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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出關後, 謝漆便不住天澤宮,與他保持距離的同時亦在不遠處默默觀察。

他大部分時候看起來頗為正常,人前能盡力融入前朝, 人後偶爾仍然有令人不安的抽瘋。

雖然閉關前後都是抽瘋,但謝漆感受得出區別, 先前他發瘋基於怒, 如今抽瘋卻是基於恐懼, 對待他的方式也應和以往不同,此前該避讓,現在得誘哄。

謝漆適時改變相處模式, 迅速適應他的變化。暴君一有和他共處的機會,便格外振奮和殷勤,親近之意毫不避諱,一見他就像見了肉骨頭的流浪狗。他常常要為毀壞黑石吊墜之事神經兮兮地道歉, 與從前愛恨交雜的兇惡眼神不同, 現在他見他只有炙烤似的濃烈愛意,濃烈到十分諂媚、討好。

一次兩次沒什麽,當他超過十次為黑石吊墜之事道歉,謝漆直覺吊墜便是他恐懼的來源, 於是傳令回霜刃閣全力調查黑石吊墜, 只是直到現在依然搜查不出什麽裨益。

日子磕絆著進入九月,初六夜, 暴君於夜間毫無征兆地踹壞了整扇大門, 厚重的宮門碎片亂飛,守夜的宮人都被碎片所傷, 棲在宮檐下的大宛和小黑也被嚇得振翅亂飛,第一時間飛到謝漆身邊去猛啄他。

就連鷹都知道皇帝出事就找謝漆滅火。

謝漆就宿在不遠處的側衛室, 整宿整宿地失眠,好不容易在安魂湯的藥效中小憩,就被人、鷹連哭帶嚎地吵醒了。

謝漆驚醒時渾身驟冷,兩眼發黑迅速趕過去,只見滿地宮人們捂著外傷不敢出聲,暴君穿著不知從那個犄角旮旯裏翻出來的舊衣物,是他當年帶軍來到長洛的裝束,毛襖毛帽,正氣勢逼人地和警戒的禁衛軍說話。

如今禁衛軍中大半是他的北境舊部,他對著這些在異世死傷殆盡的戰友下命令,用北境話說一起回北境。

為首的禁衛軍覺得他又瘋了,隔著距離慌急地喊舊時的稱呼:“老大你冷靜一點!”

見謝漆來,更是情急地大喊:“嫂子!你快看他!他說要回北境!”

謝漆深吸一口氣,活動活動手腕上前去,卻見暴君的背影僵硬住,隨即抓下頭頂的毛帽團在手裏,老鼠見貓似的大步跑回了天澤宮。

秋夜的涼風呼呼地穿過洞開的天澤宮大門。

眾人失語:“……”

日天日地怕老婆。

謝漆先看了看宮門的破壞程度,以及被碎片所傷的宮人們的情況,處理了大概才走進黑洞洞的天澤宮。

燈一盞不點,窗一扇不開,謝漆借著耳力聽到藏在角落低喘的暴君,一種驚恐不定的情緒從他身上溢出,暴虐陰鷙和怯懦同時集中在身上。

謝漆刻意將腳步放慢,沈重的腳步聲放大了空曠的回響,角落裏的人越喘越弱,怕得蜷成一團似的。

謝漆感受不到殺意才走上前去,在角落前單膝跪下,斟酌著語氣輕聲開口:“陛下,宮門碎得厲害,你踹門時,有沒有被碎片劃傷?”

喘息聲漸止,角落裏的大塊頭脫了毛襖毛帽,僅著裏衣,窸窸窣窣地爬出來,到謝漆跟前伸出流著血的臂膀,啞聲地賣慘:“有,劃開了好幾道口子……”

“臣帶您去包紮,好嗎?”

“唔。”

謝漆牽著他往桌案走,牽著一條大狗一般。

火燭一點,他看到暴君潮濕的冰藍眼睛,繼而看到他臂膀上的幾道滲血的傷口,根本不是為碎片劃破,而是被自己徒手抓出的。

謝漆面色不改地低頭為他清理傷口,平聲靜氣地哄他:“陛下怎麽突然想回北境了?長洛水草豐美,四季宜人,多適合定居啊。”

暴君吭吭哧哧:“北境比較熟悉。”

“這樣啊。”謝漆塗過藥纏上紗布,“可惜晉國還不夠太平,還需要您坐鎮國都,待來日局勢安穩了,陛下想去哪巡視都能去。”

“來日是多久呢?”

