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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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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吳欽說的是假話,他一雙手幹凈遒勁,拿得了刀,握得住筆,可謂是研州軍中的狀元郎。

一時疏忽,被敵軍俘虜,他並無怨言,只悔恨自己傲慢輕敵。

久在地上跪著,傷處愈加疼痛,他身形不穩,手掌撐在地上,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

裴煒螢看了他兩眼,叫住磨墨的小兵,“去給他請個大夫。”

小兵眼神閃躲,為難道:“錢司馬說要好好折磨他,不能讓他太好受。”

“人都折磨死了,還寫什麽字?不然你讓錢偲自己來寫?”她豎起眉,嗓音清冷。

吳欽嘴唇微動,盯著小兵離去的背影,忽然笑了,“公主,你不必對我好,我是不會為你們寫檄文的。”

“你都不會寫字,我要你寫什麽。”裴煒螢好笑似的看他,“你不知道他們的手段?等我寫好檄文,他們會砍下你的頭顱,一並送給郭岐。”

吳欽看她,也不知她在笑什麽,眼裏清清亮亮,籠著一抹幽淡的愁緒。

裴煒螢無所謂地坐下來,擡腕執筆,慢悠悠蘸滿墨水,“聽說你算是郭岐的師父,可惜你英才忠正,卻教出無能的徒弟,狂妄自大,跋扈恣行。拐騙良家女兒,戕害皇室郡主,與北燕暗結陰私,汙國害民。”

“當世無道奸臣,朔方左沛,東西二川的陳岳雷振,都不及範陽的郭岐。”

筆墨在紙上暈染,她下筆飛快,說到各鎮節度使,忽然停頓下來。

徐從繹又怎麽不算奸臣,她想,他比郭岐更甚。

郭岐是明著壞,他是暗地耍陰招。

吳欽瞧著她筆下的字跡,默默念叨,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吐出一口渾濁的熱氣,嗤笑道:“無道?公主,你到底是年輕,不知道徐家的底細。”

她倏然停筆,輕輕放下,看著他示意他繼續說。

她的舅舅周恕跟隨徐橫征戰四方,亂世時徐家便有忠良之名,收留邊境貧民百姓,安置居所,抵抗北燕入侵,得盡民心,完全可以入主中原,建立新朝。

當然不會輕易相信他,她只是好奇吳欽會潑什麽樣的臟水。

“前朝末年,天下爭雄,徐家不敵左沛,已是強弩之末,走到窮途末路。你以為他徐橫是亂世英雄,正人君子,可知他憑什麽擁有長戟驍騎,與左沛抗衡,坐鎮河東?”

吳欽說到此處,從臉紅到脖頸,青筋暴起,竭力克制胸中怨怒。

“行軍打仗,說得好像是為國為民,慷慨大義。可古往今來,沒錢打不了仗。”

他攥起拳頭,冷笑道:“俗話說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你沒錢誰跟你打?打仗就是打殺搶掠,滅富戶,搶錢財,這樣才能占領城池管制一方。”

“徐家軍被左沛耗著,錢糧耗盡,恨不得啃樹皮,吃人肉。後來反敗為勝,多虧了濟安周家的一筆錢。”

緊繃的心弦忽然震顫,裴煒螢牙齒都在抖動,訥訥重覆道:“周家?”

吳欽嘴角拖著淒涼的笑,萎頓無力,眸中湧動水光,“稍微打聽一下就知道,濟安周家瓷商世家,富可敵國,如今為何銷聲匿跡了?他家那筆錢剛送到徐橫手裏,轉頭周家滿門覆滅,其中發生什麽不必我多說。”

無非是梟雄賊首覬覦財產,滅門奪財產。

但她不相信,下意識反問:“你怎知不是周家自願資助?我聽說徐橫手下名將周恕正是周家子孫,沒準是因他的緣故。”

漸漸,她聲音減弱。

謝月華說過,周恕請求周家支援河東軍時,周家闔家上下無一不反對。

莫非之後她的母親改變主意了?

