種得罪人的倒黴差事偏偏落到我頭上。我到底哪裏讓世子如此垂青了？這下不僅得罪了薛武侯跟世子，把京兆府也得罪了，司徒大人那邊也不好交代，我怎麽這麽倒黴！哪個天殺的坑害我！”
譚半山一路罵罵咧咧進了大理寺內院。
天色漸暗，遠方烏雲密布，似乎要下雨了。
沈玠還站在臺階上，擡頭望向一下子變差的天色。一陣風將他頷下系著的絳紫色垂緌吹起，他眼中的變化也如這變化萬千的氣象一樣，激起了久久未平的波瀾。
皇宮，禦書房。
殿內，香煙裊裊，紫氣雲繞，氣象萬千，威嚴深不可測。
殿外，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下過半個時辰之後，轉瞬之間雨勢減弱，重重雨簾從宮檐上順勢垂落下來，細細密密的水珠如清泉瀑布，落到宮殿外的大理石上，猶如清雅樂章，舉目眺望空曠的皇城被青灰色的雨霧籠罩住，徒生了寂寞蒼涼之音。
“將棺材擡到了大理寺？”
有個人坐在透如薄紗的屏風後面，看不到他的臉。只依稀見那個人的背影如淡雲流水間的雋永青松，教人過目難忘。
顧建安立在屏風外面，回道：“陛下，正是如此。”
那個人停下了手中批閱奏章的朱紅，擡起頭來，發出不可思議的笑聲：“薛名揚竟幹出了這等奇事？”
宮燈清透的暖黃色燈火灑在男人沈靜的面容上，此人正是魏帝，蕭硯。
他放下朱筆，朝屏風外侍奉的內侍招招手，“你進來，把事情從頭到尾給朕覆述一遍。”
顧建安徐徐繞過屏風。
半盞茶後，屏風後面有了動靜。
魏帝蕭硯悠然開口道：“薛名揚不顧薛武侯的顏面，公然把姬妾的棺材擡到大理寺，要求大理寺少卿開棺驗屍，討說公理。此等驚世駭俗之舉，倒能看出薛名揚是位至情至性之人，讓朕對他刮目相看了一回。死的姬妾是何來頭？”
顧建安回道：“奴才打聽過了，那姬妾本名趙采青，是一名邊陲小鎮的農家女。武侯府的人都稱她為趙夫人，三年前入的侯府。曾在戰場上救治過世子，也算是世子的救命恩人，世子將她從邊關帶了回來，養在侯府多年，頗受寵愛。”
蕭硯點點頭，走下臺階，“朕記得，薛名揚年前剛與京兆府尹之女成婚。他不信任京兆府倒是情有可原，找譚半山驗屍又是出自何故？”
顧建安低著頭，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面：“譚半山曾在京兆府當過十幾年的仵作，後來被穆長使……”
話音未落地，顧建安猛然剎住話頭，“噗通”一聲，重重跪在了魏帝面前，臉色煞白如紙，像被抽幹了血的屍體。
原本偃旗息鼓的天空閃過一道駭人的驚雷，紫紅色的閃電交加，雷鳴風急，廊下的雨簾被一道強風刮進來，潑進殿內。
顧建安匍匐在地，擋住了飛進來的冰涼雨水。
蕭硯負手而立，面色平靜，眺望著遠處的泱泱大雨仿佛要把皇城淹沒了似的。他低頭瞧了眼趴在腳邊的顧建安，沈聲道：“繼續說下去。”
顧建安的臉緊緊貼在地上，天子平靜低沈的每一個字重如千金，壓在他的肩膀上，令他無法動彈。他感覺到一抹影子從他頭頂跨了過去，天子迎面走向了雷雨。
“譚半山被……被長使大人看中，提拔去的大理寺。”
過了許久，未見回應。
顧建安悄悄擡起一點頭，看見魏帝的靴子被雨淋濕了一半。
玄色威嚴的龍袍在變幻莫測的風雨飄搖裏隨風嘆息。忽而，他聽到靜默望遠的魏帝自言自語了一句話，聲音很輕很輕，像是在對遠方的某個人說話：“雨下的這麽大，不知道那些葡萄藤被雨水壓壞了沒。”
***
到了傍晚，大雨都沒有停下。
沈玠剛出大理寺，聽見有人叫他。擡頭望去，穆辛九正從雨中跑來，手中的油紙傘如一艘汪洋大海裏的小船飄到了他的面前，“你怎麽來了？”
穆辛九抽出背後帶來的另一把傘遞給他，笑著道：“給你送傘，順路買菜。”
一尾鮮活的鯉魚跳到面前，沈玠被魚尾巴上的雨水濺了一臉，他擦擦臉，接過穆辛九手裏的魚，掂了掂重量，道：“這魚一定很貴吧，阿吟，你哪裏來的錢買這麽大的魚？”
穆辛九道：“自己賺的。”
沈玠再一次被驚到，“你如何掙的錢？”
穆辛九面不改色道：“我這幾日在京城裏閑逛，跑了好幾遍東西兩市，發現西市的東西比東市的便宜，比如說胭脂、香料還有一些日用品。我從西市進貨，拿到東市去賣，從中賺取差價，賺了一些小錢。就是這樣。”
沈玠將信將疑，“真的是這樣嗎？”
穆辛九拿他無奈，不想再多做解釋，拉著他走進雨裏，“反正不偷不搶，你就放心吧。趕緊回家殺魚，再晚魚就要不新鮮了。”
這幾日她在京城裏徘徊，熟悉熟悉環境，與她死之前的京城差不了多少，要說有什麽特別之處，就是比以前平和輕松多了，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人都有自己走的路做的事，平淡卻也踏實。以前身為策天司長使，她過慣了那種居高臨下、爾虞我詐的生活，現在這樣子是她萬萬想不到的，她以為只有下輩子才會有機會當個普通人。
之前穆辛九在舊宅裏挖出來的盒子裏有一串手鏈，上面有十顆質地上乘的黑珍珠。她拆了手鏈，取了一顆去了趟黑市，找了個牙儈偷偷賣了。
那種珍珠一顆起碼值一百兩，她裝傻不識好貨，故意讓牙儈占了個大便宜，只要了十兩銀子。流入黑市比賣給當鋪放心，不容易引起懷疑，黑市三教九流，亂七八糟的人和事到處都是，骯臟違法的勾當屢見不鮮，沒有人會去關心一顆珍珠的來歷。
一顆珍珠進入黑市就相當於一粒細沙投入大海。
她現在也是一粒無人知曉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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