“也許,短則五六年,長則十幾年。”

“我能在這待那麽久嗎……”

這話似是他在神智糊塗時的囈語,謝漆的心弦卻驟然一勒,竭力假裝無事地安慰他:“只要身體康健,陛下想待多久就能待多久。”

暴君沈默了一會,又沒頭沒腦地道歉:“對不起,謝漆。”

“門外那些因陛下受傷的無辜宮人才需要致歉。”

“一碼歸一碼……明天補償他們。”他清醒了一點,“我永遠有愧於你,對不起。”

“陛下還在為那塊黑石吊墜致歉嗎?”

“唔……”

謝漆看著他支支吾吾的模樣,安靜片刻後沙啞地輕笑:“不必介懷,臣原本想過將它丟棄的,即便陛下不捏碎,臣來日也會把它埋進土裏。”

暴君聲音緊繃起來:“為什麽?”

“有些事不需要見天日。比如我身世是什麽,”謝漆纏完了紗布,輕輕將他的袖子往下拉,“比如你是哪一個高驪。”

暴君怔忡地看著他。

“這晉國是你奢望的人間,也是昨日的我希望的未來,我不會破壞這一切。”謝漆松手後退,“陛下,夜深了,您去休息吧。大門雖壞,臣在門口守著,您安心準備明天的日常即可。”

暴君的情緒穩定了不少,謝漆便哄他去休息,自己轉身到大門去,向那禁衛軍首領借了佩刀,抱刀坐在門前,當真不眠地守了一夜。

謝漆從夜色望到破曉,安靜地想著他的恐懼來源。

能怕到讓他糊塗地想回北境,到底是什麽呢。

*

三日後便是九月九,既是重陽節,也是高驪繼位的第四個周年。

滿朝車軲轆轉了大半年,逮到一個節日便休沐一日,好歹喘口氣。重陽節慣是登高飲酒佩茱萸的日子,終於得到休沐的唐維閑不下來,提前約好了帝侍兩人,一大早便來攆人一起出宮爬山去。

出宮得換裝,暴君即便換常服,高大的身形和冰藍眼睛也十分容易暴露身份,唐維興沖沖地提議謝漆給他易容改造,美其名曰易了容才好玩得痛快。

謝漆麻利地取了易容的材料,三個人一塊易容了個遍,唐維下頜粘上了一圈絡腮胡,清俊書生閃變屠夫,暴君遮了瞳色接了柔順的假發,一番操作變成個魁梧的文人,謝漆則把自己易容成混血模樣,變成個小麥膚色的藍眼混血。

唐維做主去爬埋葬了戴長坤的南郊的山,一路上暴君都在同他有話沒話地拌嘴,不理解為什麽要去光顧山墓,把重陽節當清明節過似的。

出了宮城,頂了易容的屠夫面具,唐維腰桿挺得梆直,劈頭蓋臉地算賬:“你小子忘性忒大!清明節那會我不是喊你抽空去給戴師父掃墓嗎?那會是誰推三阻四地說沒時間?四月四那天我一個人掃了一打墓,你丫呢你?”

暴君登時無理,弱弱道:“哦哦,那時啊……”

“啊你大爺,我忍你很久了!”

謝漆在車頭驅車,好整以暇地聽他們用摻著北境話的新語言吵架。大約是他易容易得不夠醜,小麥膚色少了蒼白的病氣,藍眼多了異族的俊美,馬車悠悠穿過南街時,來往的青年男女們竟有不少人拋擲手中花到他身上,他原本悠游無謂,結果被砸得不知所措。

等到了南郊山墓,還沒吵完的帝相兩人提著酒從馬車裏出來,便驚訝地發現車頭堆滿了各種花,聽謝漆解釋,兩人笑得酒壺亂碰,唐維還伸手摸了摸謝漆易容後的臉:“我擲果盈車的弟弟,怎麽就被個塞上的野熊拱了,真是能把人氣倒立。”

暴君不甘示弱:“你男人不也是塞上的大塊頭?袁鴻那家夥沒投軍前還是土匪呢!怎麽嚴於待人寬以律己了,快撒開你那爪,別碰我當家的,誰跟你是弟弟,滾滾滾,快倒立去吧你。”

他把酒全提到左手,右臂一伸搭在謝漆肩上,笑得好不賤嗖:“當家的,我們快走,不理某些和枕邊人天各一方就見不得其他夫夫好的瞪眼貨。”

唐維牙根癢癢,吵不過便揭短,到底是在北境一塊長大的戰友,從少到青十九年,他十六歲時就當了北境軍的狗頭軍師,軍威加年長幾歲,從前便是高驪張遼等人口頭的大哥,說高驪一句臭弟弟還真當得起。

