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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水泥廠宿舍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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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水泥廠宿舍樓

於阿姨披上外套一直把常有送到電動車前看著他騎出院子才往回走,風吹得她眼角通紅,為那戀戀不舍的目光增添了些許淒涼。

常有忽然間明白當年那麽優秀的母親為何會跟模樣能力都不出眾的於阿姨成為最好的朋友了。她是個難能可貴的單純善良的人,心底裏不存在任何攀比、嫉妒,也沒有對困難生活的抱怨,更不會花心思關註生活中的瑣事,她簡單地生活著,默默善待著身邊的人。

下午三點半,北方的深秋季節天色已開始暗淡。常有穿行在車水馬龍的城市道路上,忽然發現前面不遠就是兒子的學校,於是轉個彎朝那邊騎去,停在距離校門不是太遠但足夠隱蔽的一棵楊樹旁。

此時距離放學還有二十分鐘,城堡形狀的氣派大門前橫七豎八地停滿了接孩子放學的車輛,其中很多是價值不菲的豪車,就停在黃色的網格狀禁停線上,司機大都開著車窗,男的或是把腳架在窗戶上躺著養神或是吸著煙,女的一般是對著化妝鏡補妝或者隔著窗戶跟相識的家長聊天。來往車輛暴躁地鳴笛,行人也大都帶著怨氣喊叫,賣玩具和糖葫蘆的小商販在沒被禁止擺攤的地方撐起攤子大聲吆喝,十分吵雜。

其實最初選擇把孩子送進這所全市最好的學校時常有跟田慧持有不同的意見。

田慧覺得她和常有之所以這麽沒出息就是因為上學時都沒好好學習沒考上大學,所以她不惜節省一切開支,付出高昂的學費把常久送進這家幼兒園,這樣可以讓常久上最好的小學、最好的初中,獲得最好的教育資源,進而考上重點大學。在她眼裏拿到重點大學文憑就是成功。

常有則覺得時代已經變了,再也不是他們父母那一代人拿著文憑分配到崗位然後成為佼佼者的時候了,這個時代有無限的可能,最成功的教育是讓一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不斷認識自我,在面對人生路口時能夠做出正確的抉擇,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做不到這樣,即便考上重點大學也是一個書呆子,即便有個安穩的工作也不會幸福。

妻子常說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但常有固執地認為,在現今社會裏,父母就是孩子的起跑線,父母也還年輕,應該想辦法改變自己的命運,而不是躲在“一心為了孩子”的借口中,把未實現的夢想都壓在孩子身上。

經過一次激烈爭吵,常有最終妥協了,他沒有被說服,只是不想讓妻子每天都生活在遺憾中。

讓常有欣慰的是,常久是個懂事的孩子,安靜地上課,安靜地參加活動,從不跟同學爭搶玩具,這一定程度上取得了老師的好感,彌補了逢年過節時他們家送去的寒酸禮物。但反過來,這也讓常有趕到心酸,孩子實在太懂事了,懂事到已經失去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不要零食,不要吃穿,老師的批評和奚落都藏在心裏,從不對他們兩口子講。有一次老師要求孩子跟自己家的車合影,他們倆生怕傷害孩子自尊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常久卻是笑嘻嘻地跨上他的電動車讓他們照相。

孩子說:“我爸的車最快了,放學時別人都堵在門口,我最先到家。我最棒!”當然,常有註意到過每次放學時常久看著同學登上高大吉普車投來得意目光時的羨慕。

時間流逝,更多車輛匯聚,跟他家庭條件差不多的家長紛紛騎著電動車紮到校門口,田慧也在其中。而後放學鈴響起,孩子們以班級為單位被領到大門口,有的孩子有說有笑,有的孩子吵鬧著要買門口的好吃的,有的家長拿著玩具,常久則是默默地跟老師揮手再見——即便老師根本沒有註意他,拉住母親的手,母子倆悄無聲息地離開。

能看他們娘倆一眼,常有已經心滿意足。他朝不同的方向駛去,心裏暗道:“相信我,以後都會好起來的!”

回到家時天黑了,寧靜的村莊裏回蕩著狗叫。常有打開燈,盡量避開母親的遺像尋找於阿姨口中的日記本,他覺得日記本肯定會留下,因為母親幾乎留著他們兩口子年輕時候用過的所有東西,應該不會把最能代表記憶的日記丟掉。然而他翻遍所有箱子櫃子,又找遍所有夾空,均是一無所獲。他想了想,又鎖上門回到小賣店。

小賣店是母親一手開起來的,那年廠子黃了以後,設在這裏的代銷點也搬走了,政府鼓勵下崗工人自主創業,常母用自己分得的那套家屬房跟別人置換了臨街這個小一些的房子,經過簡單改造,變成可以經營的門臉。時至今日,常有都記得冬天時母親騎著三輪車把他罩在一個塑料棚子裏到城裏批發點進貨的情景。為了省幾毛錢,母親叉著腰跟人家討價還價。

小時候他從來沒關註過母親是不是漂亮,現在想起來,當年的母親跟人吵架的模樣也一定很美吧?

