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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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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宅

高驪幾乎是一夜沒睡, 隔天一早踏出天澤宮時心裏總有股嗜殺沖動。

腦海裏有亂七八糟的思緒翻滾,走路的時候,他怪異地覺得一步靈魂飛, 一步靈魂落,踩在沼澤裏一樣。

早朝時他渾身充滿低氣壓, 坐在高座上時厭世厭得想滅世, 以至於揪著內閣撕吵的兩撥人聲音越來越小, 總怕高座上的兇厲傀儡君主在醞釀蠻力,待會暴起擰掉誰人的頭顱當皮球踢。

不少文臣內心發出哀嘆,扼腕長嘆皇帝若是個弱不禁風的書生就好了, 那他們便不會淪為如今時時提心吊膽的模樣。

但戶部和刑部近來在互翻舊賬,何卓安一派和梁奇烽一派吵得不可開交,政事上掰扯不開,便揪著對方一派的人品私德節操互相攻擊。

梁奇烽含沙射影:“誰不知道何尚書紅妝壓弓箭?一年胭脂面蔻丹指, 能有姜尚書勤於提石榴裙搭功, 抵得了糙陋兒郎夙興夜寐十年業。姜尚書也是能人,可真是一娶得雙,坐享齊人之福。”

誰都知道姜雲漸娶了何卓安嫡妹後便遣散了舊妾,偌大姜府只一個主母, 擺足了伉儷情深的名頭。但姜雲漸又時常借妻之由與何卓安過分親近, 與妻姊的關系究竟如何只有當事人心知肚明。現下二人關系被冠以情|色牽動,何卓安還沒生氣, 姜雲漸便先怒發沖冠了。

兩派人怒而互揭老底, 何系罵梁家府上私刑盛行如私獄,梁系罵何家私養貌美女子到處聯姻如私窯, 真正能互為攻克的點卻只字不提,比如何家暗地裏放行的雪利銀錢, 梁家幾乎擺到明面上流通的煙草商貿。

吳攸冷眼看著他們狗咬狗,巴不得他們撕扯到殘肢體亂飛。忽然聽到頭頂傳來一聲悠長的哨聲,他有些疑惑地擡頭看到上面去,距離不近,看不清高驪是什麽表情,只看到他那雙冰藍眼睛冷得像兩簇鬼火。

哨聲還沒停下,眾人就聽到銳利的鷹唳從朝堂外傳來,還沒來得及反應,便看見一只壯碩的海東青驚雷般飛進來,滑過一道令眾人懵逼的弧線,最後停在了皇帝的肩上。

吳攸內心扶額:“……”

好端端的,又在整什麽?

禮部的老朝臣和老禦史都出列來上諫,斥責朝堂之上不可攜禽帶獸,汙了國祚潔凈理應將禽獸殺之。

高驪歪過腦袋,海東青順勢給了個可靠的貼貼,他不帶疑問語氣地平鋪直敘:“爾等看到禽獸了?禽獸當殺?”

兩位上諫者面面相覷:“正是,老臣親眼看到在陛下右肩之上……”

高驪慢慢轉過眼珠子,瞟向梁奇烽:“奇烽,你也看見朕肩上有禽獸?”

其他世家只知眼下的君主是吳家一手推上去,現在聽他點名梁家,多少有點反應不過來。

梁奇烽遠比其他人懂得媚上,當即出列高聲道:“臣未見!”

高驪緩慢道:“朕倒是看見了一個禽獸。”

他擡手指向了何家派系裏的一個戶部五品官員,清楚記得蓋過的雪片奏折裏有一封是彈劾此人,折子上數目清晰地指責其人在兩個月內受賄六十萬兩白銀,借稅務之便逼死商戶六家,論晉律當斬首抄家。上諫的是個實名舉證的寒門小官,彼時高驪在奏折上披了個準,但被彈劾的無事發生,上諫的沒幾天就被貶出長洛調往千裏外的偏境。

高驪準確地叫出了那個官員的名字,被指的人一臉惶惑地站出來。

梁奇烽一見到他指出了一個何家派系的人出來,二話不說便高聲附和:“陛下慧眼如炬,臣亦看到有一禽獸耳!”

