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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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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一)

這天下午,另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敲響了林路深辦公室的門。

張鵬舉。

當初Abyss封掉林路深的權限後,恢覆了一批過去的人員、規定和部門,其中也包括張鵬舉。張鵬舉被重新安排進監察的執行部,但在職權上只是“暫代”部長——這有可能是為了方便將來李孤飛在合適的時間接手,也可能只是Abyss給林路深多少留了點面子。

“剛剛,我去看了錢思嘉。” 張鵬舉也知道自己在林路深這兒不怎麽受待見。他進屋後搓了搓手,在沙發前站著,“他現在的狀態比先前好一些,只是要想再回到監察是不可能了。”

“他說他知道一些陸原和以前的事,也見過一些人...” 張鵬舉頓了下,臉色有些蒼白,“可能這是他陷入昏迷的原因。”

“他說如果你想知道,他願意說,但他只能接受告訴你一個人。”

陸原和已經死了,過去的事沒有深究的意義。至於錢思嘉見過的人,林路深先前就有過猜測,或許他在很早以前就見過沈融的真實面目。

林路深沒說自己想知道,也沒說不想知道。

“他女朋友怎麽樣。” 林路深問,“醒了嗎。”

張鵬舉嘆了口氣,搖搖頭。

林路深嘴角平了些。他見張鵬舉還站在那兒不動,“你今天來找我,總不會就是講錢思嘉的事吧。”

張鵬舉笑了下,指了指林路深桌前的另一把椅子,“我可以坐這兒嗎。”

林路深隨意擺了下手,表示無所謂。

張鵬舉坐下,正對著林路深。他老了,那雙眼睛即使不說話都仿佛透著壞水,“今早委員會的會議,你沒有來。”

“現在你一個人攥著整個腦科學中心的命脈,誰都不能拿你怎麽樣,你要做什麽就能做什麽。但是在以前,腦科學中心的各項決策都是由委員會決定的,即使現在,明面上的條文也是這麽規定的。”

林路深雙手交握,目光審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或者說整個委員會,” 張鵬舉說,“都希望你能夠加入。你可以在制度上享有一些權力,同樣的也要和其他人一樣接受制約。”

林路深嗤笑一聲,“這聽起來對我沒有任何好處。你也知道,我想做什麽直接做就行了,你們那什麽勞什子制度在我這裏跟過家家差不多。”

張鵬舉看著林路深,眼神逐漸露出沈重的憂慮。

“林路深,田霖的前車之鑒,難道你沒有看到嗎?”

林路深臉上的笑更深了。他知道張鵬舉誤解了自己的意圖,可他懶得去解釋。

委員會的人不會相信林路深想要放下手中的特權,他們只會認為林路深對一切既定的規矩都不屑一顧,只想為所欲為、或者重塑一個新的屬於他的體系。

“如果你拒絕加入,今年委員會可能會提名李孤飛。” 張鵬舉說。

“這是你們和他的事。” 林路深面不改色,“不需要告訴我。”

張鵬舉始終仔細留意著林路深的神情,讓人一時分不清他方才說的話是認真的,還是只是想試探一下林路深的態度。

“林路深,不管你信不信,現在的我是希望你好的。” 張鵬舉朝前傾了傾身子,抵著桌沿,“我不想看你成為第二個田霖,也不想腦科學中心再經歷一次動蕩。”

“還有,李孤飛之前說過,等芯片問題解決了,為了你,他想離開監察。”

“我私下和委員會的幾個成員商量過,監察與研發保持距離的規定其實已經形同虛設,目前已經有過半的人同意將它廢除。”

“我還是那句話,” 林路深能聽出張鵬舉話裏的試探,但不想給予任何回應,“這是你們的事。

張鵬舉走後,林路深緩慢地向後靠進寬大的椅子裏。他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憊。

人心隔肚皮,只要他還是這樣的林路深,他就永遠無法獲得安寧。人們需要他,同時防備他。

委員會敢於讓張鵬舉上門和他談,其實本身就說明最為艱難混亂的時候已經過去,林路深的不可替代性已經大大降低。他現在的特殊僅僅在於與系統的關系上,而Abyss又是個比他理性得多的人。

這是個好現象。有時林路深甚至希望自己能被整個腦科學中心遺忘。他已經完成了要做的事,他不需要被人們繼續記得。

林路深小時候曾經是個很容易驕傲的人,他不單單是為某件具體的事、某項具體的成就而驕傲,驕傲是他那時的狀態。後來他經歷了很多事,被迫直面一些難以想象的痛苦與傷害,又認識到自己的淺薄......但直到完成南柯的時候,他依然是那個本性驕傲的人。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對自己做出的一切事業或貢獻不再自豪、反倒諱言,甚至寧願人們忘卻他本人呢?