高驪前半生的糗事,唐維搜羅搜羅就有一大筐,過去的蠢笨不可更改,暴君聽得羞憤,吵吵嚷嚷地去捂住謝漆的耳朵,拒絕黑歷史灌入心上人的耳中。

謝漆豎耳歪頭,手裏拎著裝滿花朵的籃子,邊爬山邊認真地聽唐維口中的北境趣事,話不多,笑不少。

暴君吵歸吵,不時灼灼盯著他,謝漆散漫隨意地望著山景,霧一樣的眼神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

山墓幽靜,三人先去了戴長坤的墳冢前,唐維方才吵得利索,掃墓時哭也哭得利索,他敬重的長輩多,死的便也多,感性一泛濫哭也哭得豪邁,哭罷還不忘把高驪臭罵一頓。

暴君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唐維嘩嘩哭,他嘿嘿笑:“老頭,你不容易啊,在雲國兜了一圈才回來,但你也是厲害,沒想到那麽多人惦記著你,年輕時人緣很好吧?不過人緣再好托夢時也別托錯人,有什麽需要的記得先托夢給我,您老要什麽我都能搜羅來燒給你。”

謝漆看著墓碑,在心裏同這位素未蒙面的師伯打招呼。

掃完墓,三人登高望遠,落葉滿山頭,菊花酒溫醇不烈,唐維疏於鍛煉,大清早爬山吵鬧到傍晚,喝了半壺酒後,很快累得靠著謝漆睡著了。

謝漆拈著菊花嗅著酒,似是被唐維的困意感染,數夜難眠的緊繃精神一放松,竟然低頭打起盹來。

不知是否因方才暴君在墳前說的話影響,他竟然在短暫的小憩裏恍惚地夢見了戴長坤,和他的師父楊無帆。

夢中,兩個上一代的影奴腰間佩長刀,一刀名玄坤,一刀名玄帆,二人都是風華正茂的青年模樣。

玄帆清瘦些,神情冷冷淡淡,唯獨一雙眸子清亮得壓不住意氣。玄坤則高大熱烈,神情活潑明快,摸著下巴亮晶晶地打量謝漆。

打量罷他扭頭和玄帆說話:“你把崽帶得好像你啊。”

謝漆在夢中輕笑:“師伯,我還有個師弟,叫青坤,人和名字都像師伯你,師父特意教養的。”

玄坤興趣盎然地逮著玄帆問:“真的嗎師弟?”

玄帆搖頭,伸手來摸謝漆的發頂:“小漆。”

楊無帆是養他長大的師父,也是幽帝高子固的影奴,是奉命燒殺睿王府的刀。

理智督促他應避開,恩情讓他低下頭,任由玄帆和玄坤一起摸他的腦袋。

謝漆低頭問:“師父,師伯,你們有什麽願求麽?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定去辦。”

玄坤笑道:“到了夢裏還在顧他人啊,乖乖崽。”

謝漆失笑。

他們一塊問他:“謝漆,你自己的願求呢?”

謝漆抿著笑意沈默良久,在他們的催促裏回答。

“我的願求都實現了。上至霜刃閣的未來,下至小夥伴們的來路,生者都在昂揚向前,逝者榮歸史書,我看著他們,喜悲都是慷慨的。如果重生是一次糾錯機會,即便我現在忘卻了不少記憶,我也確定我抓住了機會,前世負我的,今世被我推向不得善終,前世我憾的,今世我盡力得了圓滿,這是一次我再無所求的滿意新生。”

唯一想求的求不來,自然是再無所求了。

頭頂傳來嘆息,玄帆還輕拍著他發頂,玄坤卻已自來熟地捏他臉頰。

忽有清風來,夢境消散,謝漆慢慢睜開眼,看到挨在身旁熱烈的暴君,臉頰有不明的觸感,必是他方才偷摸擾人清夢。

暴君見他醒了,挨過來賣乖:“唐維重不重?重你就靠我。”

謝漆搖頭,把唐維腦袋托好,拎起酒試探著遞給他:“喝麽?”

暴君捏住鼻子甕聲甕氣:“不喝,這是我要戒掉的另一樣上癮東西。”

“酒不烈。”

暴君搖頭如撥浪鼓:“不行不行。”

謝漆調侃:“定力這麽好?”

“不好不行啊。”

謝漆便笑:“那屬下代您喝吧。”

暴君癡怔地看著他飲酒,喉結滾動時衣領微動,白皙的原本肌理若隱若現,極度饞人。黃昏灑在山坡上,秋風打翻酒中薄愁,他喝著酒,眉目清軟,給了他繾綣的錯覺。

趁著唐維枕在謝漆腿上呼呼大睡,他湊近而去,趁謝漆不註意,又親了他一下。

沒有飲酒,他就醉了。

謝漆看向他,用藥水改變瞳色的藍眼睛靜靜地望著他,暴君看不出眼神,只是按捺著亂撞的心動,用氣聲和他打商量:“天澤宮的大門還沒裝好,你今夜不要在門口守,回來住好不好?你以往一直在天澤宮住的,你不在,那裏空得厲害。”

謝漆微笑:“天澤宮確實空了一些,明天叫踩風布置一些北境風物填進去,好嗎?”

