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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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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30

此後的時間過得很快。

暑假來時好像漫長而不會結束, 兩個月的假期像是高中生一年中最鮮活最輕松的時刻,收尾時卻也顯得格外匆匆。

對於程姍姍和季程,暑假的收尾意味著房間裏通宵不滅的臺燈, 忙碌到快要冒火的筆尖, 還有紛紛疊疊的紙面。

對於沈衍舟, 假期的結束意味著他不用再往返於醫院和家庭,兩點一線地照顧病人, 並在病房裏尋到安靜的時刻,為他的學生錄制相關的課程, 並遠程批改作業。

對於蔣唱晚呢,八月底的來臨意味著, 又是一年夏天的結束。

她其實在一年四季中最喜歡夏天。

雖然程姍姍和孟女士都覺得她是“葉公好龍”式的喜歡, 整日躲在空調房裏,出門要塗防曬霜和打傘,還會因為出汗而感到黏膩低聲抱怨的喜歡,但她確實喜歡。

喜歡夏天蓬勃的朝氣, 最早最早時就從窗簾中傾瀉而下的晨光, 喜歡一年之中最長最長的白晝。

太陽大部分的光亮都落在北半球,白晝長到好像日子永遠也不會結束,忙碌於自己想做的事情, 七八點踩著低溫的尾巴看日落, 那是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

盡管她實在很忙。

最後半個月裏,她幾乎忙得腳不沾地, 把相機存儲卡裏海量的視頻素材全都拉出來看了一遍, 然後報了個線上的班, 學習編導和剪輯,偶爾還會在剪輯中覺得這塊沒拍好, 於是趕快背著相機出門補拍的情況。

和沈衍舟也見的很少。

張阿姨在住院,他沒辦法出遠門,跟孟女士道了歉,說之前說好的課程沒辦法上完,很抱歉,後期的課程他會用遠程錄制的方式給蔣唱晚講完,並且不再收取這部分的費用。

孟女士心疼壞了,說什麽也不許他不再收費,說網課也是課,只要上了就應該得到報酬,還是堅持給了他。

蔣唱晚都有把他錄制的那些課程好好地看完,還認真地完成那些他布置下的作業,將時間的每一點縫隙都填滿。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受。

她從前向來是散漫度日的人,學習,隨便學一學,喜歡的事情偶爾做一做,大多數時候是一邊看韓劇和綜藝,一邊跟別人聊天,在聊天中或者朋友圈裏刷到同齡人又做成了什麽事,獲了什麽獎,投入了某一個新的領域,學會或者參與了一項新的極限運動,艷羨一瞬,然後又壓下。

好像那些情緒從未出現過,那些想要在某個地方拼盡全力的沖動也從來沒有在她心上留下痕跡一般。

但其實不是的。

她其實也很清晰地知道,她是想要做成一些自己想做的事的。

只是囿於懶惰,或者是自我勸解,通過告訴自己“太麻煩了”、“你不太會”、“你沒有天賦”、“還沒有準備好”、“萬一失敗了怎麽辦”,諸如此類的種種言論,以達到心安理得後退的效果。

可是那些是不太應該的。

人生不過三萬天,想做什麽就去做,她有太多可以用來試錯的成本。

她付得起。

世界是一個巨大的游樂場,所有人都是項目裏上上下下的乘客,在某一趟旅程中短暫地並肩,然後在某個自然的時刻說再見。

要不要玩項目,玩哪一個項目,這些都是她自己決定的。

她可以不玩,可以決定稍後再玩,但她不想騙自己。

不想站在檢票處和柵欄外,看著那些人或歡快或難過,或大喊或尖叫,被猛烈的情緒沖擊,眼中和心裏都流露出艷羨和渴望,但卻因為害怕未知的後果,而逼著自己轉身離開,還告訴自己:我不想玩。

