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 115 章

關燈
第 115 章

九月九後, 方貝貝日常忙活到日落才歇工。

霜刃閣新一代的小影奴裏都還沒有長起來,武學基本功最紮實的幾個也才勉強摸到一等的邊,比之他們這一代雕零了許多。

方貝貝應付不來幼崽, 文館那邊不僅幫不來甚至晚上還要跑去老實聽課,白天一頭紮進五行武館裏逮著小韭菜們狂餵招, 近月後硬生生把武學天賦最高的幾個少年拉扯到了緗級。

這天回去的路上, 正從帶白菜裏咂摸出點成就感, 他的蒼鷹劃過日落的餘暉,收翅停在了他肩上。

自高沅康覆的消息傳來後,方貝貝看到鷹捎新信箋來就害怕, 緊張得先往掌心呸呸兩口,掐掐人中再打開信箋瞅瞅。

信箋上詳細地記錄了今天長洛城的最大事端。高驪下朝後出宮,到演武臺調今年兩場科考選拔出的寒門武將,隨後到城郊的北境移民聚居之地逗留, 策馬入密林散心時遇刺, 正在東區緊急救治。

這回林間死了三十餘人,刺殺規模更壯大了。

方貝貝看完信箋馬上跑去閣主的深堂,只有方師父自己一個人在堂裏坐著,見他便揮手:“小貝, 你得到訊息了沒?”

“我剛收到!”方貝貝踏進來左右環顧, “謝漆呢?”

“你晚了一步,他最早得知消息, 帶人出去了。我發信給羅海他師父去接應了, 快去快回就沒事。”

方師父拍拍身邊的位置讓他坐,方貝貝坐不下去, 心裏默算了謝漆煙毒發作的日子,明天正好是間隔的第十天。

他束好刀便站起來:“師父, 我也出去一趟,他那破身體扛不到明天,不能在外面過夜的。”

方師父把他按回座位上:“別急,他心裏有分寸。”

方貝貝急得比劃起手:“不是,陛下對他的意義不一樣,你別看他現在是失憶了,可是心裏的直覺準得要命,他要是見了陛下,肯定不回早回的!”

方師父笑了一下:“不盡然,你以為他之前為什麽主動吸食雕花煙?不拿起就放不下。煙毒發作,煙癮劇烈,那種情況下都能自制下來,哪怕他有別的癮,也一定能控制。”

“可陛下是人,不是癮。”

“他走之前就是這麽說的。”方師父攤手,“他說出去看皇帝,就是為了戒第二個根深蒂固的癮。今日盡時,必定回來。”

方貝貝目瞪口呆,方師父拍拍他肩頭:“等等看吧。”

看新閣主的定力是不是能比上代強。

*

日暮蒼山遠,謝漆帶著兩個緗級的小影奴和一個閣老,易過容策馬翻過白湧山,趕在日落前抵達了高驪遇刺的密林。

謝漆穿過沾著血跡的斷裂樹木,濺到血的林路足有百步,他明知道這麽多的出血量不可能出自一個人,還是克制不住地恐懼。

一路血跡有多少出於一人呢。

謝漆詢問身邊的羅師父:“今天的刺殺有雲國人摻和麽?”

羅師父搖頭:“沒有。”

兩個緗級小影奴不怕謝漆,跟在身後好奇地問些話:“閣主,什麽人在刺殺皇帝陛下?”

謝漆站在林間陰影裏眺望長洛的青龍門,莫名的壯烈之情湧上,皺著眉閉眼緩了片刻:“很多人。最近的新法看了嗎?”

