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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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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上)

普萊沒有當時就走,無非就是想看看警察到底掌握了多少、事態究竟發展到哪一步,好做下一步打算,誰知竟得知了羅漢要翻案的消息。

憋著一股勁回到花店,南山才卸下心房。她受不了了,實在是受不了了,這一切變得越來越不可收拾,她趴在普萊的肩上嗚嗚地哭起來。

普萊抱著她,任她哭泣,另一只手拿出手機,搜索羅紅雲——整個網絡上都能找到這條訊息了。

羅紅雲的照片像三流小報一樣被放在那個 H5 界面上,還配上了誇張的剪影和碩大的問號,照片裏的羅紅雲穿著一件嫩黃色的連帽衛衣,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的鄰家姐妹,照片旁邊那行紅色的字體卻刺痛了她們的心——“黑暗中的羅生門:性工作者意外死亡疑雲”。

普萊的眼中充滿了憤怒,她的咬肌鼓起,額頭慢慢發紅,她推開南山,“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振作起來!”她心裏很清楚,雖然目的不同,但馮小谷和她們一樣,都不想羅漢翻案。如果整個案子正式進入重新調查階段,那她們三人都不會好過。

從現在開始,不管願不願意,都只能和馮小谷站在同一條戰線上了。

兩人商量了幾種可能性,在普萊做出一個最終決定通知她之前,南山必須先抓緊時間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她回到家裏,翻出鎖在櫃子裏的文件夾,關門的時候太過用力,那個被拆開了兩次又被縫合的禿頭小熊掉在地上,重裝的眼睛因為尺寸不和,滴溜溜地滾了出來。她沒有管小熊,拿著早已經擬好的文件走進客廳仔細檢查,等她把文件都準備好,羅律師也到了。

當初陳河死亡時羅律師確實是付玉玢叫來的,但並不如他所說是“他家自己的律師”,這中間可差得太遠了。

但也就是那一次,南山明白羅律師這個人他只辦事,且只辦他劃定的底線內的事,絕不多管,所以南山現在需要他。羅律師效率很高,看完她準備的文件,沈吟片刻,“你可想好了?這些事情我一旦去做了,要反悔可就不容易了。”

“我知道。”

“你確定。”

“我確定,我相信她們。”

“其實人心很難值得去相信......”

“我願意試一試,何況這也是我自己的心願。”

律師看她心意已決,指導她簽章,為她錄好視頻,整理好文件便告別了。

送走律師,她久違地開了一罐啤酒。以前看電視劇,這種時候主角應該都會用一個精致的高腳杯,在頂層豪宅上看著腳下的蕓蕓眾生,喝下一口昂貴如普通家庭一個月生活費的紅酒,然後大義凜然把紅酒放在桌上,去與關鍵人物進行最重要的談判。

環顧一圈,沒有頂層豪宅和高級紅酒杯,只有沾滿草籽的衣褲和一只沈醉於舔腳趾的貓,還有外面陰陰沈沈的天氣。她的心不知該飄向哪裏,把啤酒一飲而盡,給麥子打了一個電話。

很久很久都沒有接通,不知道麥子是不是在猶豫接或者不接,南山有些傷心,她撕下一頁草稿紙,開始手寫一封信。

胡律師制造的熱點得到了很大的關註,這樣的消息是各大媒體最喜歡的,他們雖然不敢真的去“探尋真相”,但卻樂意看到這種戲劇性的沖突。沒有人真正去問真偽,甚至沒有哪怕一個調查記者去走一遍當年的案件路線,大家互相用著對方的稿子,再改動幾個字句。如果你家用了“疑雲”,最多我家改成“未解之謎”就行了。在他們眼裏,這就是真正的新聞。如果弄錯了怎麽辦呢?那簡單,刪除發布,最多再弄個辟謠就好了。

他們不擔心網民,網民的記憶只有七秒。

胡律師可太懂這一點了,他早做好了準備,媒體平臺上流傳的都是他做的 H5,他寫的字句,他做的文檔,這是他最想看到也確實看到了的結果。調查記者?在他眼裏不存在這樣的職業。

調查記者能不能調查,那不是記者說了算,是責編說了算,是他們頭頂的人說了算;頭頂的人批不批準調查,那就是宣傳部說了算;現在的時間節點,宣傳部會同意“深入調查”嗎?不會。他們正忙著造勢,忙著搜羅數據充實去年的工作報告;他們忙著壓下影響形象的負面報道,嚴厲地告訴記者頭頂上的人“過了這陣再說”。我編的我編的