她想。

她很想。

或成功,或失敗,她都想。

而現在,她也正在踏入檢票處。

-

暑假快要結束的最後一天,蔣唱晚終於加班加點完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個作品。

一個從想法、拍攝、素材和剪輯,全都由她完成的作品。

說是獨屬於她一個人的小宇宙也不為過。

那時候快要日落,粉紫色的晚霞在窗外蔓延開來,她就著霞光,握著鼠標,點開那個“導出”鍵。

彈窗蹦出來,進度條一點一點往後拉,緩慢,但切實在動,像是她這一路走來的過程。

也許焦慮,也許忐忑,也許有挫折,但她還是走到了這裏。

她安靜地看著進度條從“0”一路緩慢到達“100%”,屏幕上蹦出那個大大的“導出成功”時,心情仿佛和彈出的綠色標識一起落地,長長地舒了口氣。

還沒來得及有什麽多的反應,就聽見孟女士在樓下大喊她的名字,“蔣唱晚!”

“幹嘛!”蔣唱晚也大喊回應。

“小沈老師來了!”

“……”

張著的嘴倏然就停頓了一秒,蔣唱晚頓在原地反應了幾秒鐘,然後迅速伸手把電腦蓋上,揚起眉毛,快速跑下樓。

孟女士正在客廳跟他說話,招呼詢問他的近況,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回蕩在安靜的空氣裏。

蔣唱晚扒著樓梯,踮起腳尖探出頭,往樓下看了好幾眼。

許久未見的少年側身對著她,站在客廳裏。

今天暴雨降溫,外面很冷,他沒有穿平日裏的襯衫,而是穿了件黑色的牛仔外套,寬松挺闊,身姿頎長的站在那裏。

側臉清雋,鼻梁高挺,神情平靜,一如往日。

恍若隔日的往日。

“哎呀,跑什麽跑你,頭發都飛起來了,小心摔了……”孟女士就是看不慣她咋咋唬唬的樣子,一邊看她沖過來,一邊數落著,伸手去攔她。

蔣唱晚一股腦兒地沖過來,像一顆盛夏夜晚裏放出的小炮筒,到了目的地便急剎停下,急匆匆地停在少年身前,像撞進了另一個人所有的領域。

她眼睛亮晶晶地彎起,擡眸喊他,

“沈衍舟。”

少年默了一瞬,垂眼看她,“嗯。”

好久沒見了呀。

有半個月了嗎?

雖然蔣唱晚在這期間一直都在聽他講的課,透過屏幕和聽筒看見他的局部,聽見他的聲音,也抽空去醫院看過張阿姨,但總覺得好久沒見了。

那些一起坐在書桌前,或正經或插科打諢,一起並肩走在夏日傍晚時的日子,好像一下都變得好遙遠。

蔣唱晚站在原地,頭發因為飛奔而略有些亂,眼睛亮得超過夏夜的銀河,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她其實有很多想跟他講的。

她想問今天怎麽忽然過來了,張阿姨最近好點了嗎,出院了嗎,你輕松點了嗎。

還想說我的作品完成了,每一個部分我都非常喜歡,謝謝你當時坐在長椅上跟我講的話,也謝謝你願意出鏡,願意一起坐進我第一次行駛的潛水艇裏。

還想說你想看看我的作品嗎?我因為你而做了一些改動,和原來給你看的那個版本不太一樣了,但我覺得你也會喜歡這個改動的。

好多好多。

多到蔣唱晚站在這裏,站在他面前,看著他的眼睛,才倏然驚覺,原來她這段時間真的攢了很多很多話想要跟他講。

但最後她什麽也沒有說出口,胸腔內的千言萬語像湧動的蝴蝶,從喉嚨口撲出,只化成了一句,

“……沈衍舟。”

她又喊了他一遍。

少年看著她,神情也很平靜,眼尾帶了點笑,不知道是處於看她這副模樣,還是什麽別的情緒,拖著尾音又應道,

“嗯。”

他沒有講話,但是她能從他帶笑的眼睛裏看到一些心照不宣的東西,還有那點促狹,好像在問她。

一段時間沒見,連小沈老師都不叫了?