好歹是至親家人,在河東軍勢單力薄,糧草短缺的情況下,看著周恕奔赴戰場,等於看他去送死。

吳欽眸中閃過訝色,鮮有人知周恕是濟安周氏子孫。

他以為是徐從繹告知她的,沒再追究,只道:“周恕是徐橫的左膀右臂,可一山難容二虎。周恕偏執,徐橫剛愎自負,兩人硬碰硬,互不相讓。”

“當年沄城之戰,河東與北燕僵持近半年,他們二人在攻城之策上產生分歧。後來周恕領軍兩千闖入北燕主將軍中,而敵方早有埋伏,周恕被俘獲,不久死於北燕軍的刀下。”

“他只告訴過徐橫夜襲北燕的決定,遭徐橫反對才貿然進攻,急於證明徐橫判斷失誤。而巧的是,北燕像是早有預料他進攻的路線,包抄圍堵,兩千人馬無一生還,完全是沖著置他於死地去的。”

說到此處,他目眥欲裂,雙眸布滿紅血絲。

裴煒螢聽到自己怔然的聲音,“你什麽意思?”

吳欽一拳砸在地上,咬牙切齒道:“徐橫故意洩露軍情,利用北燕軍鏟除異己,掏空周家資產助長自身兵力。”

“這些不過是你的推測。”她腦中轟然,輕聲道,“你是從何知曉其中緣由的?”

吳欽神色黯然,“當年我本該跟隨周將軍攻打沄城,可戰前從馬上摔下來,死裏逃生躲過一劫。後來得知周將軍遭遇,而徐橫夫婦無所作為,我一氣之下投入範陽。”

夏日蒸騰的熱氣頓時彌散,她只覺渾身墜入冰窟,冷徹心扉,竭力思索著,“你說周恕臨時起意進攻北燕,徐橫哪來的時間與北燕籌劃?”

吳欽冷冷嗤笑,恨鐵不成鋼看著她,“說明他們早就勾結成奸,中間有奸細傳遞情報。周恕被俘後,徐橫偃旗息鼓,威脅周家奉上錢財才肯動兵,可等他出動時為時已晚,周恕已遭北燕殺害。”

“而他靠著周家這座橋過河,達到目的後豈有不拆橋的道理,果然不久之後周家滿門死於一場大火。”

他看著眼前面色如土,怔楞不知所措的裴煒螢,不由軟下心腸,生出幾絲憐憫,“公主,你莫要執迷不悟,徐從繹流淌著徐家的血,背信棄義,豺狼野心,以恭良之面示人,行暴虐陰毒之態。”

“郭岐曾拿他當至親兄長,卻屢遭他算計,落個奸邪之名,他打著為朝廷清除奸惡,匡扶社稷的名義,實際是想攻下範陽,孤弱大齊皇室。”

他說得口幹舌燥,喉嚨間隱有血腥味,裴煒螢只是抿緊嘴唇,逃也似的離開。

燦陽鋪滿前路,她置身於烈日照射下,額頭手心卻汩汩流淌冷汗,紛亂的思緒糾纏不清,想要理清卻無從下手。

吳欽自然有離間她與徐從繹的意圖,可是她不由自主聽進他的話,那點念頭在心中生根發芽,悄然滋長。

恍惚之間,有人在呼喊她,她吃力地轉身。

是鶴雲,她步履匆忙,急急喘著氣,袖口衣擺灰塵撲撲。

裴煒螢胡亂跳動的心緩緩安定,她迎上去,像瀕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緊緊扣住鶴雲的手。

“謝天謝地,你平安無事。”她用力摩挲她的掌心,切實感受到她在自己身邊。

回到營帳中,徐從繹已經離開,他睡了沒一會,恢覆體力便到錢偲那裏商量戰策。

裴煒螢坐下,眼神空洞飲下茶水,一字一句消化吳欽所說的話,身體僵直。

鶴雲咬緊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裴煒螢剛剛回暖的身子霎時間凍住,心頭滑過不好的預感,艱澀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鶴雲嗓音沙啞,從胸懷中取出信件,交到她手上。

“東西二川叛亂已經平定。”

裴煒螢看不進去半個字,命她繼續說。

鶴雲深吸一口氣,“雷振在與河東軍交戰中,扣押紀王為質,敗退西川後與紀王廝殺,田粱前去營救,最後卻無一人存活。”

“河東將領蘇懷是陳岳舊部,如今得東西二川軍民擁戴,被推舉為新任節度副使,駙馬遙領節度使之職。”

裴煒螢如雷轟頂,“陛下同意了?”

