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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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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哀傷

藤蔓繃斷的剎那,鐘成說瞳孔驟縮,他腦袋裏一根弦似乎也跟著繃斷了。

沈思的李念,呼喊的符行川,紋絲不動的戚辛。他們的身影在他的視野裏糊成一片,只剩下朦朧的影子。

昏暗的研究大廳,漸漸化為同樣昏暗的地下研究室。

同樣載滿信息的墻壁,只不過他墻壁上的不是壁畫,而是無數剪報、照片和筆記。

而那其中,有個獨屬於殷刃的角落。

【……殷刃的頭發成分和人發成分完全一致,梁杉並未辨別出他的不同之處……】

【……身為邪物,殷刃擁有人類平均水平之上的道德觀。他學習人類的文化習俗極快,對人世充滿興趣,並且完全不排斥把人類視為性對象……】

【……綜上,殷刃一定有,或者曾經擁有屬於人類的部分。】

方方正正的橫格紙上,寫滿鋒利的鋼筆字。

人轉為兇煞,必定有覆雜的內情。那是他最為美麗、最為深陷的謎題。鐘成說曾思考過無數種方法,想要盡量久地留在它身邊。

奇跡般的,它甘願為他停留。

於是鐘成說懷抱無上的耐心,把好奇心盡數壓在心底。他唯恐自己一個不小心過度深入,將謎題驚走。

而現在,他的謎題如同蓓蕾,輕輕綻開一道縫隙。

“好像是我。”

不久前,面對壁畫中被邪物簇擁的“紅衣人”,殷刃如此說道。

“集結萬千邪物,一起對付兇煞,戰力上更合理一些……我有點不明白,那個召集邪物的‘鬼王’,究竟是哪一邊呢?”

面對尚無頭緒的識安,殷刃又如此誘導。

這句話單看沒什麽,可加上紅衣人“好像是我”這輕飄飄的四個字……

殷刃與當年那個封印六煞的大天師,關系匪淺。

千年前,殷刃是與大天師鐘異的合作的邪物?

還是說,那位威名延續千年、近“神”的大天師鐘異,從一開始就是人類所化的邪物?

幹屍在藤蔓網彼方不斷挨近,它們穿過藤網孔洞,大張著口部沖過來。鐘成說一只手拉近殷刃,一只手遮在嘴邊,擋住了興奮上揚的嘴角。

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殷刃給的提示足夠,接下來就看識安的反應速度。

“我出手了啊?”符行川沒在意後方三個年輕人,他沖李教授高聲重覆。

李大教授再思考一會兒,僵屍就要撓他們臉上了。這可是被兇煞之力腌了幾百年的高品質僵屍,鬼知道被它們傷了,會有什麽後遺癥。

哪怕不說兇煞之力,細菌感染就夠他們喝一壺的。

李念正扣著單邊耳機,完全不理他。符行川大嘖一聲,人飄去空中,長衫在熱風中鼓動。

他的發繩被火焰燒散,半長的發絲隨風飛舞。赤紅火焰在他身邊飛速旋轉成型,化為一對巨大的麒麟。

麒麟雙腳燦金,龍尾末端染著艷紅赤焰。兩只火焰瑞獸亮出利爪,雙目閃出刺目的白光。它們仰起頭,發出響亮的咆哮。

火光撕破黑暗,整個研究廳被照得猶如白晝。殷刃見誘導未成,剛要唉聲嘆氣——

他們手腕上的青柳枝條嗖地抽走。

李教授雙手執鞭,柳條激射而出。青翠的枝條猛地捆縛住麒麟脖頸,密密實實纏了十幾圈。

兩只火焰麒麟剛壓下身子、準備前撲,突然天降項圈。它們嗷嗷大叫,爪子不滿地刨著地面。

符行川與那對麒麟一起打了個趔趄,險些對邪物們投懷送抱。他張牙舞爪地補了串術法,震撼道:“我靠老李,內鬼是你啊!”

