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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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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姬(下)

離城中的花火大會開始還有一個時辰時,那只黑貓又出現了。這次是直接親呢地跳到我的懷裏,討好地蹭著我。

“貓貓?你怎麽在這?啊……你喜歡這裏嗎?”我高興地伸手抱住黑貓,“那就住下來吧!我絕對不會讓其他人欺負你!”

“喵。”

“這是同意了嗎?”我抱著黑貓蹭了蹭,“你願意留下來真是太好了。剛剛我還以為你走了呢。對了,阿夕剛剛去找你了,現在還沒回來……誒?”

黑貓掙紮著從我的手中跳出,坐在了矮桌上,一雙藍色眼眸直勾勾地看著我。

“……原來貓貓不想留下來嗎?”我難過地說,“也是呢……如果強行把你留下來,你也會不開心吧?況且……”

“喵喵?”

“對不起,我只能記住三天的事。雖然能記在本子上,但說不定有一天,我把貓貓忘了,把貓貓當成野貓就不好了。”

“喵……”

“你在為我難過嗎?唔……從那個本子上,我雖然不明白,但能感受到哦。那上面有寫著‘千萬不能忘記’什麽的,我知道是很重要的東西。”我伸手摸著貓貓的頭,“但是,這不好吧?我這樣會讓家主大人苦惱,會讓阿夕和阿切擔心吧?總之,並不是什麽好事,甚至……”

“喵?”

我呼了口氣:“反正貓貓你也聽不懂,還是開心做小貓好哇。我就……我就繼續煩惱好了。”

黑貓又叫了兩聲,不但沒走,反而還用爪子輕拍著我的手,格外通人性。

“你在這裏。”

我的身後傳來了阿切的聲音。

我急忙抱起小黑貓,轉身跑到他面前:“阿切,看!是貓貓!”

阿切楞了一下,這才說:“阿夕帶給你的嗎?”

“不是哦,是貓貓自己跟過來的。”

“這種野貓還是不要隨便養——”

“喵!”

“啊……貓貓,不可以!”

……

“嘶……”靠在推門上的阿切悶哼了一聲。

我急忙收回了替他擦藥膏的手:“阿切不痛不痛,我吹吹就好了。”

說著,我就要上前替他吹吹,但後頸被提住了,自己便懸空起來。

“這點小傷讓他自己處理就好。”

“家、家主大人?”我詫異地看著眼前的人,“您怎麽會……”

“不是要去看花火嗎?”

“但是,家主大人不是很忙嗎?這種事……”

他低頭看我:“不想和我去嗎?”

“那也得先把她放下來。”阿夕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

“我出去等你。”

家主大人松開了手,我這才站好。家主大人離開了,阿切這時也起身了,手中抱著黑貓。

“既然他陪你去,我就回去了。”

“誒?阿切不去嗎?”

“……”

“多一個人的話也更熱鬧呀。”

“……算了。”

“好吧……那明年的花火大會,我們再一起去。”

告別了阿切,我這才有些忐忑地坐在了矮桌邊:“阿夕,你說家主大人……為什麽?”

阿夕拿起矮桌上的梳子:“可你不是一直都想和他出去看一次嗎?”

“很想?我嗎?”

“不是嗎?”

“因為我看到花火會很開心啊……但是家主大人,他從來沒笑過。雖然阿夕和阿切也很少笑,但是你們看到我,心情都會很好。只有家主大人……”

阿夕梳著我的頭發的手頓了一下:“你是覺得,他看了花火也會開心嗎?”

“嗯!我是這麽想的。”

-

家主大人穿著便服在外面等著我。雖說是去玩,但我也是小心地跟在他身後,不敢隨便開口。

“怎麽不說話?平常你不是很愛問問題嗎?”

“是、是這樣嗎?”我緊張地回答說,但卻在拼命回憶那個本子上記了的東西,但是就是一點都記不起來,於是只好問,“說起來,今天下午的那個人……”

“你很在意他嗎?”

我搖了搖頭:“不在意,我又不認識他。家主大人認識嗎?”

街上的人來往的人多,我跟在他後面,也只能看到一個背影。話音未落,我便又被人推了幾下,落後於他幾步。可同時,我也看到他停下來了,所以我也快速跟了上去。

“不認識。”

“哦……”

“只知道是京都來的。”

我側頭看他,明亮的燈火下,他的身形略顯單薄,面容冷淡——

“怎麽了?”他問。

“沒、沒什麽……”不知何處而來的憂愁,讓我回過頭,“只是覺得……”

“覺得?”

