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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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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夜間下起瀝瀝細雨,春雷隱隱,翌日微風輕拂,草青葉嫩,晨光下露珠閃爍。

裴煒螢醒來,身邊已不見徐從繹。

她揉揉眼睛,紅燭尚未燃盡,明晃晃映入眼簾。

“他人呢?”

“駙馬一大早便出門了,公主先起來梳妝洗漱,一會兒還要進宮謝恩呢。”

徐從繹在京城並無親族,皇帝倒是賞賜過他前朝公府的宅院,只是一直無人居住,便破例將婚禮儀式安排在公主府,省去向公婆行敬茶之禮,在內廷又設盛大的謝恩宴會,百官攜眷祝賀。

裴煒螢撐起身子,勉強打起精神坐在妝臺前。

名義上她已嫁為人婦三年,丹朱為她梳過各式時興的婦人發髻,此時將她烏發熟練盤起,梳了個同心髻,雪青掂量寶匣中最為華貴的珠釵金簪,拿在她發間比劃,猶豫不決。

裴煒螢正要隨手選一枚,房門推開,柔嫩晨曦投向明鏡,鏡中徐從繹撩袍跨過門檻進屋。

“夫君回來了,勞煩替我選發簪。”

莫說徐從繹,連丹朱雪青都聽得一楞。徐從繹聞言望去,她正笑盈盈擡起臉,眉眼彎彎含秋水,瀲灩生輝,明媚照人。

他淡淡移開視線,隨口道:“左手的。”

雪青左右手各兩支發簪,正待放下讓他繼續選,裴煒螢輕巧取走雲形紅藍寶石鑲玉簪,繞在指間。

她滿目希冀看向他,柔聲道:“我也中意這支,古有張敞為妻畫眉,夫妻恩愛佳話流傳。只是夫君來得遲了,不如替我親自戴上發簪?”

徐從繹暗自發笑,不知為自己搭理她無聊的問題,還是為她若無其事在他面前展露溫柔嫻雅的模樣。

想起昨夜被她戲弄一事,他不禁邁開步子過去,能聞到她身上清淡的木蘭香,又帶著點輕微的苦澀。暖黃晨光下,雪腮粉頸如秋月籠紗,綺態嬋娟。

他註意到她鎖骨上的那顆小痣覆著薄薄乳膏。

“夫君很為難?不然我教一教夫君。”裴煒螢被他盯得心裏發毛。

徐從繹捏著發簪,投箭似的利落簪入,擋住她面前的寶鏡,清越的嗓音催促道:“磨蹭夠久了。”

裴煒螢擡手輕輕拍了下發髻,問他:“不知好不好看?可不能在人前鬧笑話。”

“你是公主,帝女之尊,無人敢品評你的姿容。”

二月初春,楊柳青青,習風柔柔,紅梅雕零謝雪枝,冷香沈沈。

新駙馬朗目疏眉,從容弘雅,立如瑤林玉樹。夫妻二人攜手謝恩,看得帝後相視一笑,賞賜冠帶羅衣,金玉翡翠,連同徐從繹遠在河東的親人都一並賞賜,隨明日車架送往河東。

梅枝嶙峋,別有一番意趣。

伴著清冷的梅香,裴煒螢入座帝後下首,可笑自己看多了志怪話本,竟然鬼迷心竅般懷疑性格容貌截然相反的他是崔晏。

人死不能覆生,崔晏的亡魂安歇在凈光寺,斷無可能附身徐從繹。

“螢兒姑姑。”裴敏言和裴煒螢同齡,比起姑侄更似姐弟,趁徐從繹無暇顧及時他湊到她跟前。

裴煒螢撲哧一笑:“你好沒出息,還怕他?”