被點名叫出來的官員漲紅了臉爭辯起來,高驪沈聲將那份奏折上彈劾的罪名念出來,最後問:“朕所說的這些罪,有哪一條是冤枉了你的,你來說。”

那人就地跪下語無倫次地大呼冤枉,高驪眼睛看著他,手指向何卓安:“既然你說你冤枉,那便由梁尚書徹查你,若罪名有一條屬實,你應當受的刑律,由你的頂頭上司何尚書來承受。”

何卓安的落眉一跳,剛出列要開口,忽然見眼前有一道黑影裹著腥風飛來,驚得忍不住後退,被姜雲漸攙扶住了。

他們看著那只大張著翅膀在空中騰飛的海東青,倉促之間寒毛直豎。

“陛下!”

“朕沒讓你們開口。”

高驪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隱約感覺到自己有些異常,但他喜歡這種異常。

他再叫一遍那戶部官員的名字:“朕再問你,你當真冤枉?”

梁奇烽得意洋洋地回頭看,皇帝能把刀遞到他手裏,他求之不得。

那跪著的官員汗流浹背,惶恐地先看了旁邊的何卓安,姜雲漸先於她拋來冷冽警告的一眼,看他的眼神如看一個死人般。他再擡頭,冷不丁看到眼睛發亮的梁奇烽,恐懼幾乎掩蓋了理智。若不承認,一進刑部……梁家十八道酷刑,得挨到幾道?

高驪專註地豎著耳朵,聽到了那人顫顫巍巍的認罪二字。

梁奇烽冷笑:“此非禽獸,何為禽獸?”

不知為何,高驪的心情突然好極了。

他一字一頓地模仿方才上諫的老朝臣的語氣:“禽獸當殺。”

話落,哨聲響起,海東青撲向了那官員。

*

高沅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巳時才慢吞吞地起來,張口又是先喊“絳貝”,繼而才喊“玄漆”。

聽到那清清冷冷的聲音在外堂回應,高沅一骨碌爬起來,沒人伺候衣鞋穿得稀裏糊塗,頭發更是梳不好,一氣之下直接披頭散發出去了。

到了外堂,只見謝漆的背影站在食桌邊,梁家一堆奴仆都候著。

高沅臉上掛不住,退回裏屋去喊謝漆過來,別扭地讓他幫自己整理衣著。

結果就看到謝漆面無表情地冷著那張暴殄天物的臉:“你十五了。”

高沅被堵得滿臉通紅,惱羞成怒地擡腿去踹他,謝漆一閃身,人掠到五步開外去了。

高沅踹不到人,還險些重心失衡栽倒,咬牙切齒地指著他:“你躲什麽?!絳貝就不會躲!”

謝漆就當沒聽見:“殿下自己叫個別的人來幫你。”

“我就要你伺候我!”

說著他轉身要走,高沅急得快步上來,謝漆耳朵聽著聲音往旁邊一閃,高沅沒剎住,一把倒栽蔥地摔到了地上,若是沒兩層地毯鋪著,怕是得磕掉個門牙。

謝漆看著高沅趴在地上不動地躺屍,一上一下安靜半天,他伸手拎起了高沅的後領,把這個披頭散發掉眼淚的小瘋子拽起來,半推半帶地把他丟到妝鏡臺前去坐下。

“你算哪根蔥,絳貝就不會這樣……”

“你把方貝貝打到爬不起來,現在是怎麽有臉說這話的?”謝漆冷淡地打開鏡臺的小抽屜,找了把最簡樸的寶石梳子和發繩發冠扔到他面前,“自己梳,不然叫別人來,或者重回宮城。”