小影奴不好意思:“近來我們和方大人主修武課,文館還沒來得及……”

“沒事,現在聽也不晚。”謝漆放緩語氣,“晉國兵賤,兵在士農工商後,世庶中的庶兵身份比三教九流更低,一祖為兵代代賤籍,生計與其他階層有天塹鴻溝,比如來年我若想安排你們參武舉,先要給你們偽造世族的籍貫,否則踏不進官衙的門。半月前帝出新法,廢兵者賤籍,準許庶兵與其他階層通婚、白身進科考,戳到門閥的肺管子了。”

一旁羅師父也聽,但只有小影奴出聲:“新法是好事。”

謝漆輕笑:“我們是庶族,自然擁立,若我們一出生就躺在萬畝良田的稅利上,封城之中庶民萬物都是我的財產,那我們對於新法,只怕要恨之入骨。世族不需要提拔賤籍的皇帝,只需要一個共同鎮壓,掠奪國中膏腴的同謀。這樣的同謀現在就有,東宮有太子,北宮有九王,韓或梁出身的皇子天然站在世族。帝膝下還無子嗣,站不穩的。”

小影奴問:“閣主,您擁護的是皇帝陛下嗎?”

謝漆點了頭。

“那閣主,我們是要多部署人手在皇帝陛下身邊嗎?”

老鷹從半空中巡視結束回來,棲在謝漆肩上,凜寒氣勢讓小影奴忍不住悄然後退。

“連鷹都怕,豈不更畏血光?”謝漆伸手摸亂了老鷹的翅羽笑笑,“先去看看吧。”

霜刃閣沒有高驪的畫像,他想見見光憑名字就讓自己心悸的人長什麽樣子。

因著近月以來都往東區的演武臺走動,演武臺附近的官衙成了高驪在宮外的休憩地,熟悉東區的寒門官吏大膽借帝棲的由頭申請到了一筆豐厚的修繕費,省省摳摳,把演武臺周邊翻修出了新氣象。

但高驪落腳的官衙雖然翻修得新,占地卻沒有擴容,導致即便到此時,官衙裏來往的人還是又多又擠。

高驪身邊的神醫宣稱他失血過多正在昏睡,今晚暫且在東區下榻,官衙內外被北境軍各圍了三層,正面防守足夠充分了。

暗地裏的防守擋不住謝漆一行人,他翻過記錄,知道高驪身邊的影奴只有他失憶前留下的十五個四等影奴,十五人之中還被他陸續抽調出九人入仕。

距離子時四刻越近謝漆越虛弱,本來打算著隔著屋頂遠遠看一眼認人就是了,誰知在另外三人的掩護下潛入易如反掌,半空中的鷹也不難支開,順利得讓他無語凝噎。

月未出時他到了高驪所在的屋頂,醞釀片刻揭瓦俯瞰,先看到個花白頭發胡子的老頭在屋裏罵罵咧咧,精神勁頭很好。

謝漆看了老頭一會,又熟悉又畏懼,身上泛起似曾經歷的針紮痛感。

屋裏還有幾個面善的人,輕聲說著些話,其中一個文臣模樣的青年神色嚴肅,話裏話外都在說高驪傷勢如何危重,此番昏迷要昏到幾日雲雲。

謝漆默聽,待到屋裏人都退散,他換了方位再窺,看到床榻上是躺了一個人,被子蓋到了頸項上,臉上被紗布包了大半,整個人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唇形。

都遮到這份上了,熟人只怕都分辨不出那是不是本人,可謝漆一見即知。

腦海裏忽然湧起許多局部的片段,曾在混沌之間和這麽個人鼻尖相蹭,呼吸交錯,以及張唇深吻,不窒息不罷休。

謝漆擡手捂住了因記憶而扭曲的眉目,雖然早知道師父之前和他說的過去有遮掩甚至篡改,可也沒料到事實能相反成這樣。

他說他是被高驪以強權調去天澤宮的戰利品。

身上一半舊傷拜他所賜,劇痛煙毒也是因他而得。

既如此該生恨懼,此前一聽到高驪二字心中的驚濤駭浪,他也勉強當恨懼看待。

卻沒想到根源能相反得這麽離譜。

鷹在上空無異樣,人在屋裏失血過多而昏睡,謝漆沒糾結太多,本著多看幾眼多記起的心翻身進了屋。

失憶的半年以來一直覺得過去無甚,卻在此時悄然無聲的幾步靠近裏洶湧澎湃地感覺到,過去,其實很值得一回望。

謝漆走到床榻邊,垂眸看這包紮得像個粽子的倒黴蛋。

然後腦子裏浮現的片段越來越古怪。

謝漆緩緩伸出手,隔空描摹那雙緊閉的眼睛,沒看見他睜眼,心裏卻知道這人有一雙冷兇的冰藍眼眸。

“高……驪。”