裴敏言面露尷尬,酒氣鉆到鼻端,額角已經輕輕抽痛,“他昨晚灌我足足半斤酒,剛才又若無其事同我談笑。年前他和北燕打仗,風雪交加苦寒徹骨,他率兵圍沄城三日,逼得敵方彈盡糧絕才破城,不殺一兵一卒,反而酒肉招待賓至如歸,收編沄城五千兵馬。”

裴煒螢轉著琉璃盞,星眸閃爍,“可見賢明大度,仁義遠見。”

“分明是城府深沈,耐力過人。”裴敏言沒聽到想要的回答,目光微微一凝,默然半晌才道:“你若是和他過得不順心,大可以和離,皇祖父那邊我會勸他。”

“你都說他頗能忍耐,我怎會不順心。”酒香入鼻,甘液入喉,紅唇沾濕欲滴,艷如嬌瓣,裴煒螢推一杯給他,“喝下去,就當為我餞行。”

裴敏言望著她發間斜斜金簪,說不上來心頭的滋味。

“崔晏願為你簪發描眉,極盡呵護。而新婚伊始,他卻百般敷衍,連一支簪都插不好。”他眸如點漆,動動嘴唇又難以開口,擡手試圖撥正金簪,忽覺面前一涼,琥珀色酒液澆了滿臉。

裴煒螢扔了琉璃盞,低聲呵斥:“你發什麽瘋!”

清風夾雜寒氣,吹得裴敏言靈臺清醒,他囫圇擡起衣袖抹幹凈臉,眼角殘存濕意,辛辣鉆入骨血。

他悶聲道:“你不該委屈自己替重華嫁給他,我知道你還……”

裴煒螢恨不得給他一巴掌,扇到他暈頭轉向,她近乎咬牙切齒道:“閉嘴!真擔憂我的處境,就別讓我聽見那個名字!”

裴煒螢霍然離席,拔了那根礙事的金簪,迎面正撞上笑得春風得意的徐從繹,錢偲老遠就嗅到硝煙味,悄然退後半步。

下一瞬,金光銳利刺破長空,飛向徐從繹眉心。

京中貴女擅長騎射,裴煒螢是其中佼佼者,準頭精確,可對方悍然驍勇,半空接住也在她意料之中。

裴煒螢撒完氣洩了憤,不忘譏諷一番:“不是左擁右抱十一名美妾嗎,裝什麽生澀,簪發都不會?”

“公主要裝恩愛和睦,又怪徐某過於明顯?”徐從繹眉眼深沈,凝著寒意看向丹朱雪青,“有人說公主的裝扮不美?”

丹朱昨夜說錯話,總是不敢坦然面對他,雪青向來沈著冷靜些,更翹不開嘴。

徐從繹看向遠處,裴敏言失魂落魄獨坐自飲,嗤笑一聲。

“太孫酒量見長,錢偲,你去陪他多喝幾盅。”他握住裴煒螢的手腕,要和她去拜別帝後,裴煒螢掙脫不過,厲聲警告錢偲不許勸酒,錢偲哪裏敢動,只能訥訥點頭。

殿內紫檀香暖,皇後借口頭疼單獨叫走裴煒螢,理了理她的鬢發柔聲笑道:“吵架了?”

“我和他話不投機,處不來。”她繞到皇後身後,手法嫻熟按摩揉搓,隨意道:“怪我為色所迷,走一步算一步吧。”

皇後按住她的手,鄭重道:“正是朔方、河東和範陽三鎮紛爭不斷,北燕才難以太平,屢次進犯。範陽統兵最多,而河東豐沃富饒,兵強馬壯,又與京城咫尺之遙,合並起來就是隔斷京城咽喉的刀,你要懂得分寸。”

長陵公主的馬車綾羅為簾,玉珠垂墜,風吹車動晃動可愛。坐榻軟羅鋪就,香案茶具一應俱全,銀絲炭熱騰騰燒著,烘熱車廂。

丹朱剛替裴煒螢倒了杯提前泡著的楓露茶醒酒,身後掀起冷風,徐從繹棄馬上車,不見拘束在裴煒螢身旁坐下,甚至將丹朱雪青都趕出去。

裴煒螢正要動氣,被他一句話堵回去,“裴敏言喜歡你。”

“人人都喜歡我。”

“公主明白我的意思。”他強勢打斷:“昨晚他出言不遜在先,說我百般不及你前夫,我讓他說出一百個他又說不出所以然。”

裴煒螢笑得眉眼彎彎,“你在向我告狀?”

“他詆毀再三,我非寬厚君子,向來睚眥必報。”他靠著軟榻,取走桌上剩的半盞楓露茶飲下,裴煒螢托腮回味裴敏言越界之舉,品出點暧昧意味。

她五歲被皇帝收養在膝下,代替皇後四歲夭折的幼女,那時裴敏言四歲,興許記得住事。

“去凈光寺。”徐從繹朝外頭一聲吩咐,馬車緩緩行駛,裴煒螢一掃沈郁,警覺道:“你去那做什麽?”