“家主大人應該不是這樣。”

“不是哪樣?”他問。

我思索了許久,這才鼓起勇氣問:“家主大人會刀法嗎?”

“我不會用刀。”

“騎馬呢?”

“也不會。”

“陰陽術呢?”

“那東西無用。”

“這、這樣嗎……”

“你覺得我應該會刀法?會騎馬?會陰陽術?”

“……”

“那都是無用之物。”

“那阿切和阿夕也每日練習刀法。”

“萬一有盜賊闖入,他們也可以保護源氏。”

“可是,我們自己學會,不是更好嗎?”

“……”

“……失禮了。”

我落寞地停下道歉,但他並沒有停下來。人群再次把我和他分開,這一次,他沒有停下來等我。等到我追上他,他也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像小孩子一樣。」

那個本子中,確實是這麽寫的。

「源賴光……源氏家主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小孩子一樣。不會重視,也不會無視。我對源氏沒有一點作用,他還是會讓我留在源氏……不行……想不起來……阿夕和阿切也不願意說……再過幾天,我是不是連今天發生的事也要忘了?」

「……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本子上也沒有記下來。那該是什麽……?應該是……和源氏一族有關。偶爾會出現記憶好轉的情況,但我對此都不敢奢求……」

“家主大人……有沒有想過去京都?”

“沒有。”

“為何?您已經去過嗎?那裏的景色如何?穿著打扮和這裏一樣嗎?”

“……你想起了什麽嗎?”

“誒?想起什麽是指……”

“……”

“並沒有想起什麽……”我不由得低下了頭,“只是有個本子上,斷斷續續記錄了一些東西,阿夕說,那可能是我寫的。可我什麽都不記得,什麽都不明白。我不想給家主大人和源氏添麻煩……一點也不想……可是外面的流言……”

“你很在意嗎?”

“家主大人不在意嗎?那些……說源氏一族是妖怪,是邪物……”我越說越沒底氣。

“紫姬,他人之話從不重要。”

“不重要?”我疑惑,卻沒註意自己迎面要撞上一個人,冷不丁被擠退了幾步,又沒能站穩,就在此時,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我的肩膀。

我慢慢站穩,家主大人也松了手。我這才想起我後面要說的話——

“那什麽重要呢?”

-

“你來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阿夕捧著茶杯輕輕吹著問。

“不然呢?!不然我為什麽不和阿紫相認呢?!”面前的少女顯然很生氣,微紅的臉頰鼓起,一雙藍瞳瞪著阿夕。

“你不覺得,這於她而言,也是一種解脫嗎?”阿夕喝了一口茶問。

“算什麽解脫?以為逃避就能解決問題嗎?自從源氏搬離京都,那裏的爛攤子連荒都收拾不完……”

“那不是神明之間的事嗎?”阿夕微微擡眸看她,“現在的她,不過是個被神明詛咒的人類。我再說直白一點,就算沒有源氏,神明也可以從人類之中扶持一個新的勢力,來穩定局面吧?比如安倍晴明那樣的人。”

“阿夕你……”

“緣結神,你可能還沒有聽懂我之前和你說的那些。”阿夕放下了茶杯,“「她」鑄就這個夢境,就是為了源氏。「她」認同了源稚夕的選擇,讓源稚紫守護著源氏一族,所以她不可能會離開源氏,這個夢只會持續下去,和你們所處的世界同生同死,直至太平之世。”

“我怎麽就沒聽懂?!但你有沒有想過,阿紫連知道從前的選擇都沒有了!她什麽都會忘記,什麽都記不住,只能待在源氏成為一個擺設——”

“她不是沒有選擇,而是選擇了,才會是這樣。”阿夕打斷了她的話。

“騙神……”豆大的淚珠從少女眼眶滾出,“阿紫怎麽可能願意變成這樣……本神要去見她!要把所有的事告訴她!”

