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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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中）
氣氛實在說不上融洽。
已經一晚上沒睡的我，一直坐在村子門口，就希望阿豐至少能來找下我。
作為她的「自我」，就算排斥著，但以現在這個情況而言，我倒希望她能重視一下。
“啊唔——”
八岐大蛇在我頭頂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你都在這裏坐了一晚上，看來你昨天晚上和她說的話，白說了。”
“我知道！”有些生氣，我說。
“哦……來了，我在他們面前，還是當一條普通的蛇吧。”
雖然聽見腳步聲，但我沒有回頭：“事到如今，還來找我幹什麽？我要說的都說完了。”
腳步聲停下了。
“吾並沒有要改變汝……”
“這個村子消失不是必然的嗎？而且，這塊石頭放在這裏，無論用什麽辦法都打不碎，這就說明，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生命，已經和那個黑洞連在一起了。他們遲早要和早些亡故的出雲國一樣消逝，你留下來，也只是在無意義的事。”
說到後面，我終於站起來了，然後看到了阿豐，以及一個瘦得不成樣的醜陋小孩，幾根長發稍微能看得出是個女孩——她正如一只幼狼般看著我，但卻只是抓著阿豐的衣服不放。
也許是看到我註意到了，阿豐也看了一眼這個孩子：“這是吾昨晚在村子裏發現的另一個孩子。”
“……”
“吾想去村子外面弄點吃的，可吾實在不放心。”
“小孩被吃掉是理所應當。在這種連自身性命都不保的情況下，就算只是小孩，也能飽餐——”
“阿紫。”阿豐第一次打斷了我的話，“汝不讚同吾，吾能理解。可是，汝之言，恕吾不聞其詳。吾所能做，也不過是改變他們所處之境。為生存而不擇手段並非他們所願，若能因此而喚醒他們心中之善，方為與世人同行。”
“這就是神明之責嗎？”
“是的，同時，亦是吾之所願。”
在她臉上露出的，是真摯純潔的堅定，沒有一點別的想法，也沒有任何被強迫的感覺，完全是出於自身的願望，才留在這裏。
……無可救藥。
“……我知道了。”我語氣不善，“要吃的是吧？我去弄。對付村裏那些人，還是交給你吧。”
“汝……”
“我會留下來幫忙，還有那個黑洞，我也很好奇。你既然決定留在這裏，一定要解決這裏的問題，也便一定會去那個洞裏看看吧？那樣的話，不如交給我。”我沒等阿豐說話便繼續說，“在你幫助村子恢覆，幫助這裏的土地重新煥發生命的時候，由我去調查那個洞。”
阿豐看著我，沈默了好一會才說：“這件事，等汝狩獵完回來，吾等再做商量。”
我知道她不可能這麽快就答應，但她一定會考慮。
昨晚我在村子外休息了好一會，便回到村子裏，阿豐就和我說，她要待在這個村子裏，直到土地能長出谷物，天空能下雨，村民能出村子。
她說，這片土地告訴了她許多事，比如說，這片土地的來歷。
村子裏的人，不是一直都出去不了。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之前，這個村子和外界的村子沒有區別。只是，突然有一天，人們發現，出去了的人，全部死在了村子入口的那塊石頭旁——毫無征兆，也悄無聲息。
那之後，村民便不再出去了。因為風調雨順，所以不出去，也沒有什麽影響。只是，又是某天，原本是立有鳥居的高處，出現了現在那個黑洞。
一開始，黑洞還沒有很大，村民也只是敬而遠之。可慢慢地，黑洞裏面會經常出來怪物，破壞土地，襲擊人類。即便是在外界拉上圍欄，也沒有絲毫用。
再後來，土地不再結成糧食，天上也不再下雨。旁邊沒有村落，這裏地處偏僻，幾乎沒人會發現他們。
“他們就這樣等死，互相爭奪，互相殘殺，互相啃食。連神明都沒有的他們，祈禱都做不到。”阿豐在說完那些的時候，我能看到她那呆滯的臉上，露出了名為悲傷的感情。
……出雲國舊神沒有教她何為感情，是覺得，這種東西，只有深刻感知了，才會明白嗎？
那天，我確實為那個村子狩獵了不少。晚上的時候，將狩獵來的獸肉熬煮——那也恐怕是，剩下在村子裏的人，有史以來的飽餐一頓。
阿豐沒有笑，但她在一旁看著那些一邊吃著肉，一邊又說又笑又哭的人們，似乎在想什麽。村子裏剩下的三個小孩依偎在她身邊，架起來的篝火就在面前，照亮了她美麗的臉龐。
“結果還是跟著留下來了。”八岐大蛇懶洋洋地說。
“這回不怕被發現了嗎？”我移開了視線，坐在屋頂上問。
