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29(下)

關燈
29(下)

羅紅雲明看著羅漢對待母親和自己如此冷血,為什麽不趁早逃離?

孩子沒有選擇權,也沒有選擇的能力,我們順利成人後總是非常容易忽略這一點,仿佛已徹底忘了自己的孩提時候。

當我們被帶到一個完全處於弱勢的陌生環境中時,你所表達的所有意見和感受都會被忽視。這是傷害的第一步,奪去感受。

接下來你會意識到自己完全不重要,但你會疑惑這究竟是為什麽,然後慢慢的你發現了不同,並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相處的,你試圖抗爭,抗爭失敗,然後你就會變得沈默。這就是第二步,奪去你說話的權利。

他們會不斷地告訴你,你不重要,你不屬於“我們正常人”,這是我們的世界,你不能擁有和我們一樣的東西,你是低賤的,你是物品,你無法擁有任何事物包括你自己。這是第三步,奪去你的尊嚴。

最後一步,你將被奪去作為一個“人”的所有特征,甚至生命權,你只覺得痛苦,卻不知道痛苦來源於何處。慢慢地,你只會說幾句話,吃飯,排洩,與後院的豬無異了。

父母糟蹋子女如此,男人啃食女人如此,強權壓迫弱勢如此,組織壓榨個體亦是如此,就是這樣的四步,讓人不再作為人而存在,荒誕的事就這樣不斷上演,然後漸漸被人忘卻。

而少女恰恰是最容易受傷的物種,她們總被教乖,以至於來自陌生人的傷害或許尚能直接反抗,倒是來自親人的傷害,總是缺少勇氣和名正言順。

除非有一個普萊或者一個南山一直一直記著你,否則這個世界,就像你從沒有來過。

羅紅雲也是想了很久很久,很多很多年,很多很多次,也只想通這其中的一點點內容。她的一生都在恐懼和自暴自棄裏度過,直到認識南山,直到與普萊重逢。

2011 年到 2012 年,是她最幸福的一段時間,南山做著自己夢想的工作,普萊在想辦法帶自己離開,她終於又找到了一點點,很小很小的那麽一點點做人的感覺。

她從不敢想未來,可是普萊來了,那個代表著希望的普萊又出現了。這一定是老天的安排,老天睜眼了!

這個幻想很快被打破了,羅漢帶來了女兒的消息。

這個女孩本不該出生,當時知道懷上了不能生下來的孩子,羅紅雲想盡了各種辦法,砸肚子,吃藥,甚至用衣架......可孩子還是生了出來,她那麽小,那麽脆弱,那麽無辜。羅漢一看沒帶把兒,直接用一條洗臉帕抱著就抱走了,原本要扔在水溝裏,被修電器的林老頭攔了下來。

女兒還活著,她捏住了羅紅雲的命脈,可笑的是,羅紅雲唯一接受過的教育,竟然是爺爺教她“要善良”。“善良”欺騙著她,控制著她,這是她悲劇的人生中最大的黑色幽默。

普萊傷心地離開以後,羅紅雲又找了一次南山,她站在報社的外面,看到南山帶著袖套蹲在玻璃後面努力擦拭著一個花盆。

她的動作那麽熟練,那麽自然,人們從她身邊走過,就像走過一株綠植。羅紅雲哭了。

第二天很早很早,她找到南山住的地方,和她說了一個想法,南山嚇壞了,連連拒絕,羅紅雲把 1 萬塊錢遞給她,跪在她面前,不斷地磕頭,任她怎麽拉都不起來,最後幹脆也跪下了,跪得像羅紅雲一樣低,伏在地上很久很久,羅紅雲才停止磕頭。

南山不敢答應,她實在是做不到。可聽完羅紅雲的講述,她猶豫了。

她想到了自己的人生。

父母健在,身體健康,乍一看好像蠻不錯的,可是低頭看看自己,真正的自我還不是一樣爛,一樣沒希望,一樣低到塵埃裏。她的內核裏和羅紅雲又有什麽不同?

南山心一橫,同意了。

林琦是羅漢和羅紅雲的女兒,得知這個消息的胡律師遁得比任何人都快,小助理問他“胡老師,接下來我們怎麽辦呀?”