李教授:“閉嘴。”

緊接著他深吸一口氣:“符行川,你再撐個十五分鐘,我有點想法。”

“你確定嗎?”符行川沈下聲。

鐘成說知道他在問什麽。

如果李念判斷失誤,符行川會在等待中白白消耗力氣。境況愈發嚴峻,如若他和殷刃只是普通人,他們五人可能因為這一個失誤,就此葬身黑暗。

“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李念如此回答。

他打開背包,迅速組裝出一排排器械,動作快到讓人看不清。幹屍嘶吼著朝他沖去,尖利的指甲幾乎貼著李念的眼球劃過,可他眼睛一眨不眨。

“鐘成說,楞著幹什麽?”李教授厲聲開口,“幫忙!”

他擡手丟了一堆探測器過去。鐘成說辨別了兩秒,非常基礎的模塊——對於科學崗來說,屬於腦子只要沒被槍打,就一定不會出錯的體力活。

“這是?”鐘成說小心翼翼地確認。

“如果這些邪物真的是被控制而來,而控制邪物的不是兇煞這種超規格生物……那麽控制者的控制手段,絕對有跡可循。”

李念雙手穩如機械,嘴上甚至有空閑回答鐘成說。盡管他的語氣極其不耐煩,還帶著絲隱約的殺氣。

“符行川沒有發現端倪,說明控制者用的不是常規玄學方法。這種情況下,只有數據不會說謊……這樣整齊劃一、奮不顧身的進攻方式,總不能是和邪物談心談出來的。”

而找到控制方式,無論是截斷還是定位源頭,就都有了方向。

那雙手如同織網的蜘蛛,十分鐘過去,壁畫前便多了一面簡易探測墻。包裹內的折疊器械被結為網狀,將大半壁畫都遮了過去。地上線路交織在一起,盡頭的電源閃出紅紅綠綠的光。

李念全程沒有半點失誤,動作仿佛開了兩倍速。他的指尖被堅硬的零件劃破,冰冷的金屬上多了斑駁血跡。

符行川的烈火麒麟勉強守住陣地,他們的陣地被壓縮至大廳的四分之一,卻沒有半只邪物越過符行川的防線。

“好了沒?記得回去請我吃飯。”符部長嘟嘟囔囔。

李念敷衍地嗯了聲,沾血的指尖將開關一推。

“郝文策,六十秒,分析數據!”他厲聲下令。

……

海谷市,識安園區。

盧小河急得滿頭冒汗,血液幾乎凝固。

她暫時無暇顧及地下——地下有兩位識安頂級高手,還有郝文策看護。自從項江一個通話接入,她的註意力全轉去地上的九組成員。

地下傳來的參考數據還在屏幕上跳躍,接連不斷的巨響從耳機彼方傳來,清晰得如同在耳邊。

不久前,識安三人對任鎮長的采訪,她聽得一清二楚。

二十八年前的神降後,失去礦山的鎮子飛速衰敗。上任鎮長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讓鎮子的經濟好轉。

不過更升鎮的衰敗相對緩慢。

任吉瑩表示,這和更升鎮近乎瘋狂的排外不無關系——這樣的氛圍下,老人們死也不願意離開。大部分年輕人只得回來給親人養老送終,而一小部分則“背叛”家鄉,再也不肯踏足這裏。

沒有新鮮血液湧入,流失的也不多,它就這樣活著慢慢腐爛。

而采訪停在了“腐爛”兩字。

無他,玻璃破裂的脆響淹沒了任吉瑩剩餘的話語。

一個裝滿石灰的酒瓶砸碎了民宿窗戶,炸裂到四人面前。任吉瑩險些被玻璃碴子崩到,幸虧項江眼疾手快,一個防護術法直接捏了出去。

“厲鬼沒示警,對面是活人。”他轉動渾濁的眼睛,飛快吐了兩句話。

“哈哈。”黃今有氣無力地苦笑,把頭從窗臺縮回來,“豈止是活人。”