高沅捏著掌心裏的梳子,瞪著含淚的眼睛看向他,謝漆直接拉起張椅子到旁邊去坐,露出個涼薄的後背。

高沅楞楞地看了他半晌,才機械地收拾自己的腦袋,不過是簡單束發,梳子掉了三次,發冠更是掉了五次。謝漆安靜地聽著,不知是他真不能自理,還是因煙草吸食過度。

前世對高沅的印象只有那些喜怒無常的瘋癲行止,現在看眼前,還是個利爪尚未磨出的小瘋子天閹。

謝漆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只覺得,看梁家上下、內外,渾然無藥可救。

高沅雖然如今年紀尚小,但也基本沒救了。

等高沅艱難地梳完,謝漆輕嘆著問:“殿下今天預計怎麽做?選址開府之事,梁尚書同意了嗎?”

“那是當然。我舅不會違逆我。”高沅還想趾高氣揚,鼻音卻重,“未時就去看。宗人署、工部、禮部都會派人來,你陪我一起去看那些地方。”

謝漆回頭看了一眼他那發型,慘不忍睹,著實傷眼。

他把頭扭過去,不想說話了。

高沅:“……你那個眼神,是不是瞧不起我。”

“時間不早了,殿下還是先去用飯吧。”

高沅又生氣又委屈,咬牙擡頭挺胸地出去,吃飯前還是和昨晚一樣,要謝漆先給他試毒,也不知道他這樣強烈到怪異的警惕心是因什麽事情萌生的。

即便是回到了梁家,這個他第二熟悉的母族之家,除了謝漆,加上梁千業和梁奇烽,他似乎也不相信其他任何人,哪怕自己的發型和衣著歪七八扭,也不允許其他人來碰他。

用完飯高沅便立馬翻臉,讓其他奴仆都收拾完東西滾遠,自己到廂房的門檻那裏坐下,望著西院裏的花卉植株,後腦勺歪斜的發繩隨風亂飄。

他安靜地坐了半個時辰,全程一動不動,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塑。而後他毫無征兆地抖動了一下身體,僵硬地擡起手抱住腦袋,自己低聲地重覆了許多句“為什麽”,之後又如夢初醒似的醒過神來。

他轉頭看向謝漆,指自己旁邊的門檻微笑:“玄漆,你也到這裏來坐。”

謝漆搖頭。

看起來,高沅即將又抽瘋了。

“站太久不會太累嗎?不到我身邊坐的話,你自己找個地方坐下吧。”高沅眉眼彎起,他笑起來時和梁太妃的神情極其相像,艷麗長相的攻擊性被親和溫良的氣質掩蓋過去,是蠱惑、討喜的模樣。

果然是在抽瘋。只是這一回不是壞的抽瘋,而是短暫的溫良。這兩種狀態,到底哪一種才是他的真正面目,謝漆並不知道。

“對不起。”

高沅突如其來的一句輕聲道歉,震得謝漆腿抖了抖。

“突然就將你從天澤宮調出來,你心裏一定對我怨聲載道,對不起。”高沅眼睛又看向那些風中搖曳的花卉,“除了方貝貝,我不知道還能信誰,所以便擅自把你調出來了,雖說只有幾天而已,但你被迫遠離了三皇兄,心中一定很不舍。”

謝漆盯著他的後腦勺。

“謝漆,三皇兄看起來很兇悍,私底下他待你好嗎?會像我打方貝貝那樣打你嗎?”高沅的語氣有些低沈,像是泛著一層水落石出的愧疚。

謝漆不答,他又自言自語:“應當不會。當初你們試武從玉龍臺上掉下來,只有他驚慌失措地沖出去,隔著那麽高的地方,都願意伸手去接你。”

高沅自說自話了半天,一句話還沒截完,果然又陷入了一陣安靜,似是被砍斷提線的木偶。

過了半天,他伸手摸自己身上,不住重覆嘀咕“我的煙呢”,而後便站起來在門前團團轉,顯然團團轉並不能讓煙憑空出現,他很快便氣沖沖地跑到了花卉叢中,發狠地擡起腳,把那些珍貴的植株名花胡亂踩壞。