他艱難地試著吐字。

昏睡中的人睫毛抖了抖,像是想要奮力睜開眼,卻始終不能夠。

謝漆註視他半晌,輕輕揭開被角,想看這人傷成什麽樣,被角剛掀,剛才一直氣勢低迷的安靜病人忽然暴起,熱氣騰騰地撲住了他。

謝漆悚然一驚,只來得及背身逃離,慢了一拍被箍住腰,猛然被撲倒按趴在床上。

“抓到……你了。”

耳邊傳來極低極啞的嘶氣聲。

謝漆心臟幾欲迸裂出胸膛,本能和理智瘋狂撕扯,還有餘地思考,高驪是不是把他當做了刺客,失憶前他是不是瘋狂得罪了他……

一滴血珠忽然落在謝漆視線裏,擊亂了他的思緒。不是假的,背上人是真的受著傷。

然而血珠之後是簌簌的無色水珠,是眼淚。

謝漆不敢動。

“老婆。”

謝漆渾身都僵住了。

什麽玩意?

散著熱氣和血氣的大手掰過他下巴,捏著他的臉扳過去,隨即便是粗暴的吻。

謝漆本能地閉上眼睛,腦子裏一片空白,天昏暗地裏只剩一下又一下鑿進來似的深吻。

臉上滴落了滾燙的水珠,整個人被粗暴地翻轉過來,後腦勺被緊緊捂住了,被壓得密不透風,被吻得無法喘息。

離譜的狂野。

不知多久一吻才罷,身上的人躬起高大的身形,腦袋貼在他心口處輕蹭,虛弱地喘息著。

謝漆戰栗著睜開眼,漆黑的視野成了有色,右手下意識擡起,放在了心口處的腦袋上。

賴在他身上的人打著赤膊,身上綁著不少紗布,含糊地嗚咽:“老婆……”

謝漆聽著哭腔莫名跟著眼眶酸脹,舌頭打結似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感覺胸膛的皮肉骨骼都化作虛無,高驪直接枕在了他心臟上。

含糊的抽噎持續著,謝漆冰涼的手不由自主地下移到他後頸,繞著他滾燙的脖頸撫摸過半圈。

不過片刻,抽噎變成了均勻的綿長呼吸。

高驪貼在他心跳上,安心地昏睡過去了。

*

子時三刻,霜刃閣深堂裏的方貝貝急得團團轉,方師父卻還好整以暇,甚至倒了碗酒叫他過來喝。

方貝貝一口悶:“您怎麽還這麽悠哉啊!”

方師父笑著指了自己的鷹:“看來老鷹還是比小鷹更敏捷。”

方貝貝眼睛一亮,老實地坐了下來,坐了半晌,外出的閣主就回來了。

“餵餵異瞳仔!”

“嗯。”

謝漆因煙毒的後遺癥,右眼瞳孔從漆黑轉變成了淺褐色,視線偶爾會模糊,方貝貝仗著和他交情深嘴上時常各種外號亂飛。

裹著黑夜寒氣回來的謝漆低著頭,臉上有斑駁凝固的斑點血跡,之前在側頸浮現的煙毒青斑久違地蔓延到了臉上,淚痕般從眼角垂到下頜。

他剛邁過門檻走進來,子時四刻一到,膝蓋驟軟摔倒在了地面上。

方貝貝連忙過去把人抱起來看生死,兩手在他衣服上蹭到了血跡,嚇得花容失色:“師父!謝漆衣服上有血,不知道是不是受傷了!”

方師父嘴上說他大驚小怪,實則腳底抹油地滑了過來,把著脈象檢查一番後放心了:“血是別人蹭他身上的。”

方貝貝把臉色蒼白的謝漆搬回床上,忙活完忽然意識過來:“那血不會是皇帝陛下的吧?”

“不會吧。”方師父熟練地去拿藥,“血量還挺多的哦,謝漆總不可能看著那位陛下半死不活,還沖上去一頓抱吧。”

方貝貝想了想:“反過來倒是有很大可能。”

“有那麽愛?”

