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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世桃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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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世桃息

此間諸事謂之,生命不可承受之輕。

任千憂今日晨起時,也意識到自己心境的變化,不再是疲憊不堪,看什麽都是隔著霧蒙蒙的一層,也不再是瘋狂地計算死亡方法和時間。

有的,只是平靜。

昨日近乎告白的話,仍然回蕩在耳際,心中的溝壑掀起激流,猛烈地拍打岸壁。

將那細微的痕跡拍打得模糊,再想卻只能看見被霧掩蓋的大體,再也覓不得原貌了。

自己有什麽好喜歡的呢,他有什麽價值嗎?謝玄都好似什麽也不缺,只是一直在幫自己,甚至被拖累,被牽連。這樣看來他像是故意給自己找不痛快一般。

還是說有什麽是他沒發現的嗎。謝玄都孤身一人,與家族決裂,而屢屢受挫,若是能得升仙城之助,必然又不可同日而語。但他這麽多天來對自己的關心又不是假的……

還是說,挾天子以令諸侯?讓自己留一條命,然後可以更好的利用任氏資源?包括那些門客?

不對,自己又將人想狹隘了。謝玄都才勸誡過他的……

可這實在是沒有道理,自己與他已經數年未見,他的右手還是因自己所傷,若是到處他早一步跳下去追,說不定不會到那地步。

而後又被舅舅關在淵閣數年,不聞不問。如今見面也是備受自己拖累。

他應當是有恨的。他不應該會喜歡我的。

也許只是自己多想呢?說不定他只是善心,費盡心思來拉自己一把,但自己卻這般揣度他的苦心,若是他知曉,不知道會有多寒心!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見過的石家二郎,一股惡心反胃感湧上來,若他失勢,如此行徑與那石家二郎有何區別?

驚懼之下,越發覺得自己這身皮肉都骯臟得快要腐爛,被觸碰過的皮膚像是頑固的狗皮膏藥一般甩不掉。只能用一些鋒利的東西剔除……

不對,不對,自己的狀態不對。不能想這個。對,不能這麽想。

大家都很好,大家都在幫他,對,這樣想才對。

但是他真的,好想……好想……

死。

有什麽問題是死亡不能解決的嗎?他冷心冷肺地辜負掉所有人的好意,然後死掉,不也是及時止損了嗎?

這樣對所有人都好吧。

腦子好亂,好痛苦,被吞咽下去的眼淚化作燒紅的碳,死死地燙在喉口,強烈的窒息感鉗得他不能發聲,只能一直一直刮著脖頸,像是即將被絞死的死人。

一邊對著所有人道歉,一邊唾棄著自己的無能。明明幾個月前連自殺都做不好的自己,是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評價別人?

有什麽資格接受別人的善意?甚至是……喜愛……

肯定是假的,是受善心之人的垂憐,才施舍出的不含代價的善意。

平靜也是假的,只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寂靜。

都是假的。

謝玄都一推開門就見到那個不管不顧地要用鎖鏈勒死自己的人,鎖鏈纏了幾圈在他的脖頸,又纏了幾圈在他的腿上。

半個身子已經探出了窗外,只消輕輕一躍便可以利用鎖鏈的作用,要麽斷腿,要麽,斷頭。

空谷的風吹過帶著細微淚痕的麻木空洞的眼,再掀起暗紅色衣擺,露出被刮得血淋淋的皮肉。

那雙了無生機的眼淡淡地望他一下,便如閻羅殿前的悶鼓,重重地敲響亡靈往生的號令,顫得他渾身發冷。

頭腦還發著蒙,身體卻已經沖了上去,堪堪拽住那只血紅色的枯蝶。顫抖著將人,一如既往地,熟練地拉上來,死死地圈在懷裏。

“我以為,我以為你會覺得有人掛念著你,會好些……”結果卻加重了你的負擔,甚至不惜以這種方式結束嗎……

任千憂像是失去了感知般,像個木偶一樣被人抱在懷裏,一動不動,對聽到的話也沒有反應。

就像是,真的已經死去了一般。

謝玄都這次是真的慌了,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哭著確認他的鼻息,一遍又一遍的抱住那具有體溫的屍體,一遍又一遍地顫抖,不住地對他道歉。

“對不起,是我孟浪了……你別……你殺了我吧,殺了我解氣……”

“我……我不該拘著你的……我只是怕……對不起……對不起……”

“別這樣好嗎……求你……求你回頭看看我吧……就看我一眼……”

若是生命如白晝烈日,那死亡便是永夜月灣。

謝玄都一遍又一遍地親吻那冰冷的唇,企圖用自己的愛意留下一個即將離走的游魂。可惜沒有土壤的地界,澆灌再多的水,也不會開花。

“你曾說過,若你活下來,便叫煎壽。任千憂已經死了,可任煎壽總能活。他能抗住日月之磋磨,對抗江水風沙之殘化。”

“可,無論是任千憂還是任煎壽。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嗎?若是世界上沒有他們,是不是會更好?許多人都不會死,也不會有那些痛苦……我也沒有……”

任千憂突然裂開嘴,望著他,慘然笑道,“我是災厄。”

“我是罪人。”

“我是錯誤。”

“我當時就不該踏入任府,這是我破了誓言的懲罰。是我無法贖的罪。”

“以至身處深淵後,仍將無辜之人拖下水……”