孟女士的視線在他們中間流轉,對他們這種無緣無故、沒有內容、反覆叫名字的行為感到很不理解,皺起眉,小聲罵了句神經病。

“小沈老師是來給你送改完的作業的,順便跟你道個別啊。好好珍惜吧,啊。”

孟女士說完就走回去看電視了,給他們倆留了個獨處的時間。

“道別?”蔣唱晚懵了兩秒之後,快速地捕捉到了這個關鍵詞,“道什麽別?”

“明天就開學了啊,你們這課程就結束了呀,就各回各家了。”孟女士邊嗑瓜子兒,邊莫名其妙地扭頭看她。

“咋了?不想結束啊?當時不是寧願摔屁股墩兒也不願意上課嗎,這會兒又願意了?我看你一天就是裝的……”

“……哎呀。”蔣唱晚閑她碎碎念著煩,拽著沈衍舟的袖子就往樓上走,在孟女士小聲罵她毛病的聲音裏,“砰”一聲,關上了房門。

沈衍舟倒是沒什麽反應,一路任她拉著,坐在小沙發上,看她關上房門,又風風火火地沖過來。

“你最近怎麽樣呀?張阿姨好點了嗎?”

“好了。”他答,“昨天出院了,活蹦亂跳的,還說著讓你開學後有空再來一次呢。”

“那就好。”蔣唱晚松了口氣,盤腿坐在地毯上,有點納悶兒,“開學了就真的不一定有時間呀,我們黑心學校的周末是要補課的,還不知道具體怎麽安排呢……”

沈衍舟頓了一瞬,有那麽一秒鐘,讓人覺得他似乎有什麽話想說。

“真的!我不知道你們學校怎麽樣,但我們學校真的很過分!我覺得教務處還有年級主任全都是一群草臺班子,一天想一出是一出,一會兒要全年級補課了,一會兒要全年級留下晚自習了,真的特別特別討厭……”

她碎碎念的時候,沈衍舟就欲言又止,懶懶地垂睫,靠回沙發椅背上,覆又擡眼,看她生動地吐苦水。

“……哦,你剛剛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說來著?”蔣唱晚好不容易說完,回頭來問他。

沈衍舟指尖在膝蓋上點了點,神色自若,“沒有。”

“哦。”蔣唱晚點了點頭,沒當回事,視線落到他拎著的東西上,好奇道,“這是什麽?”

一本筆記本。

純黑色,外殼堅實而有質感,有點厚,一看就能知道大概是出於誰的手筆。

蔣唱晚接過,有些詫異,又有些狐疑地打量了他幾眼,才緩慢地翻開,然後緩慢地變了神情,重新又擡頭起來看他,眼裏全是驚異。

很厚的一本筆記,厚度卻不是來自於它本身,而是來自於剪貼的厚重。

沈衍舟把她一整個暑假的錯題,全都全都按知識點分類,剪貼在上面了。

正面是題幹,幹幹凈凈的重印版本,讓她有重做一遍的機會,後面是當初修改過的版本,紅筆和黑筆的印記交錯,把錯的思路劃出來,提醒她正確的做法應該是什麽。

每一頁每一頁,都如此。

要知道,蔣唱晚這人,剛開始的學習態度實在不算認真,一張卷子三十五道題,她能錯二十五道的那種,可見這本筆記的工程量有多巨大。

而這份禮物,又有多厚重。

蔣唱晚翻著那本筆記,難得的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麽。

沈衍舟看了她一會兒,懶洋洋開口,“別感動哭了啊。”

“也別因為要重做而氣哭。”

蔣唱晚:“……”

“什麽毛病。”

她小聲罵了一句,把筆記本合上,抱在懷裏,眼神東瞟西瞟,一會兒看向書桌,一會兒看向地毯一角,不甚明顯而又含混地說了句:“謝謝啊。”

“什麽?”沈衍舟挑眉,“沒聽清。”

“……沒什麽!”蔣唱晚才不上他的當,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兩個人的視線在空中相接,或惱或笑,對視幾秒後,又雙雙移開眼。

“誒。”蔣唱晚忽然想到什麽,擡起頭來,眨了眨眼睛,“那我們以後是不是,很難再見到了?”