再一次的,林路深想起了南柯實驗室。夢境監禁對人的意識的摧殘是難以想象的,即使在小鎮模塊上線後,他們的神志能夠得到一定程度的恢覆,但那重塑的意志還是從前的那個人...或者說那個生命嗎?

除了楊幻,他們當中還會有人記得我嗎?不是作為一個遠遠的名字、一個冰冷的稱號,而是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和他們一起工作了好幾年的同事,以及...一個因為自大而把他們拖進深淵的人。

林路深的人生,幾乎從幼年起就和腦科學中心不可分割了。然而時至今日他仍舊對這裏的大量人、事、物是十分陌生的;他在腦科學中心裏長大、上學、工作,但他始終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唯一的例外就是南柯實驗室的那幾年。那與外界高度隔絕的幾年,是林路深與周遭環境最相融的幾年。

某種程度上,南柯實驗室和裏面的所有人,就是林路深在腦科學中心的一切。

他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或許也換了樣貌、改了性情,於是林路深對這裏也沒有什麽留戀的了。

林路深起身,走到窗邊。這是一個不會令人恐高、又能將四周景色盡收眼底的樓層。

夏天來了,萬物都是最蓬勃張揚的時候。林路深想,自己已經沒有什麽理由繼續留在這裏了。

一整天,沈融那邊都沒有任何消息。到了傍晚,一個電話突然打了進來。

“餵,林博士。” 那邊是一個陌生的男聲,語氣疑惑又恭敬。

“我是。” 林路深說,“你這邊是...?”

“我是監察派來看守陸原和家的,沈——” 話沒說完,忽的!砰的一聲!似有重物被打落在地,一陣激烈的碰撞聲響起,緊接著是一聲尖銳的“你站住!”

林路深攥著手機,眼神倏地一變。

沈融。

沈融跑去了陸原和家!

那裏久無人居,唯一值得在意的只有...

田霖的芯片。

“餵,” 林路深斂眉思索片刻,“是沈融沖進去了嗎?”

“是!” 看守語氣慌亂,“林博士,要不要通知監察那邊?”

“先不用。” 林路深說,“把手機給沈融。”

普通的看守是不可能攔得住沈融的,硬攔只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

那邊又傳來幾聲遠遠的嘶吼,隔著風聽不太清。

“林博士!沈融不讓我們靠近!他說,他說——” 看守語氣有些顫抖,“天哪...”

“那就把手機扔給他。” 林路深鎮定自若,“告訴他,我有話要跟他說。”

“好,好的。”

伴隨著些許劃過空氣的風聲,滋滋啦啦的,又一聲噗咚,手機落地了。

“餵,沈融。” 林路深並不慌亂。和上次一樣,沈融的一切行為都只是為了引起林路深的註意,所以他篤定對方不會真的想要破壞田霖的芯片。

沒一會兒,聽筒響起嘀嘀嘀的聲音...沈融摁斷了電話。

林路深想了想,轉過身看了眼時間。他不打算火急火燎地沖過去,晾沈融一會兒或許反而效果更好。

他不慌不忙地下樓,手機這時又響了。

“餵。” 李孤飛說,“我到你樓下了。”

林路深透過窗戶往下瞟了眼,看見了李孤飛的車。

挺好。

不用叫司機了。

“我正要下樓。” 林路深說,“還有點事要處理。”

“哦?什麽事?” 李孤飛說。

“一言難盡。” 林路深這一口氣嘆得咬牙切齒的,“等我下來再說吧。”

掛斷電話,林路深轉身進了電梯。他在理智上是有把握的,可他的眉心仍舊下意識地緊著,根本化不開。

(二)

“出什麽事了?” 李孤飛已經發動好了車。見面後他一看見林路深的神情,立刻就意識到情況不對,“是沈融嗎?”

“去趟陸原和家。” 林路深說,“得把沈融抓回來。”

“什麽?” 李孤飛眼睛一瞪。陸原和家當初還是他帶人去封的,如今出事了他居然不知道。

“沈融假借我的名義,被戳穿後就硬闖了進去。” 林路深三言兩語概括完畢,“是我讓看守先不要聲張的,鬧大了不僅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惹出一堆麻煩。”

“沈融的訴求只與我有關,我去見他就行。”

李孤飛邊開車邊聽著,靜了片刻後道,“你對沈融還挺寬容的。”

“.........”