於是,少女急沖沖地離開了。

“不阻止嗎?”身著仙鶴之服的鬼切從屏風後走出問。

“又記不住。”阿夕輕輕嘆了口氣,“……就算是再難過的事,等到第三天也會忘了,留下一顆赤子之心,毫無保留地獻給源氏。縱然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她,也是神明眷顧的載體。手無寸鐵,單純無邪的她,從失去從前後便相信著源氏。既然她願意相信,我也願意陪著她。”

“這就是你每次都阻止我告訴她所有的原因嗎?”鬼切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太刀。

“看來她給你挑選衣服的目光還是一如既往的好。”這樣的語氣難免帶著幾分落寞,但由阿夕說出來,卻帶著真誠,“我該去準備她睡覺時要的物品了。”

“……源氏一族,就這樣一直繼續下去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鬼切,你該去問源賴光。”

-

“是嗎……”我看著眼前名為“緣結神”的少女,不安地看向了一旁的家主大人。

“阿紫,你不用看他。只要你走,我就一定會帶你走!”少女紅了眼眶,卻還是很強勢。

“我……”

“嗯,她說得對,你不用看我。”家主大人打斷了我的話,也並不看我,“要是想離開的話,離開就好。”

“就是!阿紫才不會……”少女緊握著我的手,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我惶然地從她的手中抽出我的手:“抱歉……我……並不是什麽妖怪……也不是什麽神。既然你去找過阿夕和阿切,你也應該知道現在的我,什麽都做不了……”

“怎麽會什麽都做不了?就算晴明太忙,千草那裏也會教你陰陽術。還有,以你的身手,輕松斬殺妖怪也不在話下……”

少女不停地說著「我」的事。

可那些聽起來帥氣又厲害的事,真的是我能做到的嗎?現在的我,連看書都不認得幾個字,更不要說是陰陽術還是別的了。至於身手……她口中的「我」……是我無論經歷多少,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我做不到……”我低下了頭,不敢看少女的眼睛了,“請您不要再說了。”

居酒屋裏的嘈雜聲音好像在那一瞬間消失了。

“我很清楚現在我能做什麽。從「她」把我的所有寫就,現在聽到您說的這些——或許這些阿夕和阿切之前也和我說過,但也請您明白……”

“阿紫……我……”

“請您明白,我不會是「她」,做不了「她」能做的事。京都那邊事態緊急,您能花時間來找我,我真的非常感謝。可我真的什麽也幫不到。”

“……”

“對不起……我為這樣的自己向您說對不起……”

我只記得自己在流淚,忍不住的淚水不斷地流出。因為什麽都做不了,因為回應不了那個名為緣結神的神明少女而難過。

那天的花火大會是匆忙回去的。回去的路上,我甚至還在想,要不要將今天所知道的一切記下來。可這樣的話,自己也一定會時時刻刻難過吧。我突然明白了,為何自己不把所有的事情記下來了……因為明白了更多,知道了更多,反而會讓大家更難辦。

回房間的時候,陪同我走了一路的源賴光才開口:“因為過去之事而難過,無用功罷了。”

“……您……你不難過嗎?”

“如果你是指答應了你這件事,恐怕我也只是覺得很可惜。”

“為什麽……我不明白……那是你的一切,源氏的覆興……”

“若不能憑借自己之手達成,一切都沒有意義。現在你知道了所有,你又能做什麽?”

“這是她所希望的……”

“既然如此,這些過往的記憶與你,也是無用之物罷了。”

無用之物……

源賴光離開了,我卻站在門外不敢進去。

過了有一會,門開了。

“你回來了。為什麽不進去?”阿夕有些疑惑,但很快似乎明白了什麽,“之前的事,你知道了?”

“我……很沒用吧?阿夕你也這麽覺得吧?只會躲起來,對她的話言聽計從,我甚至配不上源稚紫這個名字……到頭來又要忘記全部……什麽都做不到,什麽都幫不上……”

“做什麽?幫什麽?你知道到哪種程度?”

“哪種程度……?難道阿夕你……”我擡頭看他,眼淚模糊了視線,“不……我想要幫到源氏……”

“為什麽?”

“因為有人……說過……”我感到他扶住了我。

“什麽人?”

“不知道……不記得……但現在的源氏,不是我/那個人想看到的……不是……”

“那你想看到什麽?”他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

“……看到……源氏……對了……源氏覆興……”

“……”

“不,一定有辦法……”我推開阿夕,跑到房間裏,翻箱倒櫃找起來,“那個本子……阿夕,那個本子……”

“這個嗎?”

“就是這個——”

在我欣喜沒多久,他手中便燃起一團火焰,吞噬著那個本子。

我正想說什麽,卻覺眼前一黑,直接昏過去了。

……

不可以忘記……

唯獨這個……不能忘記……

“你想記住所有嗎?”有人這樣在黑暗中問。

“是的,我想要記住一切,我不想要再忘記,不想要做無用之人。”

“但是,記住了一切,也不代表你有用。那些記住之物,只會讓你難受,讓你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點意義。即便如此……”

“我想要記住!不想要遺忘……就算痛苦……”

“但是,你的壽命無法由自己結束,不出意外,你將與這個世界同生共死。這漫長的時間裏,你也選擇將這樣的痛苦保持下去嗎?”

