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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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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這不是一場私人談話。

至少在林路深心目中,它不是。

陸原和被安排從病房轉移到了一間專門的審訊室。他現在已經不太能走路,需要輪椅推著。

審訊室的隔壁,單向透視玻璃前,林路深平靜地看著玻璃那側被束縛在椅子上的陸原和。

“給你一點時間好好想想,要怎麽跟我說話。” 從病房出來前,林路深是這麽交代的。他的語氣並不過分,甚至可以稱得上溫和。

在面對陸原和時,林路深已經不屑於產生任何激烈的情緒了。

“去叫這幾個人來。”

林路深給了看守一頁紙,上面是腦科學中心現存的所有X級人物的名單。他在系統裏解除了對李孤飛的監禁,恢覆了李孤飛除夢境監測以外的各項權限。

“好的。”

林路深腳步一轉,環顧這間屋子,“等他們到了,直接帶進來。”

田霖曾經是“上一個林路深”。他們因為相似的原因、經歷了相似的命運;只是田霖死了,林路深活了下來。

但命運真正的分水嶺還並不在此,而是在於南柯。

腦科學中心、乃至於所有的芯片使用者,都活在南柯的世界裏;南柯應該成長為一個穩定、理性、公正且嚴格的中立第三方系統,按規則行事、為整個腦科學中心而運作、對任何個人沒有好惡...這是一個系統應有的特點,是對所有人來說最好、最安全的選擇。

南柯原本該是這個樣子的,如果它沒有與林路深大腦相連的話。

林路深的一切都會不可避免地對南柯造成影響。他的快樂、痛苦、悲傷、憂愁...越是濃郁鮮明的情緒,就越是不穩定的風險因子。

某種程度上,林路深的確是綁架了整個腦科學中心,人們對他的忌憚不僅不誇張,甚至合情合理——即使在人類裏,林路深都算不上一個情緒穩定,萬一他哪天一個不高興拖著所有人去死怎麽辦?

心跳加速、雙腿發軟、掌心酸麻、後背生涼...像被迫走上萬米高空的玻璃棧道一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山谷,迎面是陰郁厚重的陰風,身邊沒有人,連個可以扶著的東西都沒有——林路深一開始並不明白這究竟意味著什麽。

直到昨天,直到田霖那句“你有南柯,一個可以讓你將個人意志淩駕於整個腦科學中心之上的存在”,針在那層薄霧上紮出一個洞、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真相如山崩般殘忍地洶湧而來,林路深才如大夢初醒般陡然發覺,自己早已走進深淵,沒有回頭之路了。

他並不是手持達摩克利斯之劍之人,他自己就是達摩克利斯之劍。

當你與系統相連,意味著你需要成為系統。

你不能再做個人了。

哢嚓——

門開一聲響動,驚斷林路深的思緒。

他循聲看去,平靜的臉上掠過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意外。

“看來是其他人都還在交接工作。” 李孤飛走進來,身上穿著一套嶄新的黑色制服,明顯不是他自己的。他目光掃過空蕩的房間,隔著玻璃在陸原和身上停頓了一瞬,最後重新投向林路深,神態和話語一樣點到為止。

“每個人都怕我,我知道。” 林路深沒有對李孤飛做任何多餘的表示。

李孤飛朝前走了兩步,站在林路深側身後,“上次的事...”

“關於不同形態生命的認定和共處,之後系統會做專門規定。” 林路深語氣平淡,就這樣抹去了不久前的爆發,還有那滴眼淚。

李孤飛聞言挑了下眉,顯然林路深又在跟他玩一種名叫“我跟你不熟”的游戲。

另一邊的審訊桌前,陸原和朝什麽都看不見的玻璃望了望,面色似乎比方才在病房裏勉強淡定了些。他盡力坐直,仿佛是在維系最後的理智和尊嚴。

“昨天我在想,可能從一開始,我就不夠了解你。” 李孤飛成熟坦然的聲音在林路深身後響起,“因為我對你,始終是有偏見的。”

“我一直很喜歡你。” 李孤飛的語氣並不鄭重,乍一聽甚至有點漫不經心,

“你的脾氣有點糟糕,可我自己也沒有認真地去了解過你、真實的你。”