踩到一半他便體力不支,喘著氣站在狼藉裏擡頭,風將他淩亂的胎發吹到遮住眉眼,他紅著獸一樣的眼睛看向謝漆,嘴唇在風中一開一合,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話,但全部被皮囊堵住卡在靈魂裏了。

謝漆分辨出他的口型,無話可說。想了想,他在衣服的夾層裏摸索尋找,有時候在外執行任務會突然饑餓難耐,每天整理衣著時,他都會在身上備一些細小的糖粒。

高沅渾渾噩噩地站在花叢裏,忽然看到門裏那個人向他招手,他下意識便跑上前去,主動地伸出手索取:“煙……煙……”

結果掌心裏放了三顆裹著油紙的圓形東西。

他皺著眉狐疑地擡頭,眼前人頂著那張漂亮至極的臉,用著一種薄情寡義的冷淡口氣說話:“抽什麽煙,吃糖去。”

高沅煩躁得想殺人,忽又聽到那聲轉瞬即逝的低低嘆息,心裏的怒火恍然被一盆冰水澆滅了。

“我又不是垂髫兒。”他不由自主地邊說邊撕開一顆糖,撚在指尖左看右看,皺著眉頭扔進嘴裏去。

三顆都吃完之後,他一屁股又墩在門檻上,心裏有些久違的平靜,情緒穩定地看著謝漆半蹲在被他踩得稀爛的花叢中。

*

下午,禦書房中除了吳攸和梁奇烽請求求見,其他朝臣通通不來了,內閣中六個侍筆忙得沒空喝水,嘩啦啦地分類堆積成山的奏折。

高驪先讓梁奇烽進來,先關上了內閣的門,隨後打開書桌裏的暗格,將他之前呈上來的匣子發狠地摜到他腳下。

梁奇烽連忙跪下:“陛下這是?”

高驪滿心說不出的焦躁與焦灼,不想再看那個匣子一眼:“你呈上來的東西,自己拿回去處理。”

“陛下不喜歡此物?”

高驪明顯地察覺到內心中詭異的不舍,越發暴躁地怒吼:“朕叫你拿回去就拿回去!”

梁奇烽摸不準眼下的皇帝是高驪還是幽帝,便先把匣子收上來。反正上午他是在朝堂上酣暢淋漓了,和皇帝配合良好地先壓了何卓安一派一頭,再是難得見海東青的利爪染血,那猛禽又帶給了他一些新刑罰的靈感,這靈感讓他一直激動到現在。

他剛想走,忽然又聽到皇帝低沈的嗓音:“叫高沅馬上回來,把謝漆還給我。”

都不自稱朕了,一股子濃濃的低迷控訴氣息。

梁奇烽懵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想起昨晚和高沅大吵大鬧,依稀間記得梁千業和他說高沅出宮帶的是個禦前侍衛。

這帶誰不好,怎麽帶的是皇帝晚上暖被窩的?

梁奇烽心裏又冒出了火氣,連忙先再三保證回去就把侍衛還回來,這才看到陰鷙了半天的高驪氣場軟化些許。梁奇烽一下子把他早上的怪異和此事聯系在一起,想痛抽高沅一頓的心又猛了幾分。

他趕緊彎著腰告退出來,不住在心裏怒罵小兔崽子,出來時遇到等在禦書房外的吳攸,脊背一下子挺直了,心道你吳家現在風光無限又如何?遲早被我梁家踩在腳下,碾落成爛泥。

誰知吳攸連個正眼都不瞧他,也不打招呼,直接氣勢淩人地邁進禦書房。

梁奇烽心中的妒意和恨意愈發濃烈,走出老遠後狠狠地啐了一口,恨道大長公主盛氣淩人,她兒子也一樣討人厭。

那廂吳攸進了禦書房,先看了一眼內閣的門,繼而臉色陰沈地開口:“陛下上午為何縱鷹?”