不知什麽時候,任吉瑩家的民宿外擠滿了更升鎮居民,大半都是蒼老的面孔。

“她讓不好的東西進來了。”老頭兒拿著沾滿沙土的鐵鍬,聲音被風吹入玻璃破洞。

“是呀,她帶壞人進來了。”老太太手裏抓著菜刀,臉上帶著誇張的笑。

“果然那娘們不行啊。”中年男人摸摸花白的頭發,背後綁著鐵錘。

“被錢迷了眼的賤貨。”女人抱著孩子,口袋裏插著尖利的螺絲刀。

鎮民們烏泱泱圍在民宿四周,聚得越來越多。幾個人從家裏搬來梯子,協助其他人翻墻進院。單看圍墻外的相處,這些人甚至稱得上和諧友愛。

然而九組的成員們並不喜歡這種殺氣四溢的“和諧友愛”。

葛聽聽學著黃今,將頭一伸一縮,她腦門冒了層汗:“我們報警?”

“沒用。”任吉瑩躲在兩個窗戶之間的墻面空隙,圓臉上浮出一個苦笑,“他們敢來這手,公安局那邊早給堵上了。相信我,全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尋死覓活,沒那麽好搞定。”

黃今雙眼發直:“可我們也搞不定啊。”

傷害群眾是識安三令五申禁止的事。要攻擊民眾,他們必須有充足的理由才行——所謂充足的理由,無非是“被附身或控制”“因為藥物或精神原因發病”等極端有限的情況。

外面的人行為過激,神智卻沒有模糊的跡象,他們還真沒法動手。

“盧小河,安排逃脫路線。”

項江剛開啟通話,又一個酒瓶飛了進來。這次的瓶子帶著濃煙與汽油味。

任吉瑩一把抓起身邊花盆,將沙土迅速倒上瓶子。火焰好不容易熄滅,屋內的煙霧又重了幾分,煙霧報警器瘋狂作響。

“對面是群眾,我們必須舍棄這個據點。這裏兩個玄學崗加一個科學崗,地面走不了,外面可能還有邪物蹲守襲擊。”

盧小河:“……怎麽突然這麽嚴重!”

地下同事被邪物圍攻,地上同事被活人圍攻,她的大腦快兩邊各自為政了。

“不知道。”項江說,“也許是符行川那邊驚擾了什麽,反正我們什麽都沒幹。”

盧小河做了兩個深呼吸,她調出一張張當地衛星地圖:“先用漂浮術到達院中樹冠內,再去西北邊黃樓房的房頂。接下來我給你們指路,你們往鎮中心走——那邊廢舊建築多,好藏。”

“術法不要用得太明顯,小心有人拍攝。”她慣例地補了句。

項江不知是不耐煩還是嘲諷,他呵了一聲,掛斷通訊。

盧小河的屏幕上,幾個小點從二樓背陰的窗戶飛躍而出,轉移去大樹的樹冠。四周飄飄蕩蕩的霧氣終於有了點用,眾人一路轉去隔壁樓頂,整個流程還算順利。

“盧小河,六十秒,協助處理數據!”郝文策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

“哎!”盧小河後背激靈了下,苦著臉應聲。

她身後不遠處,郝文策把鍵盤敲得震天響,連帶著盧小河耳朵裏嗡嗡不停。

面前滿墻機械馬力全開,無數波形和圖表占滿屏幕。盧小河閱讀著各項指數,時不時分心去看衛星縮略圖,太陽穴一陣陣刺痛。

群眾在移動,安全路線……這個輔助讀數代表了什麽?好像沒有被操縱的痕跡……頭暈,好想吐……

還有三十秒。

盧小河使勁拍拍臉,逼迫自己掃過一個個邊角數據。

她的目光在滿屏閃爍的數字間跳躍,而檔案館時的習慣一時間沒有消除,她的視線下意識走過顯示各類情緒指數的表格。

“恐懼”與“滿足”,以及其下“惡”、“哀”、“樂”、“愛”四個大類。

她的視線凝固了。

二十秒。

“邪物群的情緒讀數高度異常!”

