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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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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7 章

身在霜刃閣的三天裏, 謝漆不曾入睡過,即便回到於他而言當屬世上最安全的霜刃閣,他依然因為離開高驪而失眠。

夜半他偶爾去窗上坐著, 背倚窗欄眺望四野。如今的霜刃閣新建在白湧山的大片平地裏,依奇門八卦規劃出來, 明面上看起來像一片錯落有致的農場, 方圓的山地栽著果林、耕地種著糧蔬, 謝漆聽見的是萬籟林濤,這聲音令人寧靜。

以前的本部建造在山腹中,百年沈澱増修把它縫合成了一座龐大的機關城, 入口一關便成了與世隔絕的牢獄或樂土。謝漆療傷的那段時間裏,也常在夜半到窗上坐著聽山聲。

從彼處到此處,都不是他的家,都像是寄居。天地廣袤, 無根之人隨遇而安, 無所適從。

失眠讓謝漆提前結束了霜刃閣的布置,第四天將回去時,守望著燭夢樓那邊動靜的影奴傳信息來,告知謝紅淚最近在長洛郊區一處僻靜的墓園, 葬了那截從梁家掘地三尺找到的手骨。

那遺骨所埋之地, 便是高子歇死後二十四年姍姍來遲的墓地。

謝漆聞言,回宮城前便折去了那邊墓園悄悄看看。

穿過隱晦的幽林和往事, 他在蒼鷹的指引下走到了那無名碑前。

周遭林聲悠長, 是個曲徑通幽的好去處,像名士歸宿, 不像王侯陵寢。

謝漆提著酒在碑前盤膝坐下,松開緊束的衣領, 挑出戴在脖頸上的黑石吊墜,撥轉了許久,擡眼看著墓碑,想到什麽便輕聲說什麽:“即便二十多年過去了,記得您名字的人依然數不勝數,我不知道這是您的幸或不幸。我長得像您,梁太妃為此想拉我一起下黃泉,湯執棣最後也把我看做了您,流著您的血,也不知道是我的幸或不幸。”

遠處沈甸甸的山脊勾勒在天地間,謝漆有些喘不過氣,捏著黑石吊墜的指尖發白,原本想將吊墜解下來埋進碑下還回去,到底還是不舍這僅有的一點信物,最後只撥開酒壺,徐徐淋在碑前。

看著那酒液滲入地面,他心裏浮現一個此前就浮沈的念頭:如果沒有降生在這世上就好了。

只是這如蛆附骨的虛無在回到天澤宮時雲散風消。

小黑和大宛盤旋在宮檐下,得了消息的高驪杵在門口,一手搖著沙漏,一手朝謝漆猛揮,大步走來接他,模樣有幾分滑稽笨拙。

謝漆忽然便笑了,迎著各種目光上前去,向前就如抽刀破水。

“陛下,這個時辰,您不是還在內閣麽?”

“哎呀謝卿可別以為朕瀆職,折子搬回來在案前堆著呢……”高驪裝模作樣地笑著答話,拉住謝漆的手穿過值崗的禁衛軍和宮人,回到空蕩的天澤宮裏,兩個人的心都滿了。

高驪彎腰來抱他,謝漆踮腳去環住,沙漏在地上滴溜溜地滾。

高驪苦等的四十八個時辰過去了,他手腕上的四十八顆天命念珠也進入了倒計時。

*

六月初六比想象中的來得更快,初五一入夜,高驪便把謝漆抱在腿上,有什麽發膚饑渴癥一樣又貼又親,兩人緊挨著嘀嘀咕咕,細細囑咐彼此小心,快到子時四刻才松開。

謝漆一松手,身上的溫情便隱得幹幹凈凈,這一回,他仍熄滅了所有燈燭,坐在昏暗裏等暴君醒來。

暴君踩著子時四刻的時間醒來,比上次正常了一些,但前半夜仍是足夠折騰的,謝漆費勁地摁了他一個多時辰,才聽到他喘出的不成調的呼喚。

“放手,我要拆你的骨頭了……”

“真嚇人。”謝漆隨意地低聲,松開一只手迅速地封了他半邊身體的大穴,他特意琢磨來的對付他的辦法,封一半穴位能錯開他的內勁,又不至於傷了他筋骨。

暴君的掙紮幅度果然變下,動作變得遲鈍又別扭,蹙著眉扭頭來看他,低沈沈地憤怒。

謝漆這才放手,盤膝坐在狼藉裏,扣住暴君發抖的左手,慢慢地將他的袖口往上捋,借著月光,他瞇眼看那一串天命念珠,上手輕撥,一顆一顆地轉動。

四十八顆念珠,只剩下兩顆沒有燃盡。

謝漆想,時間怎麽這麽快呢?