“亂吃飛醋並不會讓你看起來更有腦子。” 林路深說。

李孤飛很淡地笑了笑,也不是很在意,“是因為他讓想起了過去的自己嗎。”

這次林路深沈默了一會兒。

或許連他自己,都是到這一刻才開始直面這個問題。它的答案,並不是那麽令人愉快。

車內的氣氛短暫地凝固了下來,空氣中彌漫著些許尷尬。

“某種程度上,” 林路深頓了下,隨後刻意地牽起嘴角笑了下。不是笑給李孤飛看的,而是笑給自己、笑給過去、笑給他的人生的,“沈融和我一樣,我們都是陸原和的受害者。”

“我第一次和沈融...0519見面——當然,那會兒我還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他非常無力地闖進我的大腦裏,管我叫哥哥,還試圖和我共存在同一具身體裏。”

“如果不是Abyss趕走了他,他說不定就要成功了。”

“當時我覺得很荒謬、莫名其妙,但是現在......”

李孤飛沒有做出任何評價,他能感覺到林路深現在更需要的是傾聽。

“現在你覺得可以理解了?” 李孤飛問。

林路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現在想來,他當時的那種行為,跟8歲的我想要和陸嘉一起離家出走沒什麽區別。”

“父母不是父母,哥哥變成了唯一的家人。”

“只是,陸嘉沒有活到我8歲的時候。如果他能活到我們可以離家出走的年紀,也許...”

李孤飛聽著,忽然道,“對了,監察樓下的咖啡店重新開門了。”

“什...” 林路深方才的思緒被打住,“什麽?”

“我下班路過買了塊蛋糕,” 李孤飛單手扶著方向盤,指了指旁邊的扶手盒,“你餓嗎?”

林路深打開,裏面是一個4寸大小的草莓蛋糕。他突然有點怪怪的感覺,像是被哄了一樣。

“回家再吃吧。” 林路深盯著蛋糕看了會兒,關上扶手盒。

“嗯。” 李孤飛說。

車開進腦科學中心過去的集體住宅區。和李孤飛一起回來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他們在這條路上有數不清的、交錯著的共同身影。

“其實...很久以前我想過。” 離陸原和家越來越近,道路也越來越令人熟悉。李孤飛似乎開得稍慢了一點,這也許是一種錯覺。

“想過什麽。” 林路深問。

“就像現在這樣。” 李孤飛頓了下,“...陪你回家。”

到了。車在路邊緩緩停下,李孤飛看見路邊的看守和裏面敞開的門。

林路深沒有說話。他用力拍了下李孤飛的肩,推開車門正要出去時,李孤飛卻又喊住了他,“要我跟你一起嗎?”

林路深回眸一笑,“不用。”

說完,他下了車。

李孤飛沒再堅持。隔著車窗,他凝視著林路深向著那棟夢魘般的樓房走去。

這道背影不知從何時起已變得如此挺拔,落在李孤飛眼裏和過去無數次送別時的景象重疊在一起。

李孤飛拔掉車鑰匙,也下了車。

門口的幾個看守看見李孤飛,都有些驚訝。

林路深已經進去了,李孤飛走上前,“今天到底怎麽回事。”

“大概不到1小時前,沈融突然過來,說是林博士讓他進去取點東西。” 看守嘆了口氣,“這要是林博士本人,進去也就進去了;但他的秘書...我想了想,還是給林博士打了個電話。”

“結果那邊剛一接通,我話還沒說完,沈融就一把推開我,拿到鑰匙就沖進去了——”

另一個看守心有戚戚在旁邊補充道,“他的速度,簡直不像個人。”

李孤飛聞言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麽。

“不過密碼不是我們告訴他的,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的。” 看守留意著李孤飛的神情,“李博士,現在我們...”

“在外面等。” 李孤飛緊盯著別墅的門窗。窗簾是拉上的,屋裏又沒有開燈,好在還有些許落日的光。他瞇縫著眼,感覺人影並不在一樓,而是在二樓。那裏曾經是林路深的房間。

直到進入存放田霖芯片的房間,林路深才意識到自己想錯了。

房間裏空無一人,椅子還擺放在上次林路深坐過的位置,一切都保持著原樣,顯然根本沒人進來過。

林路深的大腦直接省略了疑惑的步驟,幾乎是頃刻之間,他就明白了。他立刻轉身,徑直上樓,甚至沒有刻意放輕腳步。

沈融當然不會在這個房間。沈融要田霖的芯片有什麽用?

