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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軍多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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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軍多詭

有的人明明已經魂歸大地多日,卻仍然活在遺留人的生命裏。

說不上來久違聽見那個名字的感受。時間用厚雪掩蓋的傷痕,被冰涼的溫度剝奪的陣痛,終究是被一點細小的風,引發雪崩,將那傷口暴露出來。

一時間,他甚至以為風令還活著。但自己曾親手整理過他的遺容,親自蓋上了以前他送的錦緞,親眼目睹他的棺槨下葬。

死人是不能覆生的。就算他仍然在世間留有痕跡。

“祝禱已經回到了天地娘娘的身邊。現世的我們仍然需要履行職責,出征的號角已經吹響,兇惡的敵人已經抵達半山,將軍還請立刻整頓行軍。”

任千憂看了看她,翻身下馬,“不知我可否看一看信件。”

少女扭頭對著頭狼旁的一個青壯說了幾句他聽不懂的話,隨後一個用木筒封好的信件被遞過來。

打開一看,果然是任無涯的手筆。看來他猜對了。

娑沙畢竟是旁人的地盤,傳遞消息尤為不便,且有暴露的風險。他在謀劃什麽?竟要如此小心?

順手將信件遞給向會,任千憂便跟著少女指的方向下令行軍。

身後的竊竊私語逐漸大聲起來。無非就是抒發看見那封信的安全感與自己站隊正確的自得,以及嘲笑那些沒跟上來選擇留下或逃跑的人的愚蠢。

鹿鳴山,淵閣。

謝玄都輕叩門扉,響聲將裏屋裏淺眠的老人喚醒。

“啊,你來啦。進來吧”

老人迷蒙的眼中是渾濁的光,有些吃力地擺擺手,喚他過來。

“雖說要寫文章,但也不可操之過急,不可耽誤學業,你不用那麽拼命。這點面子,無涯還是會給的。”

鄧攸澈,性潔,人稱昭質公,兩朝元老,淵閣的泰鬥之一,其父為“惠州神君”,為人愛戴,曾立百餘生祠。

謝玄都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放下捧著的書卷,跪坐在案前,緩緩研墨道,“學生明白。老師可要聽邊境軍情?”

昭質公緩緩點了點頭,微不可查地抿了下嘴,起身便要去尋些水來喝。

謝玄都見狀立刻起身,倒出一杯茶水,熟稔地從一旁的小罐子裏舀出一小勺槐花蜜,放在泡得沒什麽茶味兒的杯子裏攪拌。

謝玄都端去後詢問道,“老師可要沖一壺新的?”

昭質公抿了一口算得上是蜂蜜水的茶,潤了潤發幹發苦的口喉,熨帖地擺擺手,“不用啦,只是喝個茶香,不然滿屋蜂蜜味,叫伏清聞見又要找老夫討。”

謝玄都勾起一抹笑,溜回案邊道,“邊境急報,說臨淵王欺上瞞下,膽大包天刺殺徹帝,被徹帝的叔父、守關大將扣殺。”

“而小任將軍得到消息方寸大亂,已然投降於津岳蠻族。恐邊境起禍,我朝危矣,急需問罪臨淵王,任命新的大將。”

昭質公哼哼一笑,擱下茶杯看他,“你怎麽看?”

謝玄都用筆尖沾取一點墨,提筆落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卻不知誰才是真的黃雀。臨淵王好謀算。”

昭質公哈哈哈地朗聲笑道,“他可是淵閣的閉門弟子,被那些個老家夥從小看大的,把那些彎彎繞繞學了個七七八八,就是性子獨了些,讓人不省心。”

雖說語句裏滿是怪罪,可他眼裏的欣慰不是虛的,整個人都顯得精神頭好了許多。

謝玄都笑著低下頭繼續寫,“徹帝急功近利,必然要打立刻能見成效的仗,先是大軍壓境,又是假死脫身,擾亂敵方陣腳時,又聲東擊西,企圖從薄弱處一舉攻破。”

“當時,徹帝假意吞並的月芷、綾丘,只是虛勢,結兵壓境,企圖攻破我朝才是實情。臨淵王力排眾議前往邊境,朝中無人,卻也讓某些世家覺得有可乘之機。”

“此戰報是東門一族所出,想來是得到了某些消息,想打壓甚至是除掉任家。”

昭質公閉著眼點頭,“你身在千裏之外,卻對帝都邊境之事了若指掌。這很不錯。”

謝玄都落下最後一筆,將墨跡吹幹,將那張紙呈在昭質公面前,“徹帝會兵分三路,佯入娑沙,吸引兵力;暗侵津岳,亂敵陣腳;實壓望春關,從陵、湘二城大舉入侵。”

昭質公看他繪制的行軍圖,點點頭,又端起來茶水抿上幾口。

謝玄都又將第二張圖鋪開,“而臨淵王見微知著,雖不知他為何親入娑沙,但想必娑沙一時不會出事。”

“津岳一處,精銳對特種,然地勢不利,若能得異族合作是最好不過,不得,便看誰先找到對方。遲麗先攻,則臨澤危,我軍先攻,則臨澤可守。望春之處,是比拼時間與兵力的戰爭。”

昭質公又點點頭,“不錯,從你看的這些,確實是足夠了。你可知為何淵閣可佇立至今?”