房子有裏外兩個屋,原本臨街的大屋是臥室,裏面的小屋是廚房。改造之後臥室的炕扒了,修了一條火墻,火墻對面是玻璃櫃臺和箱櫃一樣的貨架。天氣涼的時候母親就把火墻燒熱,顧客過來買東西會在那上面坐著拉家常。裏屋的廚房原本只剩下一口鍋,其餘空間用來存貨。常有接手之後才又在那裏修了一截短炕,因為那時候有一些外地來打工的人在附近租住,這些人早出晚歸,基本都是大清早或者晚上過來買東西,住在這裏可以方便他們,也能多賺一點錢。

也許母親把日記藏在了小賣店的某個地方,畢竟她不會想讓孩子了解自己的心事。常有一邊鼓勵自己,一邊翻找小賣店所有能裝得下日記的空間,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還可能在什麽地方呢?常有回到櫃臺前思考,忽聽窗外的道路上響起腳步聲。

來者是吳大叔,買了一瓶醬油。付完錢後,吳大叔道:“常有啊,我來前兒道上聽著廠子那邊呼啦呼啦地好像有很多車,你知道是咋回事不?”

常有不以為意,“叔兒您別大驚小怪的了。從這邊繞路走能避開城區上國道,有車正常。再說您都離廠多少年了,廠子跟您半毛錢關系都沒有,咋回事還能咋的。”

大叔憂心匆匆,“別的我倒不擔心,我就擔心那個看門的老張頭子,別碰著偷東西的再把他傷了。他這人軸得很,這麽多年廠子裏的東西看得死死的,誰要真是動了歪心思,保不齊他跟人來硬的。”

常有大笑,“這都啥年代了叔兒,光天化日,哪還有敢明目張膽搶劫的。您趕緊回家歇著吧。”

大叔不敢反駁,卻又不想走,遲疑一會兒,他道:“要不你陪我過去看看去吧。萬一真有事兒呢。”

常有很理解這些國企職工對廠子經久不息的眷戀情懷,不打算再爭競,“有事兒您也幫不上忙。這麽著吧,你先回家,我過去看看去。”

大叔眉頭舒展,似乎又覺得給常有添了麻煩,不太好意思。常有穿上衣服,拿上手電,爽快地說:“這事兒包我身上了,你安心回家等著,有情況我回來跟你匯報。”

那時是晚上八點多,村莊裏寂靜無聲。常有跟吳大叔一起出門,果真聽見水泥廠方向有隱約的轟鳴。大叔叮囑他多加小心,目送他朝那個方向走去。

計劃經濟時代東北作為全國最重要的重工業基地興建了很多工廠,水泥廠就是那時候建起來的。後來國企改制,大部分工廠轉包給個人繼續經營,附近這三座工廠因為沒有區位優勢,機械設備也相較落後,遲遲沒有找到下家,占有留守名額的職工陸續調走後,這裏就被徹底遺棄了。小時候常有唯一做過的不聽話的舉動就是跟玩伴偷偷到水泥廠“探險”,還曾被一個留下看守的職工找過家長,長大後他很少到那邊去,那個職工也變成了老頭兒,時不時過來買點東西,跟他吹噓這麽多年在自己的看管下廠子一粒沙子都沒丟過。

走到村莊盡頭,墻壁、辦公樓和廠房開始占據視野,水泥廠的窯爐和各種高大建築、機械插入晴朗星空,深沈而壯觀。在這恢弘的景象之中,幾點燈火閃現,機械轟鳴變得更加清晰。

繼續前進,路過一條廢棄的窄軌鐵路,路兩旁開始出現瘦削挺拔的速生楊,楊樹後就是水泥廠的水泥院墻。

常有記得那些樹是他上中學的時候學校組織栽植的,為的是美化環境,但或許是水泥廠的煙塵早已經與土壤融為一體,楊樹的葉子也先天帶有水泥的灰色,有風的天氣從這路過總感覺滿臉石灰。

這個位置已經可以確定廠子裏的確正在發生什麽,燈泡支在院內的高大木架上,好幾輛車在墻後往返,引擎的聲音間隙中可以聽見人語,應該是在幹活。

他恍惚覺得是不是水泥廠要重新投產了,加快腳步趕過去,首先看到水泥墻外幾個戴著黃色安全帽和頭燈的民工正在楊樹間拉扯施工用的警戒線,間隔一段距離還掛著高大的告示牌,上面寫著:施工重地,禁止靠近。

路過他們再向前走,轟鳴從洞開的長城狀大門中湧出,電焊光接替閃爍,儼然是一幅緊張忙碌施工景象。

他站在門口翹首張望,忽被一聲呵斥嚇了一跳。尋聲望去,一個披著深藍色假警服的年輕保安沖出警衛室朝他走來。

保安比他小幾歲,大鼻子寬下巴,擰著眉頭,目光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一番。“說你呢!幹啥的?”

常有急忙遞上一支煙,幫其點著。“我是那邊兒村裏的,擱這路過看著動工呢。你們這是要幹啥呀?”