暴君喜歡他主動的觸碰,便抖著手奮力擡起,掙紮著想去撫摸他的臉,卻不知怎的失力,變成一巴掌。

謝漆被扇得趔趄,卻只是默然無聲,天澤宮便陷入了死一樣的靜。

一夜過去,待到白晝,暑氣微灼人,暴君扯開衣領蔫蔫地坐在西窗下,用懵懵呆呆的眼神看謝漆。

謝漆收拾著地面的狼藉,回頭看他一眼,輕聲道:“陛下,熱的話不妨把外衣解下。”

“朕不熱。”暴君搖頭,“我不怕熱,耐冷耐熱的。”

謝漆動作一頓,想著近月來高驪常喊熱討抱的嘴臉,唇側的朱砂痣動了動。

暴君有些笨拙地拍拍身旁的位置:“你怎麽在打掃呢……來坐下,我看看你的傷。”

布滿血絲的冰藍眼睛緊緊盯著背對著的黑衣身影,一寸寸地掃視,看他發冠掉了之後散下來的柔順馬尾,冰綢似的發梢垂到尾椎處,隨著動作掃到側腰,在空中微晃著。

他知道那是一副能堅韌又能柔軟的身體,觸如冷玉揉如罌粟,勾地火埋毒癮。

他有些難抑地大口呼氣,手指抖得不成樣子,無比期待最後的三十一天翻過去。

“我拾掇出塊幹凈地就好,稍候有位神醫過來,給老人家騰個位置落座。”

暴君艱難地把註意力轉移到他的內容上:“老神醫,是那個寫藥方的嗎?你特意……”

“是的。”謝漆輕輕截斷他的話,“您此刻待著的那具身體早已剔除了煙癮,現在是健康的,只是陛下的心癮仍在,仍是沾病的。神醫是最早治煙癮的開拓聖手,也許可以為陛下開一些治療心神方面的藥方。”

暴君吞咽幾次,滾動著喉結低聲道:“不用……等我到了這裏,宮城沒有煙,我看著你,日覆一日的,自然而然就能好了。”

謝漆不問他是否真有那股意志:“陛下不喜歡就醫,還是不信任?若是不喜歡,臣不僭越,若是疑心,您不必擔憂。臣以項上人頭保證,神醫是當世罕見的善人,醫術和仁心都遠超當世,只是老人家刀子嘴而已。”

暴君有在竭力認真聽他的話打消戒心,但還是不耐地低吼:“我早就藥石罔顧了!藥要是有用,我何至於連你的骨頭都拆!喝再多的藥都無濟於事,灌多了只會再染一個癮!”

“陛下除了煙癮,還有個藥癮是嗎?”

“是啊!朕三月三那天就和你說過了!”暴君森然發怒,說話也緊跟著胡亂起來,“煙癮藥癮酒癮殺癮人癮……”

一堆“癮”弩箭似的蹦出來,還有“眼裏生重影”“看一堆幻影”,各種癮和影砸得謝漆頓在原地,低著頭久久不動。

暴君語無倫次地不停低吼,自己也不清楚怎麽在異世能沈默寡言半個月,此刻卻能毫不停頓地說這麽多。唇舌一直在鼓噪,他也停不下來,腦子亂糟糟地想,我只是要他轉身來我身邊坐下,我想他理睬我而已,可我為什麽在吼他,還打他。我以前不是這樣的,後來我病了,可我病了不是瘋了,不是嗎?

哪怕是傻了也好,怎麽就變瘋了呢?

謝漆低頭蹲了好一會,暴君的情緒太濃烈,他幾乎是剎那間便感受到了他用大吼大叫掩蓋的恐懼。胡言亂語的怒吼在空蕩的天澤宮裏回響,越來越大聲,嗡嗡的底噪下,謝漆的眼淚落在地上的全無聲響。他啞著讓驟然湧出的眼淚流幹凈,身體除了呼吸全無反應,忍耐力更上一層樓,靈魂的出口被堵住了也照樣風輕雲淡。

眼淚流幹後他便若無其事地轉身,暴君看他走來,臉上扭曲更盛,嘶吼還沒停,只是變成了語無倫次的北境話。

謝漆走到他面前去,暴君左手前伸想去拉住他,右手後縮摳住墻壁,低吼變成了囈語。

謝漆單膝跪下來,伸手拍了拍他的發頂,冷靜得不正常地哄:“好了陛下,不必說了,臣知道您的意思,沒事的,變成瘋子就瘋子吧,別怕。”

暴君瞬間死寂,通紅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

“臣也可以瘋,一起瘋不孤單。”謝漆隔空撫過他發頂翹起的一撮卷毛,神情認真地註視著他,“下個月您就是這邊的皇帝了,不管各種心癮是否能除,您都是這邊的皇帝。”

暴君發直地凝視著他,什麽也聽不進去,眼裏閃爍著怪異的光:“你、你願意和我一起瘋?”