徐從繹笑道:“明日啟程,徐某和公主都要向心中割舍不下之人上一柱香。”

裴煒螢“哦”了一聲。對敵軍忍耐可得城池兵馬,忍耐新婚的妻子新婚之夜喊亡夫的名字,又陪她前去祭拜亡夫,他還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夫君。

好就好在他只求利益,不圖絲毫真情。

巧了不是,他們各取所需。

惠風和暢,凈光寺金瓦斑駁,屋檐下鈴鐸迎風脆響。暮鐘沈悶回蕩,抖動山林濃重綠意,驚起倦鳥。

河東名將周恕,曾率軍二十於三千軍中奪得主將首級,探囊取物好比關雲長,助徐從繹的父親,彼時的河東節度使徐橫奪得軍事重鎮同城,西臨黃河渡口,北控北燕南下。

可惜在半年後,王朝更替,京城兵荒馬亂,北燕趁亂侵犯邊境,周恕守城不利,死於刀刃之下。

亡魂歸故裏,徐橫與河東眾將士在凈光寺敬造長明燈,夜間燈火盈盈,海棠式須彌座鐫刻年歲,前朝神威二十九年。

裴煒螢在此生活三年,每年的二月十二,都會有一男子在住持陪同下入殿敬奉上香。她匆匆一瞥,那人窄袖深色長袍,銀帶掛青玉,儀質瑰偉,敬香時手臂擡起,腰身勁瘦。

殿宇莊肅,梵音沈緩,男子煢煢孑立,如寒江獨立孤松。

裴煒螢幾乎是在梅園見他的第一眼,便確信那人是徐從繹,她起身奉香,提起裙擺跨過門檻,老山檀香迎風撲面,熏得她眼睛發脹,她心中一動:“我曾在此見過你。”

徐從繹的聲線清冷禁欲又不乏溫和,很是迷惑人心:“公主記錯了,徐某無召不得擅入京城。”

裴煒螢懶得拆穿。

崔晏的牌位供奉在西殿,她本不信鬼神佛陀,可焚香抄經多少能緩解她的內疚和不安。凈手後,她盯著殿外的徐從繹,他負手朝她走來。

“公主。”

他喊這兩個字時和崔晏的聲音一模一樣,夕陽霞光覆上裴煒螢雪白的臉,奪目璀璨,她瞳孔放大,有種穿梭時空的錯覺。

“你這般喊我,顯得生分。”

徐從繹從善如流:“殿下若無其他事,該回城準備明日啟程諸事。”

裴煒螢說不出話來,只後悔她早早喚他夫君,落了下風,她沒好氣道:“你去大雄寶殿稍等,女客禪院有我清修時結交的好友,今後難得再見,我要好好和她們告別。”

回到禪院,房門甫一關上,裴煒螢撕開小沙彌悄悄遞給她的信,指尖發抖。

“神威二十九年夏,濟安周氏千金開蒙,拜前禮部尚書為師。稚子貪玩,師者屢屢氣急,周夫人管教嚴厲,常有訓誡,母女不睦。一日,周小姐氣摔端硯,怒沈松煙墨,夫人罰小姐禁閉,自去前廳招待客人。不料小姐失足跌落荷花池,幸得客人家小郎君相救。夫人本欲攆客離府,見此只好留客數日,好生款待。”

寥寥數語,零星火光簌簌點亮記憶,生動浮在腦海。

紅荷映日,蓮葉搖曳,半池墨水及胸,她卷著荷葉追著鴨子潑水。白鴨避她不及被扯掉幾根羽毛,她正呵呵撫掌大笑,忽然被人抓住肩膀提出荷花池。

她幼時驕縱慣了,只當是看顧她的侍女嬤嬤,雙腿淩空亂蹬亂踢,那小郎君嫌棄地放下她,看著衣服上的墨痕發愁。

見到生人她收斂脾氣,扯起衣擺為他擦拭,當然是越擦越臟。

小郎君生氣地哼了一聲,隔很遠拽著她交給驚慌失措的老嬤嬤,抖了抖身上的浮萍殘葉,似是丟了什麽要緊的物件,又折回荷花池裏撈。

總歸她記不太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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