保安不太熟練地吐出煙霧,再次打量常有,神情中多了一股優越感。“搞開發呢,有個非常有錢的大老板包了這三個廠子,要規劃成旅游區,從水泥廠開始。你們家擱附近能借光,往後道啊路燈啊指定都能配上。”

看他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氣,常有深刻體會到狐假虎威的意思。他轉身要走,卻忽然想到自己為什麽不到父親出事的地方看看呢?

想了想,他收起厭惡情緒對保安說:“老弟,我爸以前是這個廠子的職工,我進去看看行嗎?”

保安斜乜他一眼,眼中閃現警覺。“那指定是不行唄,就算你爸當年是這兒的廠長現在這兒也姓趙了。把你放進去丟了東西我可賠不起!再說,別一口一個老弟的,我現在是趙氏集團下屬水泥廠主題公園保安隊的隊長!”

常有朝空空的守衛室看看,心說你這隊長管的人還真多,轉身離開廠子大門。

沿原路回到鐵軌附近,他轉下道路順著鐵軌向廠子的東面院墻走。這條窄軌鐵路是水泥廠的專線,用來運輸原料和水泥,前方有一個裝卸貨用的側門,小時候他們就從那扇門下爬進爬出。

他來到近前,發現小門已經被焊工焊死,旁邊堆著準備封死這扇小門的磚垛和沙堆,於是踩著磚垛翻墻而入。

雙腳落地,騰起厚厚的灰塵。這邊是水泥廠的最後一道工序——成品車間,廠子生產出來的水泥在這個車間裏灌進牛皮紙袋標上號碼裝上火車送往全國各地。直到現在,他家炕櫃下面還墊著父親當初從這裏帶走的殘次牛皮紙。

這裏距離前院較遠,工作的聲音在建築中回蕩扭曲。常有站在陰影裏分辨,知道往右是水泥生產線,往左是辦公樓,辦公樓後面是職工宿舍樓。他隱藏一會兒,確定周邊沒人看管,順著一系列建築朝生產線方向走去。

建築的墻上也蒙著厚厚的灰塵,或者說以水泥為主要建築材料的它們正在分解出灰塵。沿途隨處可見用紅色鉛油寫的安全生產標語,可惜那時候人們的安全生產意識僅僅停留在宣傳方面,職工們還有那種為建設祖國犧牲一切的激進心理。

從成品間向前,路過熟料磨、熟料倉、旋窯除塵器、均料場等幾個主要場地,前面就是生料工作區。常有從兩座生料庫之間的夾空中通過,來到碎料坑附近。那裏離大門口已經比較近了,可以清楚地聽到工人們交談的聲音,有人開玩笑說歷來水泥廠的碎料坑都是萬人坑,提醒工友不要靠近,否則裏面冤死的鬼魂會上身。常有深吸一口氣,隱匿聲音,來到碎料坑邊上。

說實話他已經預料到這裏不會是當年的模樣,但當他看見傳送機和碎料磨都已不在,原地只剩下一個滿是塑料垃圾和破樹枝的濕漉漉的水坑時心中還是有些失落。

有工人朝這邊走來,他急忙走遠,轉身的瞬間,他似乎看到身穿軍大衣的父親正站在碎料坑邊看著他,嘴裏重覆著那句:“有人害我……蔡……蔡……”

他也念叨著這句話,心裏忽然產生一股執念驅使著他徑直從陰森森的辦公樓穿過前往宿舍。

兩棟樓隔絕了施工噪音,周遭恢覆安靜,借著星光可以看見辦公樓和宿舍樓之間曾是一個規劃有致的花園,古老的花壇東倒西歪,裏面長滿荒草和灌木,花壇邊上是一些半死不活的果樹,果子落在地上腐爛幹燥,像是乞丐頭上的癩瘡。他從樹叢中穿過,站在共有五層的宿舍樓前。

樓的門不在中間,而是分別在左右兩邊,應該是男工和女工走不同的門。樓外表毫無特色,所剩不多的完好玻璃上都有一個圓形的孔洞,那是冬天用來架爐子煙囪的。在三樓下沿的墻上,固定著一排褪色的紅字:凝固現代,築造未來。

他從左邊的門走進宿舍,映入眼簾的是滿眼破敗。它的結構很像小時候的教學樓,靠北是一條走廊,一扇扇門均勻地陳列在走廊南面。走廊裏堆滿廢棄的家具和雜物,門也參差不齊,在手電光中留下一個個黑洞,綠根白面的墻壁上有用油漆或者記號筆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十年夢想,一朝結束;我把青春奉獻在這,現在凈身出戶;我恨這個世界……想來都是下崗職工內心的獨白。

他打著手電沿臺階走向三樓。他不知道父親的宿舍具體是哪個屋子,但記憶中誰好像跟他說過是位置最佳的三樓。

三樓一樣破敗,他佇立一會兒,一共看到十扇門,便想從第一個屋子挨個看一看。然而他剛要邁步,前面不知哪間屋子裏忽然傳來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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