“這個嘛……”變成蛇的他趴在葉子上，搖了搖尾巴，“畢竟都被先前的舊神看到了。”
我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紅發舊神：“他都看了阿豐多久了……沒想到他是個女兒奴。”
“餵，我可全聽見了。”舊神轉過頭瞪我。
“那又怎樣？”我滿不在乎。
“用人類的關系來形容我和阿豐之間的關系，你還真是無知。”舊神冷哼一聲繼續說，“你難道不知道為什麽出雲國永遠都只有一位舊神嗎？”
“那種事我為什麽要知道？”
舊神那唯有一點的得意被我擊垮：“雖然面容相同，可你性格比起阿豐，真是差了不少。”
“又沒說讓你喜歡。”
“……你這小鬼——”舊神想要說什麽，但還是忍住了，“你當然不知道了。在她誕生之前，我想過究竟要給她賦予什麽樣的容貌——作為能夠親近人類的神明的容貌。想了很久很久，最後才將她的容貌賜予。等到她誕生後，我便會死去。這是舊神存在的且無法改變的規律。教與她善良，教與她寬容，教與她仁慈，教與她我全部所知，教與她力量使用，教與她賜福……我把我所知道的，都教給了她。”
“真辛苦啊。”八岐大蛇敷衍著，然後爬上了我的手。
“哪裏來的辛苦？那是最幸福的事。我之前的舊神，也是這麽撫育我。原本我教給她的，足夠在出雲國生活，可現在，出雲國消逝了——”
“所以說，為什麽不教她感情？”我扯住了要圍在我脖子上的蛇。
“那種東西沒法教吧？”舊神低下了頭說，“那本該是自然而然就會的東西，但當我發現這個問題時，她已經長成少女了。她長成了我理想中的樣子，唯有這個問題始終沒能解決。幼年時沒能處理的問題，長大後想要彌補，無疑是難上加難。”
“……”
“所以，我在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會覺得很驚訝。就好像，看到了終於學會了感情的她，能夠清楚地認識自己。”
“把她們當成一個不就好了？”八岐大蛇老實將蛇頭放在我的膝蓋上說。
“不可能。”
我和舊神異口同聲。
“……”遭到拒絕了，他也不再說什麽，只是閉上了眼睛。
夜色逐漸深沈，村民逐漸回去了自己破舊房屋。和阿豐商量去洞裏那件事，其實並沒有說好。她說，接下來要幫村民蓋房子，希望我明天能和她一起去外面帶著木材回來。
這種事自然只是小事，但我還是更關心那個黑洞。
“……謝謝。”
“啊？”
“阿豐雖然面容性格令人親近，可接觸過她後，大多數都會因為她那種過於認真的性格而疏遠，又因為不懂感情，一直以來，能和她真正說得上話的只有我。”
“難道你是那種，可以為了女兒而犧牲一切的父母嗎？”
舊神看向了我：“為什麽要在意人類所說的關系？神明之間，尤其是舊神之間，只有傳承延續一說。”
“因為「源稚紫」是被人類撫育，被妖怪引導的存在。神明什麽的，與我沒有關系，所以我會在意這些。”
“既然是這樣，那你的……家人呢？”
“我的麽？”屋頂有些歪斜，上面的茅草也幹巴巴的，所以我幹脆躺了下去，“他們很愛我。”
“愛？”
我躺好後，轉頭看舊神：“嗯，愛。如你所見，我是半妖。其實我還一個哥哥，也是半妖。母親誕下我們之前，父親就蔔測到了，母親會被我們其中之一吃了。恰巧，我就是那個其一。母親當然知道了，她當然知道了，可即便是知道，卻還是誕下了我。當然了，那個時候我自己並不知道——應該說，除了我，所有人都知道。”
“……後來呢？”
“後來……嗯……後來嘛，我就被父親帶大了，只是五歲那年妖力暴走，殺死了父親收養的孩子——毫無疑問，那個時候他恨我，我也知道那個時候每天晚上他都想親手結束我，可最終還是沒有。他把我的妖力，我以前的記憶全部封印在一個結界裏——原本這樣就能平安下去，但是結界一開始就破了。”
“那之後呢？”
阿豐的臉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嗚——”被嚇得大叫起來的我，立刻被她捂住嘴。
“別叫。”阿豐輕聲說。
“沒想到你年紀不大，已經經歷了這麽多嗎？”舊神也靠近了過來。
我拉開阿豐的手，看了她一眼：“沒有然後了。這是我的故事，我不想講了。”
舊神什麽也沒說，回到了阿豐的身體裏。阿豐看了看我，然後躺在了我身邊。
八岐大蛇不知什麽時候，爬到了我和阿豐之間。
我一時間沒有拉住他的蛇尾，他很快就舒服地趴在了阿豐的懷裏，而後者則有些無措地看著我。
“……他挺喜歡你的。”
丟下這句話，我便把頭偏向了另一側。
家人……
這麽一想，確實覺得有些孤獨了。自己來這裏已經多久了？鈴鹿禦前和大岳丸那邊已經交代好了才出發，應該沒問題。最著急的應該是阿夕吧？
我一面想著，一面睡著了。
-