“有的吧。”

方師父不以為然,取出楊無帆研制好的藥丸碾碎融進熱水,方貝貝接過扶起謝漆餵藥,誰知往常發病臥床就老實安睡的人今天發作得厲害,一碗藥沒喝完就趴到床邊覆醒,一邊劇咳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著胡話。

師徒倆支起耳朵聽了一會兒,方貝貝一臉“你看吧”的表情。

方師父摸摸胡子,只覺這麽在意還能克制,肯定能成事。

天沒亮謝漆就醒了,從光怪陸離的汗涔涔夢境裏醒來,赤腳就下地,游魂似地走到墻上掛著的玄漆刀面前,出神地看著那小馬掛飾。

方貝貝天亮時打著哈欠醒來,探頭看見他披頭散發地站在那裏,喊了幾聲才把人喊回神。

“早。”謝漆有些迷茫地抓著長發走回來,一身寒氣。

方貝貝拍拍手上的雞皮疙瘩:“嚇死我了,還以為你又變成傻子了。這回怎麽醒得這麽早啊?昨晚見了陛下之後,你是想起了什麽嗎?”

謝漆停住:“我曾經傻過?”

方貝貝幹笑:“你最初中毒的一個月,怎麽說呢,認不出人,見到我主子就想用石頭砸死他,見到陛下卻像小動物一樣溫順。”

謝漆停駐在原地半晌,隨後小貓似的團團轉。

方貝貝:“……幹嘛呢閣主?”

謝漆轉了好幾圈才停下,伸出二指按著脖頸上的脈搏:“陛下傷得重,臉都被紗布裹了大半,昨晚我沒看清他的臉。”

方貝貝瞪圓眼睛:“這麽嚴重啊?”

謝漆點頭,按著脈搏赤腳走去桌前翻名冊,準備調最全面的影奴去補充天澤宮的防衛,翻完又去翻各大世家的族譜和官員聯系,指尖戳著頁腳,無比急迫地想磨刀。

方貝貝還在好奇:“臉都沒看清的話,你看見他是什麽感覺?”

謝漆按脈搏的二指發白,一張臉只有唇邊的朱砂痣有些血色。

很喜歡的感覺。

喜歡到血管要爆了。

*

三天後,高驪負傷從東區回天澤宮,雖然受的傷不輕,但冰藍的眼睛裏透露著光。

行刺之人背後的小頭目揪出來了,招供時說是何家的舊部,宣稱因何卓安被處斬而心懷憎恨。至於那小頭目是得了誰的庇護才能藏到這麽久,唐維查到姜家時線索就斷了。

何家進牢獄時,姜雲漸為了何卓安四處奔走,何卓安梟首示眾後,身軀被拉到亂葬崗丟棄,姜雲漸私底下偷偷去她的屍骨收斂了。

這次遇刺比之前的刺殺兇險得多,何家殘餘的舊部顯然只是一個幌子,姜家包庇是情理之中,最要緊的是另一點,吳家開始中立了。

先前吳攸哪怕暗地裏給高驪他們使絆子設陷阱,但至少明面上還是堅定不移地站在北境一派,然而這一次遇刺,吳攸沒有表態。

吳攸的反應似乎意味著他最屬意的皇位人選正在慢慢走向水落石出,高驪這個被推出來的幌子逐漸可以棄置似的。

唐維對此早有預備,只是沒有想到這麽快。

“世家還沒拔除一半,除非有重要的理由讓他忌憚你,否則他不至於這麽快就和北境割開。”

高驪一回天澤宮就繼續坐在爬梯上,身上受的都是外傷,他也不當回事,屈膝坐在爬梯上仰首看第一個小窩。

聽著唐維嘀咕,他也不太在意:“我遇刺那天晚上,他估計才知道。”

唐維轉頭:“才知道什麽?”

“霜刃閣的老閣主死了,繼任者是謝漆。”

高驪在唐維驚愕的視線裏擡手摸摸嘴唇,後半句沒說。

謝漆那天晚上來了。

他知道不是夢。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