高驪深吸一口氣,按住緊皺的眉頭回答:“心情不好。”

吳攸身上氣場全開,三兩步走到書桌前,一掌大力地震在桌上,張口便是猛烈的怒罵。

高驪沒吭聲,任由他劈頭蓋臉一頓苛責,心中也在質問自己,上午為什麽就變成了那樣子?

為什麽他在看見那個死有餘辜的官員的血濺在地上的時候,心中是無比的歡欣鼓舞?

“高驪!你有沒有聽見我在說話!”

吳攸的怒吼聲又傳來,高驪略微有些遲鈍地轉過眼,看到吳攸滿臉怒容,心中本來也焦躁,但一看到他那雙和謝漆有些相似的眼睛,那些怒火又訕訕地熄滅了。

高驪揉揉眉骨:“沒聽見,你再說一遍。”

吳攸氣得牙要咬碎,更用力地用左手在他書桌上不停地捶:“何家遲早要收拾,但現在還用不著你這麽快就出來打草驚蛇!我手下的人已經在準備扳倒他們的導火索了,你這麽快就出來給個下馬威,只會讓何卓安近來收手!你知道我們準備了多久……”

他的左手捶得太用力了,一不小心捶到了自己左手腕上系著的那枚殘玉,他的怒火也一下子被熄滅了。

吳攸慌忙縮回左手先去察看那枚殘玉有沒有受損,朝政什麽的,比起故人的遺物其實也沒那麽重要。

好在殘玉依舊,他的氣一被打斷,此時也聚不回來,跟高驪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悻悻地到側桌去坐下了:“內閣之事,再加上今早變故,只怕接下來幾天他們真要集體罷朝了。”

高驪去翻積在桌上的奏折,直白地道歉:“對不起,接下來你應付得了嗎?”

吳攸臉色凝重地攥著殘玉,雖然準備已經預了這麽多年,他是有信心能夠去料理這些盤根錯雜的世家固疾,但是怕會因為某些小事而影響全局。

“我希望晉國是堂堂正正地迎來變革,千千萬晉國人能對皇室還懷有敬慕之心。”吳攸冷著眼看向高驪,“但若是因為什麽人事,而破壞了局面,我也不介意動用不入流的骯臟手段去剔除威脅。比如各種暗殺清肅,整個霜刃閣的影奴都將為我驅遣。”

高驪翻奏折的指尖一頓,隨即壓下折子的角,不冷不淡地說:“那你就堂堂正正地去博弈。只會動用一群孤兒的刀劍,那算個屁變革,先太子高盛在地底下估計都要氣吐血,要是能這麽幹早幹了,他也不用那麽早死。”

吳攸猶如被掐住咽喉般窒息,正此時內閣的門被從內敲響,高驪主動過去打開,裏頭走出的是唐維,唐維見他只客氣地問句陛下好,而後捧著手上的折子恭敬地彎腰走到吳攸面前,言辭恭順地向他請教上面的疑難。

吳攸草草翻過兩封,神情逐漸變得凝重,起身招他進內閣,他要和所有侍筆一起商討。

帝相之間的僵持消失,總算沒在禦書房裏掐架。

一直到酉時,內閣裏的商議才停下,吳攸最早離開,唐維最後走,人不在也不拘束了,拎起水壺對著壺口咕咚咕咚地直喝。

喝完一壺水唐維才舒服了,呼了兩口氣便朝高驪笑起:“上午的事,我在來時的路上就聽說了,難得見小黑重振雄風,我還以為它離開北境太久,在皇宮裏吃太多飯,已經胖到飛不動了。”

高驪郁悶地把臉埋在奏折堆裏,聽他們掰扯了一下午,腦子要炸了:“對不起,早上沖動了。”