“你那邊也是?很好,看來不是讀數偏差。”

十秒。

盧小河瘋狂核算那一組數據,郝文策的屏幕閃得如同出了故障,明顯還在排除其他可能性。

零秒。

“哀傷。”

郝文策啪地按下回車,給出了身為後方指揮的答案。

“術法控制的痕跡是零,暴力脅迫的可能性極低。一切數據都沒有異常,只有邪物的情緒數值出現了極大偏差。”

“頹喪、茫然、悲傷、絕望……所有‘哀’類情緒嚴重超標。它們被同一大類的情緒驅使,貌似將你們作為痛苦的源頭。”

郝文策喝了口枸杞泡水,撓撓有些稀疏的頭發。此人五官尚可、粗眉圓眼,配上微胖的面頰,氣質略像不爽的扁臉貓。

“信息庫裏從沒有過這類控制手段……可惜這裏測不出活人的數值,不然我很好奇鎮民的情緒指數。”

“要破局的話,你們需要一位情緒‘共鳴’分支的特殊能力者。只要能擾亂這些東西的情緒,它們會清醒過來,遵從本性散開。”

李念:“我們沒有人。”

符行川雖然是海谷第一戰力,他本人純天然無汙染,半點特殊能力都沒有。

郝文策:“我就說說,不說出解法很憋屈。哦還有,這種場面可不是‘共鳴’分支的能力者能做到的,目標太多,人腦根本承受不住這種程度的計算量。”

“兇煞之力深度汙染?”

“只要還是‘人類’,就做不到。我只能說,更升鎮的背後確實有‘什麽’在控制邪物。擒賊先擒王,光是和邪物幹耗著,你們耗到退休也耗不完。”

“您老倒是給個正經解法。”符行川的聲音插了進來。

“人家都說哀兵必勝,這種敵人相當棘手,你倆自己想辦法。”郝文策無情地表示,“我只是個無知的程序員。”

“比起這個,你們最好快點。項江他們被活人圍了,亟需人手。”

符行川:“……嘖!”

地底,他怏怏地收回手:“至少咱有點收獲,這些玩意兒打不服,鉚足力氣逃吧。”

“郝文策,盧小河,你們繼續查,盡量定位到控制者。”珍貴文物好歹是保下來了,李念舒了口氣。

摸清了敵人手法,他們起碼能找到合適的應敵對策。接下來,只能見招拆招了。

……

十幾秒過去,鐘成說再次被漂浮術裹著,炮彈似的穿出門窗。

這回符行川沖去最前,確定戰術後,他果斷全力防禦,徹底無視煞氣環境。李念在殘影中快速辨別建築風格,一行人不管方向,只按照從老到新的順序沖刺。

黃粱裹挾起不會飛的屍體,緊緊咬在五人身後。它變化形態,液體般擠過建築縫隙,壓迫感接近一顆小行星。

鐘成說攥緊殷刃的手腕,無數壁畫在他視野中飛快倒退。耳畔風聲尖利,帶著潮氣的空氣撲面而來,他卻前所未有地冷靜。

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臟在快速鼓動。

無論是多離譜的邪物,只要循序漸進,一點點收集線索,逐步確定它的習性和特征就好。

……最初起霧,它只是將他們困在了這裏,並沒有立刻出手。

接下來的是來自邪物的註視與威懾,來自鎮民的仇視與幹擾。他們就像圈入培養皿的試驗品,在各種刻意的刺激下做出反應。

結果識安眾人沒有嘗試離開鎮子,反而進一步進行各項調查。

一開始,邪物們並沒有主動聚集。大概是發覺對手在黃粱之前都沒有退縮,背後的邪物才果斷出手,準備把他們趁早扼殺在山霧之中。

思路非常正確,但不是沈沒會的風格。

如果這是沈沒會的計劃,沒必要連地面上的小蝦米一起攻擊。集中全力吃掉符行川和李念,這場勝利就足以載入沈沒會史冊了。煽動普通人動手,反而會引起非玄學機構的強烈關註。

那麽它到底為什麽這麽幹呢?

地上地下一體,瘋狂驅逐可能產生威脅的外來者,簡直就像……

就像在笨拙地守護著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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