有點糟糕其實是個很委婉的說法,林路深十幾歲時是真的貓嫌狗憎。

他很缺愛,對李孤飛有著蠻不講理的占有欲;而這種本質上和撒嬌無異的行為,落在心思敏感早熟的李孤飛眼中,卻放大了他心裏的不平等感——一個林路深根本沒意識到的東西。

往事塵歸塵、土歸土,都不重要了。林路深隱約聽見門外有交錯的腳步與人聲漸漸走近,想必某些人不結伴是不敢來見他的。

“我現在需要的,是忠實可靠的工作人員。” 林路深轉過身,歪了下腦袋,“收起你那無用的多愁善感。”

李孤飛看著面無表情又尖酸刻薄的林路深,忽然道,“這幾天博士怎麽樣?”

“………”

林路深掀了下眼皮,唇角微微抽搐,並不想回答。

門被推開,外面七八個人,看向林路深時臉色各異,像異彩紛呈的烏雲。

“林博士。”

林路深看了眼表,擡腳朝外走去,“通知一下還沒到的人,10分鐘內不到自動降級。”

審訊室內,陸原和已經等了很久。實際時長也許不算很長,但對他來說卻長得堪稱折磨。

林路深在陸原和對面坐下,他右手邊的黑玻璃外,站著現在腦科學中心實際上的骨幹。

陸原和望向林路深時,目光是很覆雜的。不能說他對這個兒子毫無感情,但它雜糅了太多陰暗、自私、不能示人的東西,以至於那點兒感情也讓人不想要了。

“你已經知道很多了吧。” 陸原和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他的語氣中有落寞、認命,和少許幾乎無法察覺的欣慰。

“我要聽你說。” 林路深手上夾著一支筆,轉了轉,“陸原和,從哪裏說起呢?”

陸原和仍舊定定地看著林路深,像是要從他身上挖出個洞似的。他頭發花白、缺乏打理,發黃的眼鏡架在鼻梁上,好似從故紙堆裏翻出來的瘋子科學家。

“你看著我幹嘛?” 林路深並不掩飾自己的輕蔑,“哦,我知道了。”

“你想看看...我是不是我?”

陸原和渾身一抖,被束縛住的手下意識攥住椅子。在“陸原和”還在時,他曾與林路深身體裏的Abyss在監牢裏有過...“一面之緣”。

你死我活的“一面之緣”。

“別看了。” 林路深冷冷道,“他不想見你。”

“如果不是為了救我,他一輩子也不會在你面前出現。”

“原來是這樣...” 陸原和垂下頭,皺紋在他的前額爬開,他喃喃道,“原來是這樣...難怪...”

林路深一皺眉,“難怪什麽?”

“難怪...” 陸原和擡眸,“我在你身上,怎麽都看不到你哥哥的影子。”

Abyss一直沒有出聲,這說明他不想參與今天的事情。

“說說田霖吧。” 林路深給陸原和拋了個話頭。

陸原和重重咳了幾聲,連帶著椅子也發出摩擦地面的聲音。他眼眶紅了,搖了兩下頭,有一種徹底無能為力後的釋然,“這個事兒...說起來並不覆雜。”

“當年我們發現芯片有問題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林路深沒有半分委婉,“是陸嘉死的時候?”

陸原和搖搖頭,苦笑道,“對我來說,不是。”

林路深:“不是?”

陸原和出著神嘆了口氣,很長、很重,好像生命也在隨之抽離。

“當然,那只是我的一種自欺欺人。” 陸原和說,“嘉嘉死了,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自己的錯誤。”

“當時我看著手術臺上的他,那麽小、那麽小...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陸原和的呼吸變得急促,雙眸失神,“我好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好像只是一次非常簡單的...實驗失敗。”

“我已經不記得我是怎麽又把你抓來、把一模一樣的芯片植入在你身上重做了一遍的...”

“實驗成功了!” 陸原和語速加快,開始有些神經質,“於是我告訴自己,芯片沒有問題、我也沒有問題;嘉嘉的死,只是任何一種產品、一種藥物、一種疫苗都會產生的、概率極小的失敗事件...”