“不好,要是我不小心碰壞摔壞了,你不得嫌我敗家啊。”暴君不錯眼地看著他,看感到口渴,“我只想你接近我一些,不要總和我劃清界限。謝漆,離我近一點,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們重頭開始,你不要連個開始的機會都不給,你幹嘛守寡呢?你看,我在這兒,高驪就在這兒。”

“守寡”?

謝漆感受到了一種荒謬的滑稽,於是又輕笑了:“陛下,別鬧了。”

他語氣像哄大動物,不像冷硬的駁斥,溫柔得讓暴君錯覺兩人之間橫亙的天塹消失無形,於是他低頭,牛嚼牡丹似地與他接吻。

謝漆脊背悚然,緊閉牙關用手肘推開他的胸膛,不等他醒神便搖醒唐維。

唐維睡眼惺忪,還沒清醒就被謝漆的一聲哥叫得通體舒心:“哥,太陽下山了,我們回去吧。”

唐維醒了大半,樂呵呵地爬起來伸懶腰:“回!今天出來真是身心舒暢,等下次休沐,我們再一塊出來啊。”

謝漆沒應,只是喝盡壺中餘酒。

*

是夜回宮城,謝漆先為暴君洗去臉上的易容,看著高驪的臉在手下一寸寸地顯露出來,好似看海市蜃樓。

謝漆臉上易容還未洗,只顧著垂眼看他。

他看著暴君越來越與高驪重合的眼神,神情,小動作,時間似乎真的能抹平一切,這才沒多久,兩個不相同的靈魂便要一寸寸地重疊了。

命運贈與謝漆第二個恰如其分的愛人,他可以妥協,為了趨利避害,他也應該妥協。

“謝漆,你還生氣嗎?生氣的話盡管打我,你別憋在心裏。”

暴君還在為黃昏的吻而惶惑,輕輕地拉著他的袖子討好。

謝漆回神來,心中荒草飛長,他輕笑著搖搖頭,單膝跪在他面前:“沒有生氣,陛下,臣有一事想提前向您上報。”

“你起來說,怎麽私下還這樣。”暴君去扶他手肘,“再動不動行禮我就跟你生氣了哦。”

“以後一定不惹陛下生氣。”謝漆溫聲,“陛下,臣明年想去東境述職。”

暴君猛然抓住他的肩膀,足足楞了半盞茶,謝漆也一動不動。

“為什麽?”

“如今九月,陛下的心癮已戒得很好,到明年的時候,料想您會恢覆得更好。長洛有各臣,東境才是多事之地,那裏更需要人手,臣想去那建功業。而且因著許開仁在東境,方貝貝也想調過去,好和他的許先生種地。”謝漆用輕快的語氣說著,“我過去了,和他作伴也很有樂趣。”

暴君舔過幹澀的嘴唇低啞地追問:“作伴為什麽不和我?絳貝不是有夫之夫嗎,我才是最該和你廝守的。”

謝漆沈默地笑了一會,輕聲問他:“陛下,你喜歡我嗎?”

他急得哆嗦:“我很喜歡你。”

“我們相識的時間很短,經歷的事不多,比起因為皮相而生出的喜歡,”謝漆看向他,不帶困惑地闡明事實,“你不是更怕我嗎。”

“胡說!”

“你若不怕,何至於怕到下意識想回北境。”謝漆肩膀被他攥得生疼,依然紋絲不動,“那條黑石吊墜,讓你怕得輾轉反側。”

暴君身體劇烈地哆嗦,瞳孔放大如盲人無焦距的眼,緊張得話都不利索了:“你……去護國寺了?”

謝漆沒來得及細思吊墜與護國寺的關聯,直覺先點頭:“是。”

暴君攥著他肩膀的雙手驟然青筋暴起,連日來積累的憂懼一股腦地爆發,感知力被驚恐沖刷得遲鈍,他掐著謝漆的脖子抓到身前來,粗魯地又攥又掐:“你什麽意思?你既然知道還有一顆念珠,你怎麽可能什麽都不做,只想著離開我?”

謝漆忍痛擡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他一字一字地咀嚼,恍然明白了什麽,渾身的血液全部逆流沖刷到眼眶裏,滾燙得如同潰堤。

他再聽不見世間的聲音,只知本能地握住掐著自己脖頸的手,小動物一般低頭,竭力去蹭那令他窒息的大手:“能把那顆最後的天命念珠給我嗎?”

“你要幹什麽……”

“我要去找高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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