“是沖動了。”唐維也沒給面子,直接訓斥,“那官員罪行不假,足以抄家下獄誅九族,只是你不該讓海東清出來,用暴戾的北境武力去震懾文武百官是最不可取的。一個暴君可以鎮壓一個國家十年太平,但隨後便是反噬的滅國苦果,你上午太冒失了。”

高驪應過,有些疲憊地閉上眼。

唐維擔心接下來幾天文武百官將放開內閣,而轉而拿高驪的暴行來作為罷朝的理由,要是真這樣,不出幾日長洛城便會飄滿不利於高驪的言論,哪怕掌握了民間輿論動向的代閨臺站在他們這一邊。

“要是這兩天有什麽重大的案件就好了。”唐維摸著下巴尋思,看高驪半死不活,想安慰他也不知道從何下手,只好故題重提,“陛下和謝漆如何?”

高驪稍微來了點精神,但臉還是埋在奏折堆裏,把謝漆昨天被高沅調出去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唐維最震驚的只有一點:“你自己蓋的紋章嗎?原來你舍得?”

高驪更加欲哭無淚,有氣無力地把左手擡起來甩了甩:“有空的時候,幫我多查一查這串天命念珠的事吧。這世上有些事,是我所不能阻止的。”

雙重日和雲霄煙的疊加讓他對這世間的認知邊界愈發模糊,變成享暴戾的不可理喻的另一個人,好像正在不可逆地走向面目全非的路途。

現在他只想等謝漆回來,他來了,他對這世間的邊界才能確定。

正想著,禦書房外傳來了急匆匆的求告聲,那聲音分明是剛剛離開不久的侍筆之一。高驪揉揉眼圈直起腰來,把那侍筆傳進來。

唐維也納悶,直到聽完侍筆急促地將一件大案上報之後,眉毛都差點要飛出去了。

正愁著沒有大事情出來轉移耳目,誰知道瞌睡就有人遞枕頭過來了!

高驪也聽驚了:“高沅發現的?”

他的心臟狂跳不止,那謝漆豈不是也在現場!

他蹭的站起來,渾身充滿了力量,皺著眉頭大踏步走出來:“朕也要去看事發現場!現在就走!馬上!”

唐維趕緊跟上去,莫名覺得他這麽急,主要是想去找謝漆。

*

未時,宗人署派出了宗室的人,工部也來了官吏,梁千業趕來陪同高沅去看選址,臨走前特意挑了新的衣裳給高沅換上,才避免了一個衣冠歪斜的少年蠢王形象。

謝漆騎馬隨同,中途高沅不時把腦袋擠出來趴在車窗那裏看他,他全當沒意識到。

與高沅同車的梁千業卻無法忽視:“殿下怎麽一直往外看?”

高沅不情不願地把腦袋撇回來:“三哥,舅舅呢?他今天這麽忙嗎?”

梁千業低聲:“舅父今天還要轉道進宮去看望太妃娘娘。”

高沅凝固了片刻,右手有些神經質地抓住自己的左手腕不停摳:“他要去幹什麽,他要去殺了她嗎?”

“胡說什麽呢?別瞎想。”梁千業安慰他兩句,卻又輕聲說,“不過,殿下正是因太妃娘娘才想離宮,若是太妃娘娘不在了,殿下還需要提前離開宮城嗎?”

高沅表情有些扭曲,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指尖,細若蚊蠅地喃喃:“我不是真的要她死……”

梁天業見他狀況不太對,便先安慰他先去看選址,高沅勉強定下心來,但不到半路,神情便出現了熟悉的抓狂。

“煙……煙……”他摳著自己的喉嚨呢喃起來,梁千業出來時帶上了,轉身便要從旁邊的匣子裏取出雲霄煙,卻看到高沅突然轉身趴在車窗上尖銳地喊叫:“謝漆!給我糖!”