茶杯翻滾在地,她兀自站起來,在屋內踱來踱去,坐立難安。

鶴雲垂手,道:“陛下不得不同意,東西二川十幾萬軍民在雷振教唆下一心想反,好容易有人鎮住他們,哪裏還好反駁,稍有不順又不得太平。”

裴煒螢簡直要發瘋,她忍不住懷疑徐從繹一開始答應出兵就是在圖謀東西二川,還裝出一副為難的模樣。

只用兩萬兵馬便拿下東西二川,他分幣不出,占盡便宜。

聯系起吳欽的話,這種猜測在心裏根深蒂固。

一股念頭牽引她,她拆開信封,字字句句看了三遍,胸口劇烈起伏,揉皺信紙,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不感覺疼。

滅頂的憤怒支配她出去,尋到錢偲的營帳,並沒有人。一問,小兵說是二人一同去見吳欽,她站在烈日下,遍體生寒,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冷冰冰覆在肌膚上。

周遭的說話聲,腳步聲,號角聲紛紛與她隔絕,她只聽得見狂躁的心跳,鞋子踩在青草上,沙沙的響聲。

“徐從繹,我有話——”她掀開簾賬,腥氣沖鼻,生生扼住她的呼吸。

徐從繹拎著大刀,轉瞬之間斬下吳欽的頭顱,血汩汩流淌,一直漫到裴煒螢的腳邊,浸染她的鞋履。

錢偲捧著寫一半的檄文,嘖嘖稱讚,望見門邊站著的人,驚問道:“公主,你怎不寫完?”

裴煒螢盯著地上滾落的頭顱,吳欽睜圓的眼睛看著她。

一道身影擋住,她楞了許久,慢慢擡起頭,唇色發白,面色如土,身體微不可察,輕輕顫抖。

他朝她走來,她下意識後退,退到帳外,陽光鋪滿肩背,在她身上罩下一層光暈。

小兵捧來一盆清水,徐從繹將刀遞過去,手在盆中攪動,清洗手上的血跡。

他接過帕子,一邊擦手,一邊詢問道:“沒嚇著你吧?”

“沒有。”

她搖頭,濃密的睫毛抖動,雙眼失了色彩。

他知道她嘴硬,讓人送她回去,轉身回帳。

錢偲捧著檄文,獻寶似的遞到他眼前,擠眉弄眼道:“你想想辦法,讓公主把剩下的寫完,我等不及要收拾郭岐了。”

徐從繹不言語,看了眼地上仍在流血的屍首,她前半段寫得酣暢淋漓,忽然停筆,一定有什麽事情發生。

回憶她剛才失魂落魄的神情,忽然想起她說到一半的話,她要問他什麽?

她臨走前留給他的最後一個眼神,蘊藏著說不清的情緒,哀愁苦悶憤恨紛雜,他後知後覺,胸膛像被人挖空。

“哎,繹之,你去哪?”錢偲仔細品讀鉆研,手指發癢,恨不能提筆續寫,罵得郭岐七竅生煙。

見到徐從繹轉身就走,他忙追過去,“你好好哄她,這篇檄文送到郭岐手裏,既解恨,又讓我們占盡上風。”

徐從繹拿過來,三兩下折疊好,拔步去找裴煒螢。

帳外守著的都是她的護從,看來鶴雲已經回來了,她大概得知東西二川的事情。他心中有底,站在外面斟酌語言,不巧聽到帳內細小的聲音。

“從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起,我就該明白,這門親事結了絕對沒有好下場。”

“他生了一副和崔晏相似的嗓音,終究沒生出崔晏那般的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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