“怎麽辦?放假!下次有機會再說。”

也就是在這一天,麥子收到了一封來信,這是一封手寫信,她才看到信封就知道是誰的筆跡,晚上,她一個人躺在鐵皮房裏,蓋著厚厚的被子,在被窩裏讀這封信。

讀著讀著,她的眉頭漸漸皺起來,眼裏有淚光打轉,她掀開被子,穿著薄薄的睡衣走到桌前,看著那盆波士頓蕨。

突然,她把蕨葉全部擼起來,握住根部用力一拔,蕨的根被扯斷了很多,長長短短地伸出來,像許多觸角,麥子把蕨放在一邊,想把花盆倒過來。盆有點重,她吃力地抖了好幾下,把整盆土都倒了出來,她直接用手扒拉,扒拉出來一個小小的盒子,裝在幾層密封袋中,盒子打開後,裏面有一個用保鮮膜裹了許多許多層的銀色 U 盤。

麥子坐在地上,看著那個 U 盤,她笑了。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請了假,去把那個 U 盤寄了出去。

等紀委收到這份禮物,麥子或許已經與南山重逢了吧。

羅漢的案件確實重新啟動了調查審理,但和“無罪”毫無關系。直接殺了他未免太便宜他了,把他關在墻裏,沒有希望但也沒法死,這是羅紅雲最想看到的局面。

坊間的輿論一下子就變了方向,南山愈發出名了。華姐和她心照不宣,日子一天天過著,劉志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秘密。

盡管褒貶不一,“故事性”還是成為了南山本人最大的賣點,書店顯眼的貨架上又擺上了《高歌》和《尋找金福真》,電視劇一開播就火了,火得一塌糊塗,飾演“鄒莉莉來自小說《尋找金福真》,是南山以羅紅雲為原型創作的人物”的演員本來只是一個配角,沒想到因為這次風波突然就得到了狂熱的關註,好在她本身演技在線,把“鄒莉莉”演活了,通告接二連三紙片般飛來,她的人生,竟然因為一件案子而改變了。

谷子抱著紙箱子走出大樓,元旦起她就要去支援國境線了,這算是懲罰嗎?也不完全是,這是最好的安排了。

她站在路邊等蒙禮,今兒要和他吃“散夥飯”。看著面前公交站廣告牌上,那個演鄒莉莉的演員笑盈盈的,果然是紅氣養人,她似乎比前幾年演小配角的時候漂亮多了。

事件塵埃落定,谷子反而有一種難言的虛脫感,不由地又想到了 2012 年辦案的那一天。

9 月 26 號星期三夜間,羅紅雲在店門口和羅漢大吵了一架,被羅漢打傷了,店裏的姐妹把兩人拉開後,羅漢被龍哥踢了幾腳,隨後就和黃毛到屋內吸食麻古,羅紅雲正常上班。

9 月 27 號中午,羅紅雲趁人不註意收拾東西跑了,羅漢在黃毛處被告知方向後,一路追尋,追到巷口看到路對面的羅紅雲背著一個黑包,攔了一輛電動車,他也趕緊攔了一輛,一直追到爛尾樓附近。羅紅雲下了車,羅漢也下了車,羅紅雲走得很快,走到最後直接跑起來,羅漢也歪歪扭扭跑起來。

監控捕捉到了羅漢在後面追羅紅雲的場景,羅紅雲看起來是那麽驚慌。

但是之後呢?

羅漢進去以後羅紅雲已經死了?

羅漢吸了毒,暈暈乎乎,走上前拿起屍體上羅紅雲從小抱到大的那個禿頭洋娃娃?

想到這裏,谷子閉上了眼睛,在呼嘯的車流聲中一瞬間站到了羅紅雲的屍體旁邊。

羅紅雲仰面朝天,一根鋼筋從她嘴中穿出,她睜著眼睛,雨水徑直滴落進她的嘴巴、鼻孔和眼睛裏。她的眼球還在微微顫動,小腿和胳膊在一下一下地抽搐,像剛剖開的魚。羅漢天旋地轉,不知出口是何處,拿著洋娃娃走了幾步才松手扔掉,沒敢撿錢,匆匆跑出了爛尾樓。