梁千業神情有片刻的空白,聽著車外的馬蹄聲靠近,一只指節白皙但布滿各種細碎傷疤的手握成拳伸進來,先是有意無意地敲了高沅的腦袋一下,繼而在高沅手心放下三顆裹了油紙的圓糖。

高沅先是緊緊地把糖攥在手心裏,看著車窗外的駿馬又拉開距離,才握著拳頭轉過身來,先啃自己的指節,之後才松開掌心。

梁千業震驚地看著他慢慢地剝開一顆糖,含進嘴裏舍不得咬。

高沅緊緊握著剩下的兩顆糖,閉著眼睛靠在搖晃的車壁上,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停轉動。

“小沅?”

高沅猛然睜開眼睛,目光有些渾濁地看著梁千業:“……哥?”

梁千業試探著把匣子往他那邊遞:“煙在這裏面,需要麽?”

高沅楞楞地看了他好一會,腮邊忽然頂出一個小圓點,是那顆還沒融化的糖。

他扯了扯衣領,蓋住不住滾動的喉結:“不用。現在不用。”

梁千業便先把匣子放回來,深究的目光穿過車窗,看不太清那個眉目如畫的皇帝禁/臠。

馬車先停在西北二街的一座富麗宅子前,這裏和西南二街都是最接近皇城的主街,位居西區的繁盛之地。車一停,高沅便先推開車窗往外看:“這是哪裏?”

宗人署的宗室拿著手裏的圖紙殷勤地跑到車窗下來向他介紹:“小王爺,這裏是……”

“你誰啊?滾!”高沅滿臉怒意地轟走人,腦袋鉆出窗外去追問別人,“玄漆!這裏附近有沒有什麽不好的地方?”

謝漆擡頭往遠處看了一下,覺得這裏地段很好,就是往遠處看,能隱約看到比翼樓的遺址。幽帝就是給韓貴妃建了那座高樓,攜著她想在那上面封後,結果被敵軍把頭砍下來掛在那兒了。

那樓建造之初本就興師動眾、勞民傷財,韓宋雲狄門之夜後本該推倒,但又因為君王的血灑在那上面,就只好不尷不尬地讓它繼續矗立在那裏。

謝漆實話實話:“都好,只是從此處向外眺望,能看到比翼樓。”

高沅當即勃然大怒:“怎麽這麽晦氣!我的王府怎麽可以建立在這裏?不要了!去下一處選址!”

一大車隊的人面面相覷,只好繼續出動到下一個選址去。

第二個選址在西南二街,高沅又問謝漆,謝漆還是實話實說:“都好,向外眺望可以看到西南一街的燭夢樓,十分富麗繁榮。”

高沅又生氣了:“不要!人太多了不安全,去清靜點的選址!”

一車隊的人只好跟著他瞎折騰,高沅現在才嫌棄西南區有個燭夢樓,車隊只好又繞到了西北一街去,還得挑一個悠遠僻靜的,看不到高高的比翼樓的選址。

又淘汰了三個地方後,他們來到了西區和東區交界的偏遠位置,梁千業眉心直跳地揮手:“此處距離皇宮太遠了,距離平民聚集的東區又太近了,殿下萬金之軀,怎麽可以在這樣的地方開府呢?”

高沅一聽離皇宮遠卻覺得不錯,坐了半天馬車也坐膩了,直接踹開車門跳下馬車:“這裏安靜,本王要看看這裏。”

其他隨同的官員都暗自叫苦不疊:“九王爺,這處選址雖然僻靜,但是已經太久沒宗室居住了,其中的布置設施必然已經老化,不利王爺居住啊……”

“破舊那便翻新,位置才是最重要的。”高沅認定了此處選址,拍拍手指向那扇緊閉的老舊大門,“來人,把門打開,本王要進去巡視一番。”

工部的官員和宗人署的宗室無奈地對視一眼,只好一起下馬取出鑰匙去開。

高沅在原地走了兩圈,眺望了八方周圍的僻靜環境,雖然房子舊,但周圍開闊,人少,只要有足夠多的私兵把這宅子圍起來,裏面便很安全。

“玄漆,你過來。”

謝漆下馬過去,看了眼天色,估計著大概寅時三刻,時間還早。

“這宅子老舊,待會進去你別離我太遠,沒準裏面躲著什麽禽獸。”高沅看著那些人把大門打開,派出了一隊侍衛進去打探,興味十足。

謝漆沒答話,只是他鼻子靈敏,大門一開,裏頭便有一股腥風傳出來,可能是因為裏頭有腐爛的植被和小動物的殘骸。

高沅急著要進去打轉探險,伸手便拽過謝漆的手臂:“走!”

