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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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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下)

送走麥媽,南山松了一口氣。不過在十幾天的相處中,她明白了一部分麥子的糾結,麥媽也不全然是壞的。

麥媽真的很會照顧人,她能夠在兩個孩子全然不覺的情況下,快速地做完所有家務;她會和菜販子砍價省下五塊錢,然後買兩個茭白回來炒肉吃;她會仔仔細細挑掉排骨裏的碎骨頭,怕孩子們咯到牙齒。

她會在南山和父母視頻通話時,悄悄地藏起來;會給外賣小哥準備好一紙杯熱水;會和保潔阿姨聊天,給人家送香蕉和熱水瓶子暖手。

她並非不會考慮他人的感受,她好像,只是習慣性地不會去考慮自己和女兒的感受。

然而問題似乎就出在她不夠壞上。如果她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壞媽媽,或者她再過激一些,再沒人性一點,或許麥子就能心安理得地脫離她,心安理得地做一個不孝女,心安理得地去過自己的生活。

但是麥媽不是壞,與其說是壞,不如說是一種笨。

她總是把一切快樂、感受和歸屬感都寄托在他人身上,當他人贈予她兩分側目,她便覺得人生有望,如果他人不關註她,不討論她,不羨慕她,她就覺得人生已經完全沒有盼頭了。

她沒有上學,更沒有見過更寬廣的世界,年紀輕輕就嫁為人婦,一輩子都在伺候一個從不溝通的丈夫,生下一個不符合自己標準的“沒用的女兒”,同時又時時刻刻在迎合著自己的父母對於“好女兒”的標準,迎合著任何一個旁人眼裏“好”的標準......

她不是壞,她是完全不知道對錯到底是怎麽劃分的,她沒有學習“對與錯”的途徑,更沒有向外吸收從而修正自己人生的意識。就是這種“笨”,傷害著她自己,也傷害著自己孩子,她卻全然不知。

南山突然就想到那一天,兩個人睡著之前,朦朧間麥子對她說:“我對我媽媽,就像花妹打碎了一個對你來說很有意義且心愛的杯子,可是你也只能告訴自己,它可能也不知道這是一種錯誤行為,你只能依舊愛它。”

但是麥子也並未做錯什麽啊,為什麽要承受這一份苦惱呢?這種問題,究竟該如何解決呢?南山想不到一個答案,覺得心裏有點堵,決定先不回家,去公園裏散散步。

今天太陽很好,春天可能就要來了。

她沿著步道慢慢走,看看花,看看樹,看看喜歡的蕨類,走累了就坐下來休息一下。

坐下的那一刻,她的眼神再一次註意到了自己的白鞋子,擡起腳來看了一眼。鞋底很幹凈,只有一點點走過路的痕跡,鞋帶整齊幹凈,鞋頭也沒有汙漬。

她的心裏痛快多了。

麥媽走後差不多又過了半個月吧,各行各業都全面覆工了,隨著利率下調,城市似乎又湧動起了一股已沈寂兩年的激情。

早春也來了。

昆明是一個能夠最早看見春天的城市,想要尋找春天,你只需要站在河邊觀察片刻就行了。

在這片刻間,櫻花和桃花會毫不吝嗇地給你下一場粉紅的細雨;樹上抽出翠綠的嫩芽,宣告著新一輪成長競爭的開始;河中心的白色水鳥怡然自得,梳理著自己翅下的毛發,抖一抖身子,層層光亮羽毛下面脫落些許絨毛,它們會在陽光裏飛起來,順著河水的濕氣在空中飄搖幾圈,然後落在水面上,像白色的花瓣。

南山的事業也迎來了春天,一個充滿希望的開始,開始了。

再版的書寄到她手上了,換了一個封面,更好看了。上面幾個效果看起來宛若燙金的字,“青橄欖文學獎得主”,顯得書更有可讀性。扉頁寫著南山當初在書本簡介裏提的那一句“獻給她”。

南山輕輕摸著這句話,心裏有一種難言的滿足感。

另外,售出影視改編權的合同已經簽了;並且就在過年期間,代理竟然還馬不停蹄地跟進了有聲書的合同;還有渠道方面的收入,南山也按月穩定地拿到手了。

讀書博主們勤快地分享著有關這本書的一切,她寫作的另外幾本書也快速地得到了關註,平臺上的訂閱收入,以前根本達不到 800 的納稅門檻,現在光是訂閱分成這一項就變成了 5 位數。

卡裏的餘額,從半年前的 2657.88 元,一直變多,一直變多,一直變多,那些在郁郁不得志時寫出來的書,如今就像她親手餵養出來的母雞,在源源不斷地為她下著金蛋。

又過了半個多月,南山久違地接到了陳編輯的電話。

“下周去參加活動,議程我發在你的手機上了,你給我收拾精神點哈!”

“能不去嗎?”

“你說呢?”

“我,我不想去......拋頭露面的,再說,再說我再怎麽收拾也就這樣了,現在整容也來不及了啊......”

“簽售會也好讀者見面會也好,這都只是一個說法,重點是你得參加活動。劉奉山同學,請你打開你的後臺,看一下合同,‘作者有義務配合平臺的運營活動’,再看看出版合同,‘作者有義務配合出版社的運營活動’,不想去也行,違約金拿來就好。”

“我去,我去,我一定按時按點到崗!”

“讓你想辦法加作協嘛你不幹,現在連本地的活動都不想去,我看你是翅膀硬了!”