蔣唱晚一直都覺得這場相遇很神奇。

大家的成長軌跡如此不同,既不是同一個地方長大的,也不是親朋好友,硬生生被一場家教綁在一起,有了交集和聯結。

但就像午夜十二點的鐘聲,仙女教母的魔法會失效,南瓜馬車、華麗禮服裙與水晶鞋通通會消失,這場交集也會隨著夏天的結束而消散,回歸到兩條平行線的狀態。

沈衍舟的手臂垂在身側,指側稍微動了一動,看著她,一時沒有說話。

但蔣唱晚好像也並沒有想要他回答,只是肩膀略微向下垮,嘆了口氣,“……唉。”

雖然暑假的結尾也並沒有天天見面,也並沒有老是接觸,但某一個特定的日期,就是有其特殊的意義。

就像那種再說對新年無感的人,在倒計時來臨時,可能也還是會對新的一年充滿期許,暑假的結束,對蔣唱晚來講,就是一種實質上的結束。

她以後很難再跟沈衍舟見面了。

不知道為什麽,想到這一點,倏然心裏有些悶脹的難過。

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從天而降,把剛才她飛奔下樓,在樓梯間探頭看見他時升起的那些彩色泡泡,全都戳破,壓得稀碎,只剩下一地的泡沫水。

但好在蔣唱晚本身不是那種很愛傷感的人,她有自己調節情緒的辦法,很快就揚了揚眉,吐出一口長長的氣。

“沒關系!”她邊說邊點頭,也不知道在勸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緣的人就是會再相見的。”

“說不定我哪天坐公交車,買菜,救小貓,或者看別人打麻將的時候,又碰到了呢?”

沈衍舟張了張嘴,有些無言,“……我一個字還沒說,你就已經完成了一整套自我安慰的流程,是吧?”

“那我就是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我有什麽辦法。”蔣唱晚擺了擺手,“我就是這樣一個,照耀人間的小太陽啊!”

沈衍舟:“……”

他唇線抿緊一瞬,似乎忍了又忍,最後才什麽都沒有說,轉開視線,移向別的話題。

短暫做客後,沈衍舟起身準備回家,跟孟女士打了招呼,在她依依不舍而又難過的碎碎念裏出門去。

這回蔣唱晚沒有讓她吩咐,非常自覺地拿了鑰匙出門,跟了出去。

天色堪堪擦黑,日落這場偉大的活動正進行到尾聲,尚有最後的餘韻掛在天邊,兩個人不近不遠地並著肩,慢悠悠地走在南山的道上。

又一次。

人越到分別,好像越覺得沒有什麽想說的話。

又或者是,想說的話太多,一時不知從何提起,腦海裏紛紛而過從前種種,索性想要留到下一次見面。

期望還有下一次見面。

所以最後蔣唱晚也只是站在站臺下,偏頭,微微擡睫看他,“沈衍舟,你沒能看到我的作品,實在太遺憾了。”

“我的作品簡直好到驚天地泣鬼神,一放出來就會全票通過獲得一等獎,並央求著讓我下學期當社長的那種。”

沈衍舟:“……”

“哦。”

蔣唱晚:“?”

“‘哦’?”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就這麽對我的作品?啊?”

“我給你說,你看不到你真的虧大了,但是等我拿了獎之後,我會把獎狀和獎品拿給你看的,你也不用太遺憾。”

“能成為這樣完美作品的一部分,是你的榮幸,知道嗎?”

“……”

藍色的夏夜裏,沈衍舟散漫站在公交站臺下,後頸微微活動了一下,偏頭看她。

少女站在兩步遠的地方,和他並肩,表情靈動地碎碎念,聲音有如珍珠砸上玉盤,清脆連貫,像是一場永遠也不會結束的日落,永遠有光輝灑下身邊。

她所到之處,皆是明亮之地。

像夏夜最後的煙火。

“知道了。”他最後這樣應道。

“我也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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