從何而來的話,何人之音,令我戰栗。

那一瞬間,我退縮了。可我想起來了,想起無數個無憂無慮的日子,想起行色匆匆的侍女們在晚宴的日子裏的憂愁,想起阿夕和阿切的沈默不語,想起那位源氏家主獨坐庭院下棋的孤獨身影。

我也終於明白,這與我說話之人。

“你選擇將我留下,我便選擇將這所有記住。”

-

該怎麽說已經和阿夕他們商量過了,但站在他的庭院中,我卻還是難以輕松起來。失而覆得的記憶填滿了我的內心,曾經經歷的所有,包括那段極為幼稚的時間,我也記得。

我並不讚同她那樣所謂的守護源氏,但那實際上也只是為了讓我能留在源氏,為了防止意外再次出現。

可意外怎麽可能能被防止?這一次成功了,那麽下一次呢?

“還不進去嗎?”阿夕突然出聲問。

“我只是還沒做好準備。”

“這有什麽難的?本神來說!”

“小緣?!你沒走嗎?!”

“你的事沒有個結尾,本神才不放心走。”小緣叉著腰從阿夕身後走出來,來到我身邊,“既然做好了準備,那麽——”

“等、等下——”

門開了,於是,在我覺得一切都要搞砸的時候,事情又有了轉機。

“記起來了?”源賴光以十分平靜的口吻問,“沒別的事,我就繼續處理事情了。你們差不多也要出去了。”

“不不不,源氏的家主,你誤會了。我和阿紫是希望源氏能夠回到京都。”小緣急忙說道,“要知道,現在正是缺人的時候,源氏——”

“去不了。”仿若推脫一般,源賴光的話說得格外輕飄飄。

“能去。”我說。

“去了又能怎麽樣?我已經不會刀法,不會騎馬,也不會陰陽術。”

“我教你。既然你能教會我,那自然我也能教會你。”我接著對小緣說,“不用擔心,過一段時間……不,對小緣來說的話,或許只要過三天再來就可以了。”

“阿紫?”小緣疑惑地看了看我。

“不用擔心。”我對她笑了笑,起身推著她離開,“三天之後,一定要來哦。”

待小緣離開後,他也才開口:“三天?看來這裏確實不是什麽真正的城。”

“嗯,不是現實。”

“記憶恢覆了,脾氣也變回來了。”

“你忽略了一件事,她所說的神明的眷顧,是在我身上。可是,她並沒有說,這樣的眷顧不能轉移。如果眷顧不再在我身上,那麽源氏從此離開京都一說,也就無從談起。”

我以為,他會很順利地答應,但回應我的只有沈默。

“源……賴光?難道你不想再回去了嗎?”

他擡眸看我:“在你用源氏一族拿到我面前來進行交換時,那時我便突然意識到,人類和神明……從不存在反抗和被反抗。在絕對的神明面前,人類不過是螞蟻一樣。”

“不是這樣……神明什麽的……你之前不也利用了八岐大蛇來覆興源氏嗎?”

“怎麽不是呢?就像你現在說的話,我只有服從。至於你說的八岐大蛇,那不過是命運的偶然罷了。”

——在我沒有記憶的那段時間裏,我確實隱約感覺到了,所以才會下意識地去親近他。記憶裏,他曾經的野心,曾經的桀驁,曾經的不屈,全部在「我」規劃的道路中完全失去了。

“明天我會起來練習刀法,也希望你也能準時到。”

所謂的無用……

原來是這樣嗎?

他本該是遨游天際的鷹,本該領著源氏——即便是滅亡,也從未畏懼地向前走,是「我」親手折斷了翅膀,是「我」畏懼著我的未來,所以才有了現在的一切。

這裏是夢,是「我」留下來的一個夢。“三天”是這夢境中的三年。源賴光並沒完全忘記刀法,並沒有完全忘記,卻再也揮不出那時在大江山的氣勢了。雖不是一直坐在房間裏處理文書,但比之前更為沈默。

我按壓住心中的難受,終於等來了小緣。

送別宴上,即將要隨源賴光離開這個夢境的源氏之人,都被賞賜了一杯酒。三年前的春日,我將酒埋在了櫻花樹下,這也正好是三年後的春日,櫻花慢慢飄落,落在了源賴光的肩上。

我將那朵櫻花拿下,放在他的酒杯旁,順便也給他倒了一杯酒。

他沒有拒絕,一飲而盡。

春日的月色,總是和記憶中沒有什麽差別,美麗朦朧,又染上了一層暧昧不清的傷感。

“我沒事的,你回去吧,阿夕。”我坐在緣側上,看著庭院自己種下的櫻花樹,良久才對身後站著的阿夕說。

“你打算怎麽做?”