“我一定去,好吧,到時候你問主辦,看我到底去了沒有。”

掛了電話,南山心裏一陣發麻,簽售會,怎麽聽起來丟人現眼的。

是的,即使是現在這樣今時不同往日的情況了,南山依然覺得自己算不上什麽作家,她是運氣好,但運氣不等於實力。

面對自己,她當然是驕傲的,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還會有這樣的一段,她是自戀的,她心裏是飄的,她也會在老同學恭維自己的時候感到舒適;會在前任發信息來說“沒想到你現在這麽厲害了”的時候覺得揚眉吐氣;會在奶茶店的老板剛好讀過這本書,給她免單的時候,心裏瘋狂冒泡泡。

但這和面對讀者、面對市場時,完全是兩種心態,她深知自己到底算什麽水平,知道這樣的熱度並不會持續太久,或許也是在半年後,她的情況就會一落千丈。

在這種不確定究竟是不是虛假繁榮的情形下,去簽售會簡直就是丟人現眼。

麥子和歐陽陽卻不認同這種說法,“姐,相信讀者好不好,難道人家不知道什麽是好的嗎?人家是吃飽了撐的去買你的書嗎?自信一點,自信一點。我可是到處吹牛逼說你是我親姐呢。”

“陽陽話糙理不糙,狗子,支棱起來。我陪你去做造型,咱們簽售會那天,亮瞎讀者和主辦方的眼睛,讓他們知道什麽叫才華和美貌並存,內涵與胸懷齊飛!”

說完看了一眼南山的胸脯,感覺自己說話前多少是欠考慮了,擺擺手說,“算了算了,咱不用靠那胸脯四兩,照樣是內涵與......內涵與......”

“內涵與銷量齊飛,與下一本齊飛!還有下下一本,下下下一本!”陽陽叉腰大吼一句。

麥子楞了一下,立刻哈哈大笑起來。

活動當天是周六,三月下旬,天氣已經暖和多了,麥子給南山搭配了一雙棕褐色的改良西部牛仔靴,一條淺色的長袖過膝長裙,還有一件同樣長的,靴子同色粗針織外套。妝是陽陽化的,說給她走的“我雖然很溫柔但實際上並不好惹風”,兩個姐姐雖然聽得一楞一楞的,還是接受了她的安排。

沒想到這個搭配組合在一起意外地好看,戴上一對星球造型的耳夾,顯得她既精神,又放松,隨性中還有一點神秘感。

南山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太隆重了,結果到了現場一看,現在的女孩子也太漂亮了吧!

她本來以為,自己寫的題材,受眾應該都是比較上年紀的人,或者至少是和自己同齡的,沒想到現場來的,除了零星一些男士,其餘幾乎全是二十來歲的小女孩,她們有的日系,有的韓範兒,有的歐美,有的古典......她這一身反而素凈了。

南山脫下毛衣遞給麥子,上臺以後忍不住一個一個打量臺下的女孩子,簡直看花了眼。

在這種驚喜中,她又不禁擔心起來,會不會,她們都不是自己的讀者,而是另一位作者的?

看到作者來了,現場短暫地鼓了一下掌,南山局促地和另一位作者一起坐在一邊,側對著主持人。

盡管知道主持人大概會問一些什麽問題,也做了一下準備,但是她心裏還是很緊張,看著旁邊那位作者侃侃而談,她平靜的靴子裏,腳趾正在瘋狂摳地:天啊,快點結束時這一切吧!

“南山老師,南山老師?”

她回過神來,按部就班,簡短地回答了所有問題。

“看來南山老師確實是比較社恐哈,那我們來進行輕松一點的問答,臺下的讀者朋友,有沒有要問問題的呢?”

一個穿著黑色連帽衫的男性舉起了手,“南山老師,請問您創作尋找金福真時,會不會有一些情節其實是您內心的投射呢?尤其是一些比較血腥的情節,您是憑空想出來的嗎?”

主持人有一點尷尬,正準備說什麽,南山卻很意外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是,很多情節都有我的主觀意識在裏面。我承認自己的內心是有黑暗面的,但我覺得每個人都有,區別只不過在於,我是通過小說寫出來,而別人可能會通過一些別的什麽形式......但人總是要找一個出口的,我們只能盡量去找一些不太偏激的出口......”

後來的讀者提問和回答,南山都有些疲憊了,一直非常簡短地做著回答,終於撐到了簽書環節。

事實證明,南山起先的擔心是多餘的,現場來的大部分是她的讀者,很多是從她還在平臺寫的時候就一直關註她的,她沒想到,有點感動,每一本都簽得很認真,讀者要求寫的致語也會很認真地寫完整,讀者要合照也很配合。

她終於明白麥子為什麽要打扮她,陽陽為什麽說“上了妝上鏡才更好看”了,她還有一點點感受到了做公眾人物的感覺,雖然有點羞恥,但這一切真的好新鮮。現在她不後悔來參加活動了,臉也因為激動而有點發紅,顯得人更好看了。

簽了許久,南山手腕子有點酸。接下來帶書過來簽的讀者,正是先前提問的那一位男性,他坐下來,臉上帶著真誠的笑容,溫柔地對南山說:“老師,我是真的很喜歡您的作品,您第一次出版我就買了。我覺得您的作品真的很難得。”

南山很感激,認認真真地簽下名字,他合上書以後,再三道謝,起身準備離開。離開之前,他突然停頓了一下,俯下身子湊近南山,對著她的耳朵,用依然溫柔的語氣輕聲說:“但是南山老師,我知道你做了什麽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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