一滴滾燙的淚落在他的臉頰上,止住了他的話頭,“夠了,夠了。”

“永昌五年,平亂,救五城;永昌七年起,治疫,救萬民;永昌八年,斬賊,救女帝;鹹定年間,數百戰役,退敵萬裏,救萬民。”

“幼時讀詩五百作一詩篇,為範老讚賞,被譽升仙神童,少時作文章入學,夫子不肯收束脩。後入竹林作賦,令折花公子芳名流傳,數人欲與之結交。”

謝玄都強撐起一抹笑,“若你想知道生的價值,這便是,只是你將他們忘記了。但我會記得。永遠記得。”

“沐鳳池已經在塗嚳屯兵,王朝頹勢已不可擋,餘將構建一個新的王朝,卿可願相助?民需卿,餘亦盼卿。此可為由乎?”

見人仍然不回應他,又忙道:“卓臥石有一友,名為祀閑閑。黃冠草履之士,隱於桃息谷,與世隔絕,奇人喚之小桃源。明日啟程送你,可好?”

出去散散心也好,總比在這裏蹉跎強。但任千憂拒絕了謝玄都企圖和他一起離開的想法。畢竟人各有所命,他還有他需要做的事情。

此去經年,朱血落碧池,惡鬼攀土墻,森然探幽處,枯骨砌熒山。

桃息谷。祀閑閑草屋。

那位深山高人的山頭好像突然熱鬧了起來。不但來了一個年輕的小哥,而且不遠處還修了一座宅邸,好似富貴人家的避暑山莊。

任千憂,在抵達籠翠山的第一天就被迷藥迷暈倒在地上,第二天便把自己以往所有歲月都忘了個幹凈,只跟著祀閑閑念念書,打打魚,修身養性。

有時間還去那座新建的宅院去坐一坐,體會一下富貴人家的精細生活,順便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日子也算快活。

任千憂也漸漸釋放開玩鬧的性子,每次都會趁祀閑閑不在的時候,偷偷跑去山腳下的集市,不是去逗弄那些新奇的手工玩意兒,就是和一群年紀相仿的少年乘船亂逛。

有時候得益於他喜人的相貌,幾家農婦也愛請他去自己家吃飯,他也每次都會帶上幾束開得嬌艷的花送給這家,吃完飯再幫著做做農活。

如此能幹懂事,也怪不得其他少年郎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願意和他玩,這實在是氣他不過。但最後又會被他各種新奇的玩法給吸引,以往的嫌隙便通通拋諸腦後了。

但這樣一來,可苦了祀閑閑天天去尋他,不是去吃了東家的米,就是去蹭了西家的席,偏偏每次都慢他一步,累得祀閑閑每晚沾床就睡,嘴裏必然會對任千憂罵罵咧咧幾句。

在祀閑閑的本領裏,任千憂對魂魄一類尤為感興趣,但祀閑閑每次都是點到為止,不肯多教,纏得久了也只拋下一句你不合適便逃得遠遠的。

可任千憂是什麽人,祀閑閑說不教,他就自己看,最後終於決定要在渡靈之日,引無數孤魂。

點一盞幽幽的,但又堅韌明亮的燭火,繞著房屋一圈一圈地走著,最後下山,繞著村裏,繞著田地,繞著屋舍,最後歸於河流。

祀閑閑撞見後也沒多說,只是嘆了口氣,便合上了窗。村民們剛開始對他這種行為還有些發怵,不由得遠離這種有些沾染陰間的東西。但思及他是祀閑閑的學生,便多了些忌憚和敬畏。

再後來村裏日益安寧,連以往會襲擊的野獸都不見了蹤影,村民們便也漸漸請任千憂安排秋日祭祀。如今他也算是有收入的人了。

許多農婦都可惜這樣的年輕人,明明可以好好耕作田地,非要去沾染這些東西,就算是有結親的意願,如今怕是也難了。

可只有任千憂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當他每晚顫抖著失眠,每晚耳畔響起的陌生又熟悉的話,每晚沒有由頭的窒息感。無論是誰都會覺得怕不是鬼上身了?

所以當他帶著燭火,以渡人之心踱步時,才會感到久違的平靜。可能也算是為自己積德?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山裏的村莊無疑是與世隔絕的,所以只有等外界的船慢慢地撐進來的時候,才能獲得一點外界零星的消息。

但也無非就是市場上賣魚賣菜的村民們的談資,甚至還沒有最近哪一片水域有魚、哪一塊山上采到了蘑菇有吸引力。

任千憂也只是聽見幾句,什麽謝家覆滅,玄安被燒成了死城。什麽農民活不下去殺了當官的要鬧造反。什麽女帝勵精圖治卻收效甚微,只能依靠提拔滿足世家來制衡造反勢力。

零星好評幾個詞語會刺痛他的大腦,但就如石子投入深淵,泛起點點波紋後便銷聲匿跡。

他不是沒有深究自己失憶前是什麽樣的人,但每每思及此處,總是不得章法,身邊全是最近才認識的人,唯一一個可能知道的人祀閑閑也只是知道他姓甚名誰。

苦尋無果後只得作罷,看自己最初的打扮,推測自己可能只是一個倒黴催的商人,可能是一個仗劍天涯的俠士,可能是一個家道中落的公子哥。

但那些事都沒有現在安排黑渡村的秋日祭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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