大概十分鐘後,一個女子哭著從另一個方向的爛尾樓走出來,她毛躁的頭發、誇張的妝容,乃至胳膊上的淤青,都和羅紅雲一模一樣。戴著手套的雙手顫抖不止,拿了幾次都沒有拿起那個洋娃娃,第五次,她才把洋娃娃穩穩拿在手裏。

羅紅雲已經不再抖動了,她的眼睛失去了光亮,只剩兩顆黑眼珠直直地盯著老天,女子對著那雙眼睛狠狠砸去。

風化的洋娃娃一下碎成了幾塊,女子仔細回想那個刻在腦子裏的畫面,羅漢的手握在娃娃頭上,她留下了一片娃娃頭部的位置,小心布置不被雨水沖刷,然後快速躲回了那棟樓裏。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裏等了多久,直到她鋪著塑料布剪完頭發,換好衣服,又等了很久很久,才等到流浪漢來了,警察來了,附近村子的人打著傘湧過來,像看馬戲一樣圍成一大圈。短發的女子背著書包打著傘走進人群裏,一起靜靜地觀看,又隨著人群散去......

想象到這裏,谷子猛地睜開眼睛——如果從一開始,羅漢追的人,就根本不是羅紅雲呢?

那是普萊?還是南山?還是別的誰?

“餵,餵,發什麽呆呢!”蒙禮坐在一輛新車裏,沖著谷子喊,“快來試試哥的新座駕!”谷子敲敲自己的腦袋,朝著蒙禮走去。

看到蒙禮在招手,路上的女孩們在邊走邊笑,孩子抱住母親的腿,老人被小男孩攙著走上公交車......她已經不想再去糾結了,是誰做的,怎麽做的,如今還重要嗎?她終於決定放過自己,也放過羅紅雲。老劉還在邊境線等著她呢,分散已久的好搭檔終於又可以聯動了!

2023 年 1 月 21 號,又一個春節如約來臨,青龍山陵園還是破破敗敗,守門老頭的山歌換成了“太陽出來紅彤彤,照在妹的繡房中,妹的房中樣樣有,少個小郎在其中”,南山拎著一個嶄新的娃娃,還有一瓶好酒,慢慢往山上走,老頭對她點點頭,她把酒遞給老頭,“接下來一年也要辛苦您了!”,老頭笑嘻嘻地擺擺手,目送她上山。

普萊已經到了,看得出來墓碑又被她擦拭了一遍,此時她正蹲著描紅羅紅雲的名字,描了幾遍,站起來看看。

“你這麽早來了?”

“林琦定了年夜飯,我得早點去吃。”

“警察沒再來過吧?”

“沒有,你呢?”

南山搖搖頭。她把娃娃拿出來放在墓前,“你知道嗎,那天晚上我以為你真的走了,不會再回來了。看到梳子才松了口氣。”

“你怕我假戲真做?”

“我明白,林琦對你來說更重要。”

“是,林琦很重要。你也很重要。”

“我知道這次是僥幸......是我的錯。當年......也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那會兒你也沒多大,她要你做的,或者我要你做的,對你來說太殘忍了。都過去了,別再一直回想。就是......對不住那個警察了。”

南山看著半跪著繼續描紅的普萊,她已經老了,白頭發多了許多,腰上的肉隱隱約約松松垮垮,南山又想到那一天,普萊終於找到林琦,歡天喜地地回到長坡街,卻發現羅紅雲已經死了,那天晚上,普萊也是這樣半跪半蹲在自己的小屋裏,哭得就像要把內臟擠碎了倒出來。不知道哭了多久,普萊擦幹眼淚,“從今天起,你不認識我,也不認識羅紅雲。”

如果說這麽多年來,羅紅雲是她堅持寫作的動力,那普萊就是她依然願意相信世界的唯一理由。盡管有幾次她懷疑過,如果幾年前林琦因為椎管閉合不全一種近親生育的小孩有可能會得的病動手術時,自己沒有把所有身家全部借給普萊,那普萊這次還會回頭幫她嗎?

想到這裏,南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回答剛才普萊的話:“人哪能次次都選對呢。”

普萊沒有深想這句話的意思,她描完了,輕松地拍拍手,收拾好顏料,“我準備帶林琦去北京。”

“那我們還會見面嗎?”

“也許吧。你自己保重。”

“再見!”

“再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