他知道其中的門道,他很得意,不管這案子能不能重新偵查,能不能到重審那一步,他甚至不在乎會不會明天這些消息就不見了,只要能火熱多一天,他就占盡了好處。有時候會做事往往沒有會搞事來得重要,現在的熱度和他那張臉出現的頻率,他真的十分滿意,助理接電話都接不過來了。

因為這同樣的原因,谷子這邊卻要愁死了。

上面暫時暫停了她的工作,讓她強制性休假,但又不能真的休假,必須每天向上級報到,並且他們收走了她的證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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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不深挖,只拿現成的資料,群眾可不一樣,群眾就像大隱於市的福爾摩斯。

不能小看群眾的力量。

一部分群眾看出了胡律師玩的小把戲,把他先前的破爛案子又挖出來鞭了一遍,把他本人也扒得赤條,但黑紅也是紅,胡律很滿意;還有一部分人,他們不僅扒出來谷子的簡歷,還扒出來她外婆曾經的職位,霎時間,對谷子個人的網絡議論到達了難以控制的地步;當然還有針對羅紅雲的,人們的關註點不僅僅在兇殺案本身,還延伸到了那條著名的粉色“長坡街”,從都市傳說討論到了爛尾樓,甚至延伸到了樓市......為了逃避碎圖,大家都學會了先倒置再加水印,最後在關鍵地方打上馬賽克。

這件事太有話題性了,話題自身進行著分裂和再生,這些不斷再生的話題和討論點在不同立場、不同文化層次、不同性別、不同生活經歷、不同崗位和收入的人眼裏,變成不同的細節和真相,“#羅紅雲 羅漢#”,成為了熱搜關鍵詞。

撤掉,回來,再撤掉,再回來。

谷子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時刻。她想過可能有一天會因為這件事而做不了警察,但沒想到會這麽狼狽。

她需要幫助,但她自己卻不知道。

她無法入睡,一直在反覆回憶細節,但不管她再回憶多少次,都找不到漏洞。她找不到漏洞,又覺得似乎處處都是漏洞。

一種比第一次看到《尋找金福真》時產生的更大的自我懷疑,吞噬著她身體裏的細胞,她的印象開始模糊了,甚至慢慢無法回憶起一些當初偵查羅紅雲案的細節,像是大腦為了保護自己而故意選擇性忘卻。

起先,她還能看看手機,搜索會不會有有用的信息;搜索得越多就越焦慮,越焦慮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鉆牛角尖。有一天中午,她終於撐不住了,在沙發上短暫地打了一個盹兒,夢裏,羅紅雲纖細的脖子架著那個只有一半的稀碎頭顱,歪歪倒倒向她走來。她嚇醒了。

蒙禮來看了她幾次,也開導了多回,總是在聊天的當時好一些,晚上又陷入情緒循環裏。她氣急了,覺得自己太脆弱,氣自己不爭氣,又實在是爬不出心魔鋪設的沼澤。

不知道是第幾天失眠了,當下已經是夜裏 11 點,外面冷得不行,花朵上無聲地結起了冰渣子,她隨手穿上一件黑色的連帽開衫,便匆匆離開了家門。

南山不知道這麽晚還會有誰來,打開對講一看,竟然是谷子!她毫無防備,看著客廳裏亂成一團的搬家打包盒,她不知道該不該放她上來,卻看到這樣冷的夜裏,谷子只穿了一件開衫,想了想還是先開了門。

進到南山家,谷子冷得上牙打下牙,南山給她接了一杯熱水,放了幾塊紅糖。谷子咕咚咕咚全喝了,看到亂七八糟的客廳,放下帽子問“你要搬家了?”

這時候南山才看到谷子的黑眼圈,就像當初睡不著的自己,她心裏有種難言的感覺,這幾天的網絡消息她也看到了,有很小的一部分輿論也扯到了她,扯到了《尋找金福真》,但還是谷子的信息更糟糕,她一定承受著常人無法感受的壓力。

南山明白那種自我折磨的滋味,沒有人比她更懂得自己無法放過自己的痛苦了。

喝下紅糖水,谷子臉色恢覆了一些,她把手機關機放在桌上。

“我現在不能行使警察權力,也不能再繼續調查了。我......如果我問你,你會告訴我一個真相嗎?”

南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羅紅雲死的那天,你和普萊一定在現場,對不對?但是我一直找不到證據......或許我就快找到了,但可能以後都沒有機會再繼續尋找了。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漏了什麽?我到底是忽略了什麽?”