“我這樣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說服著自己...不知道從哪天起,我就真的相信了。”

...

...

...

“但是田霖沒有。”

林路深從口袋裏拿出自己的那副眼鏡戴上。透過鏡片,他看著面前歇斯底裏的陸原和,宛若在看一個與自己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陸原和像一匹瘋跑的馬被猛的一下勒住了韁繩,話音一頓,“……是。”

陸原和閉上眼,半晌才睜開,“他沒有。”

“田霖開始認真地調查芯片的問題,經常來和我商量。當然,他的行事作風有些極端,有時不顧及其他人的感受。”

“但是對我來說,這些都已經習慣了,我也不太在意。”

“直到有一天,田霖忽然跟我說,” 陸原和道,“他看見你在稿紙上聚精會神地演算一些覆雜的式子…但是當他上前問你的時候,你又只會睜著眼睛無辜地搖頭,連筆都握不住,還被嚇哭了。”

“在這之後的一段時間——直到你媽媽帶走你,我都一直在觀察你。” 陸原和目光像熄了的火堆,“但是我沒有看到一丁點嘉嘉的影子。”

“而與此同時,田霖那邊卻在不斷推進……我不太確定他最後有沒有真的發現芯片能產生和承載自我意識,因為後來他不信任我了。”

林路深沈默地聽著,沒有打斷陸原和。除了演算那件小事,其他的和他推測的基本一致;他不只是要讓陸原和說出來,也是要讓隔壁的人都聽見。

“田霖的態度越來越激烈。最後一次他來找我,只說了一句話,說要把所有芯片召回、取出——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說我不同意,就算是我同意,這也是做不到的。” 陸原和向後仰了仰頭,燈光打在他蒼老的眼睛裏,“再後來,越來越多的人對田霖有意見,矛盾對立擺到了明面上,他就開始利用禁閉區關押那些反對者。”

“但寡不敵眾。即使是最初跟隨他的那些人,也不是人人都能堅持下來。田霖的性情比你更加剛烈,意識到敗局已定後,他報覆般地損毀了關鍵資料,然後自盡。”

林路深忍不住詰問,“到田霖死的時候,你都還沒有意識到芯片有問題嗎?”

“我不知道怎麽跟你解釋。” 陸原和皺起眉,思索片刻後道,“當時芯片剛剛興起,智商提高、夢境療愈...人們切身感受著芯片帶來的種種便利和好處,沒有人——包括我和田霖——除了嘉嘉的那次意外,沒有人真的被芯片傷害過、或是遭受芯片帶來的不良影響。”

林路深冷笑一聲,“只是你沒感覺到而已。”

“是。也許我很早就被另一個意識控制了,也許我早就不是我自己了...但是...” 陸原和說,“但是環境是會麻痹一個人的。”

“被麻痹久了,以至於後來我真的在實驗中發現芯片上有意識時,我也會本能地覺得這不是芯片的缺陷,這只是一個小bug。”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不被人發現就好了,不被人發現就好了...”

“為了不被發現,我必須盡快解決它,並且不能驚動其他人。”

“然後我想起田霖跟我說過的...” 陸原和垂下松垮的眼皮,像是一種遮掩,“演算的事。”

“如果芯片能承載部分嘉嘉的能力,那麽它也很有可能可以承載田霖的能力——”

“你就沒有擔心過,” 林路深忽然開口,打斷了陸原和,“萬一你放出了田霖,卻控制不了他、甚至反被他控制?”

陸原和笑了,臉上的皺紋一條一條的,“我了解田霖,他這個人很簡單。除了芯片問題,他和我沒有任何矛盾;而當時的他,嚴格來說已經是芯片生命了。”

林路深想起先前田霖的囑托,“他的芯片在哪兒?”

“在我家的書房裏。” 陸原和說,“至少在這件事上,當時我賭對了。田霖替我完成了那個軟件,沒有絲毫反抗。”

林路深推了下鏡架,鏡片閃過白光,讓他那一刻的眼神變得晦暗不明。

“但是你沒有想到,最後田霖寫出的那個軟件,'它'…竟然逃出了你的掌心。”

“不,應該說,你竟然沒想到'它'會有不受你控制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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