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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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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下)

是啊,才過了一周,好端端一個人怎麽就能瘦成這樣呢?

南山的臉頰深深地凹陷著,本來就高挺的鼻骨顯得更嶙峋了;那件大衣不像穿在身上,倒像是直接掛在衣架上;她的手扶著欄桿,露出的手腕簡直不能叫纖細,應該叫......病態。那段手腕又慘白又幹癟,看起來很脆,輕輕一折就能掰斷。她的指甲裏有一圈淺淺的褐色汙漬,指甲底部長滿倒刺,像是很久很久沒有好好洗過手,也沒有用過護手霜。

麥子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安,她現在只想趕緊簽完合同,火速帶南山去吃飯,價格的事情嘛......定了就定了吧——窮了小半輩子,真要任性一下,又會怎麽樣呢?何況只是租下來,又不是欠巨款買了。

想到這裏,她也不再糾結,調整了自己的情緒,興致高昂地挽著南山,去簽了合同。

業主的名字叫“付玉玢”,竟是個男的,麥子想到了某部劇裏的“玢兒”,噗嗤一聲笑了。

“姐姐你笑什麽?”

“沒,沒什麽,就是,這個業主的名字怪有意思的。”

“這個字是有點少見哈。聽說是常年在國外還是省外的,在哪兒我就不知道了。”

“哇哦,好羨慕,我也想常年在國外,隨隨便便租幾套房子出去,想想就美。”

“是,是,我也想,不過咱們打工仔,可能就是得給他們這樣的人,打工到死那一天了......”

“呸呸呸,別說喪氣話,說不定你明天就發了,嗯......我祝你賣出去大豪宅,提成提到手軟。或者,或者你中五百萬,不對,一千萬!”

中介被她逗得直笑,爽朗地說,“姐姐你真是太有意思了,這樣吧,我找人把屋子收拾打掃一下,讓你朋友幹幹凈凈地住進去!”

麥子沒想到中介會這樣做,開心極了,她站起來,拍拍站在魚缸旁邊的南山,“餵,發什麽呆,這個小帥哥說要免費幫你打掃房子哎!”

南山笑了一下,她的電話響起來,朝中介示意了一下,又用一貫逃脫交際的口吻對麥子說:“你幫我看看就簽吧,我去外面接電話。”

“你怎麽樣了?”

“好多了”

“微信也不回,我又不好總是問麥子。你姐夫說你那天沒去醫院?”

“就是腸胃炎,小事情,已經好了。”

“行吧。那回頭你上我這兒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我......”

“哦對了,你不喜歡來我家。那我過兩天來找你吧。還在原來那兒嗎?你那兒太窄了,又不通風,對身體不好,和你說了多少次了再找個.......”

“我已經搬家了。”

“搬家了?”華姐一時沒想到。

“嗯,等會兒把地址發給你。”

華姐說得沒錯,南山確實不喜歡去她家,與其說不喜歡,不如說是討厭。

她討厭那個家。不想跨進去半步。

華姐家在市中心的位置,是一個老牌豪宅區,要說豪華嘛,也沒有多豪華,就是物業特別好,學區也特別硬。

南山一共只去過兩次,第一次是他們結婚的時候,第二次是三年前。每一次去她家,南山都要先經過在小區門口被盤問,然後按下門禁等待,再等待電梯授權,才能上到樓上。

華姐從來沒有額外給過她一張門禁卡,也沒有把她加進門禁系統裏。

如果說這套流程只是有一點不方便,或者說有一點不自在,那麽走進那個家裏以後,才是真正的渾身不適。

華姐會說,“來,這是你的鞋,你穿這雙。”“包包放在餐桌上幹什麽?明明進門這麽大個櫃子,就是讓人放這些東西的啊”“盛了飯以後不要把飯勺放在臺面上好不好,這兒不是有個碗可以裝的嗎?”“我確實是沒有教育你的意思哈,說多了你又不愛聽,但是我覺得你確實應該註意一下外表的管理了。人是不會直接跳過外表而去讀懂你的內心的。”

......

每當這種時候,姐夫卻可以叫華姐盛飯,可以讓華姐遞鞋,叫華姐放包,一句“我今天有點忙”,就可以直接出門。當然了,姐夫的外表,也並沒有到讓人看了就想立刻了解他內心的程度。

南山有時候自己也不太清楚,在那個空間裏,到底是姐夫在讓她渾身難受,還是華姐在讓她渾身難受。

但她是萬萬不想再跨進那個家裏一步了。

沒等她返回屋裏繼續,代理的電話緊跟著打進來了。

“南山老師,好消息,公司那邊發報價單了,我發您郵箱,您看一下,三天之內答覆我可以嗎?”

“不用,你直接說給我,我現在就能答覆你。”

“啊,那太好了。是這樣,他們報價是 764 萬整,扣去按合同約定的分成和其他費用,您大概能拿......290 萬左右。當然了這個是我預估的,具體的還得核算下來才知道。本來應該是,更那什麽的,今年的情況您知道的,我個人是覺得,這個價格已經算非常不錯的了......”

“稅後嗎?”

“對的對的,我預算的稅後。但是我只是估算哈,具體的......”

“我知道了。行,我答應。”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老師那我這邊繼續跟進,到時候落實細節,完事以後,合同還是像之前一樣寄給您!有聲書和話劇也在談了,哎呀,真是想不到啊,真的太順利了,沒想到會這麽順利......哎喲,老師您這會兒吃飯呢吧,我不打擾您了,那我先掛了哈~”

南山看著手機,遲遲沒有掛斷,對方遲疑了片刻,先掛斷了。

她擡頭看看天,還是一片橘色。

代理今天沒有直接叫“南山”,而是用了“您”。

今天是周末,代理看來真的很急。

現在這種情況,自己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這些?她看著天,自嘲地笑了一下,一回頭看見麥子和中介不知道在說什麽,笑得前仰後合。

這一回頭間,她突然感覺到一陣風,街面上好像並沒有風,但是她覺得自己清楚地感覺到了一陣風。那陣風迎面吹來,吹開浮雲,撥弄樹影,吹動她的睫毛和發絲,吹動她小小的耳垂,吹動她的衣角,吹拂著她背後的陰影。

那些陰影像煙霧一樣慢慢散開,她的肩膀不再像坐著惡靈一般僵痛。這種僵痛困擾了她十幾年,那長久的,細密的,無法解決的僵痛。

起初她以為是肩周炎,或者是背部肌肉緊張,又或者是其他疾病引起的;後來她甚至有一段時間覺得,是不是真的肩膀上坐著惡靈,什麽桃木、三合、紅繩,辟邪的驅鬼的,廟裏山裏,去求了一大堆;直到最近幾年,尤其是 30 歲以後,她才終於明白了,那僵痛既不是疾病,也不是見鬼了,它是貧窮,是不得志,是被看輕,是旁人那種看起來小心翼翼實際又無比刻意的“為你好”,是每一個冬天的寒冷,每一個夜晚的恐懼,以及每一次照鏡子時,看到自己臉上的衰老、慌亂、空洞和失落。

然而現在,她的心裏有一種非常具體的......勝利的感覺。

不知道為什麽會用這個詞,但是接連而來的兩個電話,還有玻璃後面麥子的笑顏,就是讓她莫名產生了一種勝利的感覺。

對,就是勝利。

透明了 32 年,失敗了 32 年,逃避了 32 年,終於在 32 歲的末尾,在她 33 歲生日的前一天,迎來了這段倉惶人生的第一次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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