“馮警官”,南山拉了一個凳子坐在她對面,“其實你為什麽非要找那個真相呢?羅漢入獄了,對你、對羅紅雲,都有一個交代,這樣不好嗎?你為什麽要折磨自己呢?”

谷子發了會兒楞,自己也笑了,“我也不知道,真的,我也不知道”,她看看南山,又笑了一下,“我甚至不知道我現在為什麽會來找你。”

剛才開門時闖進來的冷空氣和屋裏的熱風緩慢地交融著,谷子的臉色慢慢紅潤起來了,南山看著面前狼狽的警察,仿佛第一次見面的意氣風發是上世紀的事。她沈默了一會兒,關上書房和臥室的門,返回谷子對面,一字一句地說:“普萊和我也不希望羅漢翻案。”

谷子一開始沒有好好聽,她還沈浸在自我否定和自責裏,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什麽?”

“普萊和我,我們都不希望羅漢翻案。”

“你......”

“所以你必須振作起來,我們一起想辦法避免改變現在的局面。咱們得站在一條陣線上,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

谷子不知道南山是在什麽樣的心態下,或者什麽樣的目的和自己講這樣的話,但是她強撐著打起了精神。她必須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才能計劃下一步怎麽做。

“在我和羅紅雲認識的過程上,我確實沒有騙你。但當年我並非和她發生矛盾,而是她臨門一腳把我拉了回來。她對我說,‘不要走看起來容易走的路,因為這種軟綿綿的路,一只腳踏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我已經來不及了,你還可以回頭’。”

南山望著谷子身後的窗,一下子回到了 2011 年,十一年竟如此匆匆,仿佛一切就發生在昨天。

南山第一次上鐘的那個晚上,那個男客人看中了南山那頭海藻一般的長發,當即和領班提了要辦年卡,只讓她服務。南山心裏很忐忑,一種沖動牽引著她趕緊往門外跑,另一個聲音卻在說“不管你去到哪裏,都不會有人在乎你,不管怎麽活著,都沒有太大的區別”。她才 21 歲多一點兒,見過的世界也就是巴掌大點兒的,她完全不知道一旦同意意味著什麽。這時候,羅紅雲突然暴怒了,和她吵了一架,甚至揪著她的頭發到巷子裏打了一頓。

“毛都沒長齊,搶老娘的客人,日你媽!”羅紅雲大聲地咒罵她,讓她滾。

那些男人只當看兩只狗打架似的看,領班在一邊賠笑勸著,大家看著南山,也就是莉莉,被羅紅雲拖著往外走,衣衫不整,像一只落水狗。

到了巷子外,羅紅雲卻抱住了她,“別怪姐姐,別怪姐姐。”

南山哭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挨打,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被抱住,她只是覺得被抱住真的好舒服啊,有一個人願意這樣抱住她,真是太好了。她感覺到了溫熱的體溫,柔軟的乳房,還有女人的眼淚,她哭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大聲,羅紅雲急忙捂住她的嘴巴,把她帶離了那條五光十色的街道。

第二天清晨,羅紅雲臉上掛彩了,眼角高高地腫起來,但是她看起來很高興。她把南山帶到了一個米線館子裏,吃了好大一碗米線,一邊疼得吸氣,一邊笑嘻嘻地對南山說:“你看,我把什麽弄出來了?”

南山一看,是自己的身份證。

南山又哭了。

“傻孩子,別哭,哭什麽呀。我告訴你,我找了一個好差事,看了好久了,我打聽過了,是正經工作嘞!我年紀不符合做不了啦,你去,你會寫東西,一定能應聘上!”

是報社招臨時工的信息,羅紅雲給她拿了二百塊錢,“我下午不能陪你去買衣服,你去買一身衣服,買素凈點兒的。一定能聘上,一定能。”

她的口音特別搞笑;她的美甲掉了兩個,指甲縫裏有些不明物體,黑乎乎的;她的假睫毛誇張得像戴了兩個晾衣架子;她黃色的頭發攪在一起,頭頂已經長出來一圈黑發,看起來像戴了一頂小帽子;她的胸脯漏了三分之一,黑色內衣的蕾絲上裹上了其它的白色纖維,結成球球。

她對著南山笑,笑著笑著,就跟著南山哭了。

眼淚吧嗒吧嗒掉在過橋米線的湯裏,很快被油花蓋住,一片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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