謝漆眉心微皺,上臺階時要撥開他的手,卻忽然被大門裏一陣從內到外刮過來的狂風撲了滿臉,刺激地扭頭打了幾個噴嚏。

高沅一條腿還跨在臺階上,笑出聲來嘲笑他:“怎麽,你得風寒了?”

謝漆忽然反手將他拽下臺階,捂住鼻子皺緊眉頭,小指蓋不住唇邊朱砂痣,眉眼愈發綺麗得驚人,高沅晃了一瞬眼,他就把自己推開了。

“全部在門口等候。”

他看到謝漆三兩步便掠到了大門口那裏,把剛剛進到庭院裏面的人喊出來。待其他人都退回門口,他自己從懷裏掏出了塊面紗綁在臉上,高沅剛急匆匆地跑上臺階時,便看到謝漆自己一個人進了府宅裏,一個眨眼間便看不到他的身影。

高沅要追上前,反被梁千業攔下,惹得他憤怒地痛罵其他官員:“杵在這裏幹什麽!為什麽讓他自己一個人進去?!”

“小王爺息怒,是那位侍衛不讓我等進去。”那宗室不住彎腰,“他說是裏面有不幹凈的東西,先去替小王爺探探路。”

高沅神情才好了一些,焦急地在門口伸長脖子張望。

一刻鐘後,等在門口的眾人忽然都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響,所有人都看到了,在那府宅深處湧起了一堆蝙蝠,它們盤旋在半空,渾如一股送喪的黑浪。

高沅心臟提到了嗓子眼,放聲朝門裏大吼:“玄漆!謝漆!”

剛叫了十來聲,那身影就出現了。

他走到庭院時動作粗魯地扯開了臉上的面紗,即便身後是那樣吊詭的環境,因著這麽一個人走出來,鬼境似乎都被襯托成了仙境。

高沅還是在叫他的名字,謝漆皺著眉頭到眾人面前去:“聽到了,別叫。”

高沅將他從上到下看了數遍:“裏面都有什麽?”

謝漆沒看他,轉向了工部的官員:“勞煩大人兵分三路,一去京兆尹報案,二去大理寺,三進宮上報,茲事體大,不好拖延,此處先封鎖起來。”

“怎麽了?”高沅急忙跑到他身邊去追問,“你帶我進去看。”

“小孩子家家看什麽看。”謝漆皺著眉飛快地罵了一句,繼而要轟走他,又把高沅整得牙根癢癢。

他怒氣沖沖地不走,謝漆掃了他一眼,眼神覆雜得難以言喻,又繼續向工部官員說話。

“府宅深處吊了一百二十七具屍體,地面上還有四十二具。年限有遠有近,最遠大概是四年,老少青壯都有,太多的屍骸積在裏面,引來了成群的蝙蝠和腐鼠,其中毒氣濃厚,恐怕需要調配許多仵作和醫師來。”

一番話說完,在場的人都懵了。

梁千業第一個回過神來:“此處是宗室的地,怎會有這麽多的……骸骨?”

謝漆想起那飄灑滿地的泛黃雪利銀錢欠條,閉上眼說不出太多的多餘解釋:“等上邊派人來調查吧。”

何家死不足惜。

他無意識地蜷起指尖,手忽然被握住了。

一回頭便看見了高沅那雙又濁又清的眼睛。

他問他:“你看到那些東西,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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