謝玄都一楞,“……學生不知。”

昭質公看他一眼,“這裏只有我們,你怎麽看就怎麽說。”

“淵閣乃聚賢之地,聖賢傳教之所,學子心往之鄉,自然是人人愛重……”

“別說套話,年紀輕輕盡學些冠冕堂皇的東西。”

“是因為,民心。”

“嗯,抓住重點了。”

“世人皆引古言,皆崇大家文章。有尋疑解惑之輩,亦有人雲亦雲之徒。輿論,會控制民心。”

“周幽王為臣民流放,究表因乃輿論之禍也。故而當權者,當以此為鑒,納諫的同時,控制輿論。而為世人所崇的淵閣,便是正統的話語中心。”

昭質公止住他過來倒茶的動作,起身添水,舀了一大勺蜂蜜溶在杯子裏。

“王閣老說你會藏拙,老夫原是不信的,你倒好,連老師都藏著掖著。”說罷昭質公喝了一口甜得發膩的水,四散溢逃的蜂蜜味裏找不到任何原來的茶香。

“既然你知道,那你寫文章的時候便要註意,自己的一字一句,都將化作一只無形的手,左右看見過它的人的腦,無形的力量最不可控,也最為致命。所以你知道你的文章裏差了什麽嗎?”

謝玄都久久地思索著,有些茫然,又有些猜想。

“是真!若你寫的東西,連你自己都不相信,又談何影響別人呢?人是可以裝的,文章也可以,但如果通篇都裝,把自己裝過去了,那就本末倒置了。”

謝玄都舉一反三道,“文章之質真,文章之表可假。發乎至情,便可忽略詞藻格式。心有目標,筆頭才可化作利器……學生這就回去改。”

昭質公點點頭:“王閣老好不容易把你留在這裏寫文章,還是要寫些名堂出來感謝他,若不是他,你現在就得在邊境了。文章畢竟是人的文學,若非發乎對人之情,就莫要強迫自己寫。”

謝玄都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以前都是別人要他討喜,要他有價值,要他做什麽。

現在卻是有人叫他莫要強迫自己笑,有人叫他莫要強迫自己做傷害自己的事,有人叫他莫要強迫自己寫。

莫大的割裂感橫隔在自己心頭。一條分叉路突然出現在久在黑暗裏迷路的旅人面前,接下來邁過去的步子,將決定他通向的遠方。

“好啊你!你不是說你吃完了嗎?”伏清老三步並作兩步地沖上來,伸手就要去翻被藏起來的槐花蜜。

“胡說!早就被你小子喝完了!”老態龍鐘的老人突然像個三歲小孩一樣鬥嘴,一生的至交也不過是這樣的吧。

謝玄都貼心地退出去把門關上。將兩人吵吵的聲音隔斷,好給這兩位受人尊敬的閣老留些體面。

次日,《慟忠牛》篇問世,隨之而來的是《陳戰書》,淵閣少出寓言故事,一經傳播便民情沸騰,紛紛指責東門為一己私欲構陷忠良,狼心狗肺。一時東門一族明明顯貴,卻更加聲名狼藉。

臨淵王親自上前線指揮的消息不脛而走,人人皆讚任氏高義,高下立分。

至此,任無涯籌謀的成果,才初露一角。

哢噠。

一顆瓜子被咬開,露出裏面的果仁來。手上一壓,就讓果仁掉在舌尖上,由舌尖送往牙齒,嚼碎。

看見對面人有些不耐的眼神,他嗑瓜子磕得更歡了,“我們可是冒著大風險陪你演這場戲的,我嗑點瓜子怎麽啦!”

任無涯嘖了一聲,惡聲惡氣道,“再磕就把你丟出去。”

那小子嘁了一聲,訕訕地往馬車外丟瓜子殼。

扣扣扣。

任無涯掀開車簾,接過向生遞來的信封。看罷冷笑一聲,“按照原計劃進行。”

那少年興味盎然地湊過來,剛剛瞥到幾個字就被按回去,遂氣憤道,“什麽嘛,小氣,連看都不讓看,咱們好歹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任無涯只感太陽穴突突地跳,“滾出去!”

擾人的蒼蠅終於被丟出去。任無涯總算才能將註意力落回來。一張紙上有上百個人名,其中十幾個被朱筆圈過,有些已經被打了叉。

任無涯看著那份戰報,心中不住地冷笑。他來娑沙的消息可沒幾個知道,排除東門亂咬人的可能,他身邊看來有好些大老鼠。

視線落回那幾個被圈起來的名字,眉宇間膩起煩躁。說不心痛是假的,紙上的都是他一手提拔一手安插的,耗費了諸多心力資源。可人總是會變的,他也沒辦法了。

取出來一張新紙,朱筆寫下幾句話後,便從千裏之外,取了那些人的首級。多事之秋,他不允許有害群之馬。

娑沙的藥株“絳落草”,是由風令帶進豐和的,如今就由他來帶出去。任無涯瞥見那盤瓜子,思及與娑沙國主的交易。

娑沙假意投降求和,是為了降低死傷,引敵深入,甕中捉鱉。他許諾了對方更長足的財富與安寧。

“向生,到了津南江時將沐公子放下,有人接應他。”

沐公子搖搖晃晃地坐在馬上,磕著不知道又從哪裏抓來的瓜子,“知道啦知道啦,”

而後扭過頭對向生說,“你瞧瞧你主子,恨不得立刻把我趕走,哪裏有這麽無情的做派!”

向生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沒說話。一行商隊不慢不急地往前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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