謝漆頓了頓,有些空洞地想,就這麽期待啊。

*

暴君期待七月七,高驪期待六月十六。

他其實不喜歡自己的生辰,一點也不喜歡,期待只是因為今年多了謝漆。

他不住搓搓手,自顧自地甜蜜到六月十五的晚上,好好告了假,賣力處理完政務,結束時已是星月當頭。

再過一個時辰便是十六日了,高驪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身旁一身常服的謝漆。

謝漆拿了一段墨緞來,蠱惑一樣地給他蒙上眼睛,牽著他往外走,說要帶他去宮城外過生辰。

高驪讓他一路牽著坐上馬車,飄飄乎地趕向他未知的地點,興奮得不著調,握著謝漆的手輪流反覆摸手指:“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啊?謝小大人,你神神秘秘的,私底下鼓搗什麽好事了?”

謝漆坐在他對面,月光穿過窗紋灑下來,高驪蒙上眼後,輪廓在斑駁的光影裏愈發顯得英俊,他銜著笑看著他,不錯眼地看。

“陛下怎麽敢肯定是好事,萬一是壞事呢?”

“能有多壞啊?”

“反正你一定想不出來。”

高驪拉著他的手黏糊,唇角快咧到後腦勺去,越想越期待,越期待越開心,謝漆還拿著副衣冠挨過來,撥著他衣襟要讓他換,高驪愈發樂不可支,十分配合地展開雙臂:“要給我換什麽呀,是什麽生辰日才有的奇裝異服嗎?這也太好了吧,給過生辰還給捯飭的。”

馬車慢悠悠地走,謝漆解開高驪的發繩,愛不釋手地摸了片刻,認真地梳了起來:“陛下長得好,不需要什麽捯飭,是我想折騰你。”

高驪低頭把腦袋往他懷裏輕頂,笑得找不著北:“這算什麽折騰,這不是獎勵我嗎?”

一路如置雲端,高驪直到下馬車時都輕飄飄的,拉著謝漆的手醉了似的搖晃:“我這麽個大個子,現在都覺得腳下輕盈得要飛起來了!”

“那我會長嘯一聲看你翺翔。”

說罷,高驪眼前的墨緞取下,他迷蒙著眨眨眼睜開,笑容還在臉上:“什麽好東西藏著掖著拖到現在……”

還沒看清眼前,只聽得不遠處有雄渾的低沈轟鳴聲,以及清脆的引線點燃聲,數不勝數的煙花游龍一般飛向夜空,齊齊一聲同時轟炸,夜空中的煙花聚成一只卷毛獅子的壯闊圖案。

天地廣袤,山林草野,萬籟都如放歌,萬物都如媒人。

高驪呆呆地仰首,望著持續許久的煙花雨,看滿月下栩栩如生的卷毛獅子,它由轉瞬即逝的煙花聚形,烙印了永世不滅的極盛情愫。

他攥著謝漆的手,呆呆地看著在夜空裏笑瞇瞇的獅子,喃喃:“這得花多少心思,生辰日而已,陣仗這麽大?以後我要是有走馬燈,最後閃過的記憶一定是現在……”

謝漆的拇指摩挲著他的手背:“高驪,你轉過來看看我。”

高驪回了些神,大呼小叫地轉頭來,滿臉的笑意還沒擴大便凝固了。

自他初見謝漆的那一天開始,除了臉上那顆朱砂痣,除了受傷流血,他就沒見過謝漆身上沾其他的紅色。

此刻謝漆穿著灼灼的喜服站在他面前,從頭到腳都是鮮艷的紅,眼角也是紅的,本就是個美人,從前冷得刺人骨頭,此刻灼得燙人眼窩。

高驪的眼淚不爭氣地直淌,模糊間看到自己的裝束,也是一身大紅喜服,與謝漆緊扣五指而疊交的袖口,繡著一模一樣的蒼鷹展翅。

姻緣非枷鎖,相攜於飛去,沒有比這更好的喜服了。

高驪流了許久的眼淚,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的生辰。如果可以選擇,他希望自己不會帶著生母的怨恨痛苦降生在世上,他知道謝漆如果能選,也會希望不降生。他們汲著恨和悲,承著利用和訓誡,歪歪扭扭地長成他人滿意的、苛責的工具,他們因宿命而無處可恨,因彼此而鐘情深愛。

他直到此時,才學會愛自己的生辰。

後來經年,不必等到走馬燈,高驪時常在腦海裏想起這一幕,他和謝漆站在璀璨明亮的盛大煙花下,謝漆和他說生辰吉樂,也和他說——

成親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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