上次在小鎮模塊裏鬧事,是為了讓自己被林路深看見;而現在林路深已經知道他是誰了,他根本沒必要再這麽做。

推開那扇半掩著的書房的門時,林路深才第一次深切地共情到了沈融與自己的相似性:至少這次,他並沒有想傷害任何人,他只是在“離家出走”。

手機被丟在門口的地上,兀自閃著光。屋內晦暗而死寂,格局上仍保留著林路深當年居住時的樣子,書桌、椅子、書架...都沒有更換位置。

林路深甚至沒有開燈,他下意識循著本能的記憶走到了那張寬大書桌的背後,只見沈融正背抵著桌子蜷成一團,垂頭坐在地上。

林路深想了想,屈起一條腿也坐到了地上。他說,“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坐在這裏?”

沈融搖搖頭,聲音有種一整天水米未進的沙啞,語氣像個孩子,“不。”

“你躺在這裏。”

“.........”

林路深伸出手放在地上,掌心似乎能觸到地板。沈融說得沒錯,那時他的確經常躺在這裏,太陽刺眼了就在臉上蓋本書,有時一天也不會想起要吃飯。

“你很討厭我嗎。” 沈融說話時也沒有擡頭,肩膀好像在發抖。

林路深註意到,沈融自己抱著自己,兩只手的手指都十分用力地抓著臂膀,幾乎要掐進去了。

“從前的事,並不是你的錯。” 林路深避開了這個話題,“但是現在你已經是一個有獨立意識的生命了——”

“你討厭我。” 沈融卻猛的擡頭,打斷了林路深的話。

他雙目瞪著,像一只倔強的小獸。誠如李孤飛所言,沈融某些時候會讓林路深想起過去的自己。

“你對待我,就像對待一袋不能亂扔的有害垃圾一樣。” 沈融振振有詞。

“.........”

“你不想要,但又不能隨便扔出去,還得絞盡腦汁地扔到一個合適的地方,以免傷害到其他人。” 沈融說。

“.........”

說得也不全錯。

林路深沈吟片刻,反問道,“那你自己呢?你覺得你是一個...會傷害到別人的有害垃圾嗎。”

沈融不屑地翻了翻白眼,“弱肉強食而已。”

林路深也沒生氣,繼續道,“南柯和Abyss可以滅了你,甚至田霖或許也有辦法...然而他們都沒有這麽做。”

“弱肉強食的確是一種叢林法則,但絕不是全部。”

沈融只顧著看林路深,像是根本沒有在聽。他眨著眼睛,眼角似有水光。

“另外,把你交給Abyss,並不是扔掉你。” 林路深天性難以柔和,直到此時聲線仍舊冷冷的,“恰恰相反,是因為我對你抱有更高的期望。Abyss那裏又不是垃圾桶。”

“田霖賦予了尖牙利齒,可陸原和沒有教會你怎麽用。下策是磨掉你的爪牙,把你關起來。”

沈融一聽臉色就變了,“什麽?關我?你——”

林路深沒有搭理他,“中策是直接把你殺了。”

“.........”

“上策是冒著極大的風險、花費巨大的精力,對你重新進行疊代。” 林路深說完,只見沈融的臉已經僵成一片蒼白。

“我這人話說得可能比較難聽,” 林路深湊近了點,沖著沈融笑了笑,“但事實就是,如果我真的想要你死,你是活不了的。”

“正因為我對你仍抱有希望,所以我才會來找你。” 林路深不輕不重地打了下沈融的額頭,“你知不知道,你挑今天跑路,惹了多大的麻煩。”

沈融撇了撇嘴,像心虛似的把自己又縮緊了點,“你不能教我嗎?”

“我不想你離開這裏。”

說著說著,沈融又兀自生氣了起來。他擡起頭,眼睛瞪紅了,“林路深,現在一切都好好的,你為什麽偏偏想去死呢!”

“還有李孤飛那個混蛋、還有Abyss......居然都不攔著你!”

“博士要是會說話的話,它也會反對的!”

不知為何,這一刻林路深忽然覺得鼻子有點酸。但他還是笑了笑。

他伸出手,摸了摸沈融的頭,“也許有一天,你會明白的。我並不是想死,而是有些活法甚至不如死,所以我必須冒這個險。”

“不過如果我能活著走過這次冒險,歡迎你以後來我的新家做客。”

“新家?” 沈融楞了下。

“對,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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