“不愧是阿夕,果然是最懂我的。”我笑著回頭看他,“但是這一次,沒關系的。”

阿夕看著我,緩緩地移開了眸子:“好,你也早點回去休息。”

阿夕剛走沒一會,我身後便傳來了推門的聲音。

“終於還是忍不住嗎?”我沒有回頭。

“……你到底想幹什麽?”他的聲音低沈,隱忍著某種最原始的欲望。

“把源氏還給你,把自由還給源氏。”

“哼……事到如今,我還會相信你的鬼話嗎?”他頗為狼狽地跌坐在我的身邊,隨後欺身過來,一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力道相當之大。

我伸手拉住了他另一只手,輕聲說:“不如再相信一次?但不是相信神明,而是相信你自己。”

“……你清楚你在那杯酒裏放了什麽嗎?”

“這才是我的目的。「我」那時以為,失去了記憶,如同孩童一樣的我,絕對不會再產生喜歡或是愛,這份眷顧也只會落在我的身上,源氏也只會因我而存在。”我輕輕地拿開他捏著我下巴的手,反而直起身體,抱住了他無力撐住的身體,讓他靠著我。

“你會後悔的……”

“但我更想把源氏還給你,把自由還給源氏。”我低下頭,輕吻著他溫熱的額頭,“把你的野心,你失去的所有,全部還給你。鬼兵部我已經修好了,你曾經用的太刀,我也幫你重鑄好,帶著它們,帶著源氏,回到京都去。我不相信你完全屈服了……源氏的家主,源賴光大人,怎麽會這麽容易就屈服……帶著源氏一族的希望重新開始。”

他的白發在我身上散開了,炙熱的氣息自頸邊而來。

總有人要離開,也總有人會留下。

第二天,源氏的一部分人跟著源賴光離開了,而剩下的人則和我繼續留在了夢中。阿切跟著源賴光離開了,阿夕則留在我身邊,和我一起打理源氏。

即便是在夢裏,沒了所謂的神明眷顧,我也就迅速衰老下來了。春日的櫻花落完了,我也差不多明白了這所謂的神明的眷顧究竟是怎麽一會事了。

「我」遵從了舊神的建議,但是力量有限的情況下,一邊要封印初代的憤怒和以往的記憶,另一邊又要維持源稚紫的存在,所以不得不要舍棄點什麽。恐怕在將記憶還給我之後,「我」就已經沈睡在了「神之地」,再無醒過來的可能。而在這裏的我,變成了普通的人類。那份眷顧,是「我」力量的一部分,既可以讓我的生命無限延續,也是讓源氏能夠進入這個夢的重要原因。只要在這個夢中,源氏一族之人便與我一樣,生命會被無限延續,不用擔憂一切,即便是八岐大蛇,也不能把這個夢怎麽樣。

我知道的。

源賴光並不想要這些。對他而言,這不過是神明的恩賜,神明的威脅。

我知道他離開的時間不長,但我也確實累了。阿夕默默地看著我,卻並沒有說什麽。

“一會要走了。”那天清晨,他醒來後便這麽和我說。

“嗯。”

“沒什麽和我說嗎?”那雙紅眸隱約露出了從前的風采。

“說什麽?”我手指卷著他的白發問,“祝家主大人武運昌隆嗎?”

“……紫姬。”

“沒事的,即使你離開了,這裏也會保持原樣。不用擔心,「我」已經沈睡了,源氏一族會沒事的。”

“不是這個。”他擡起我的下巴,讓我看著他。

本以為他還要說什麽,到最後卻只是笑了笑,頗有曾經那種勝券在握的風範……只是一夜這樣,就這麽容易恢覆嗎?我頗為不解,但也只能看著他起身著裝離開。

走到門口,他又折回來,右手因拿太刀而起的繭子碰到我的臉:“之前教過你禮儀,作為源氏夫人,可不能讓這裏的人看笑話。”

……我記得那時我因此紅了臉。果然是變成了普通人類,就會覺得生命是如此短暫……會覺得,好像才一會,怎麽就一生就過去了。

“我才不是。”

“等我回來你就是了。”

……恐怕等不到了。

“紫姬。”

朦朧的天光中,有人朝我走來。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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