自從阿豐來到這個村子，這裏確實在變好。
無論是整個村子的模樣，還是土地皸裂的情況，都在好轉。這個村子之前沒有什麽神明信仰，所以我輕而易舉就讓他們信奉了阿豐作為他們的神明。
在近十五天的忙碌之後，阿豐終於決定讓我去洞裏一探究竟。
並非她不想去，而是，光是維持村子裏的現狀，她就用了近大半的力量，說是下去，也許只會成為我的累贅。只是，她希望我能拿著她給的紅繩。紅繩大概是她從出雲國帶出來的唯一物品了，但阿豐也保證紅繩的可靠性。
離開前的告別，我始終覺得不安。既然洞是未知，遲早會遇上危險，可她不一樣。我對現在的她沒有那種非常強烈的排斥，或許是現在的她，尚未擁有「自我」，進而無法產生要去除「自我」，這種與我的存在相悖的想法。
我將紅繩綁在手上後，又看了一眼阿豐，和她身後站著的三個孩子。除了先前看到的那個女孩，其他兩個孩子都是男孩，這段時間我也和他們熟悉了。只能說，太早懂事的孩子，相當令我放心。交給去做的事，很快就能完成。
現在他們那一副想說話又說不出的樣子，還真是讓我又更加不安起來。
阿豐走了上來，將我手上的紅繩解下，又替我打了一個樣式覆雜的結：“等汝回來，吾再親手教你。”
這個結她教我很多遍，可自己就是學不會。
“……這樣覆雜，我才不要學。”等她把結收尾，我立刻從她手裏抽出了手，“要不……”
阿豐先我一步按住了我的手：“不，吾一定要教汝，吾會在這裏等著汝回來。”
“我說，你要進去，還是快進去吧。”舊神看著我說，“處理人類這種事，還是阿豐在行，我們負責打架就好了。”
……說得也是。
舊神一族，似乎天生就有親和力，無論是誰，對其都會產生要親近的沖動。這是天生的優勢。若不是阿豐連笑都不會，恐怕，整個村子接受她作為信奉的神明會更快吧？
籠絡人心的手段自然也沒差，但比起這種天生就讓人心甘情願接受的天賦，還是要略遜一籌。
於是，我簡單告別後，便朝向了那個洞。
在阿豐的力量影響下，那從黑洞中傳來的恐怖和絕望，也消散了不少，但越接近黑洞，那樣的感覺便越發強烈。
也是在那樣的情況下，我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拉住了，猝不及防地迎面撞上了黑洞。
現在，感覺到的不只是恐怖和絕望，還有一種令我懷念的氣息。
可這一切，都隨著我撞到某人的肩膀結束。
“想不到這麽有意思。”
“……八岐大蛇？”
“嗯？因為太迫不及待了，所以就幫了你一把。”
“……原來你能化作人形嗎？”
眼前的少年完全是千年後那位邪神的縮小版，如果不是那紫色眸子裏的慵懶與之前跟著我的那條蛇一模一樣，我恐怕會誤以為這是千年後的他過來了。
他轉過身來看著我：“神無所不能。”
“那你還化作蛇——單純不想走路嗎？”
“唔……確實有這一方面的想法，但那樣還是為了能更好地觀察你們。”
“……”
“為什麽你這麽沮喪？在這裏充斥著恐怖和絕望。現在……”那充滿少年意味的話語中，帶著一絲危險，他握緊了我的手，“你在害怕嗎？”
“不。”
那不是害怕。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
“繼續向前走吧。”
我反握住了他的手，繼而向前走去。
周圍並不黑，是因為在我們前方，有光亮傳來。
腳下沒有異樣感觸，反而是非常松軟的土地觸感。一直朝著光亮走了好一會，我們才停下來。
那散發光芒的不是別的，而是另一個洞，只是，這個洞是往下的。
“越來越有意思了。”少年八岐大蛇低頭看了一眼完全看不清底的洞說，“原來以為這裏充斥了最原始的恐怖和絕望，就已經夠令我有興趣了。”
“最原始……？”
“就算是人類，在經過神明教化後，也不會無緣無故地產生恐怖和絕望。那最原始，最深處的恐怖和絕望，便是出於對自身命運起源的恐懼。因為存在，所以認為自己就是如此活著——一旦他們了解了「原來自己不是那麽回事」，恐懼和絕望就會回歸最原始。”
我看著散發著綠色光芒的洞口，退了一步：“為什麽這裏到處都是那種東西？”
“大概是因為這個洞吧？”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洞說。
“你是想說……這個洞裏，有什麽能夠否認人類存在的東西？”我在理解了他那番話後，急切地詢問。
聽了我這話，他總算移開了眼神，轉而看向了我：“這個想法比我想的要好很多啊。我原本以為，下面只會是更加深層的恐怖和絕望，沒想到你能給出這樣完美的解釋。”
“……”
“那麽，要下去嗎？”
那確實是令人懷念的氣息，卻也是令我想要逃離的氣息。
可並沒有什麽要猶豫了。
我拽住了他的手，拉著他便往洞裏跳——
當然，力氣大到不可能讓他掙脫。
在下落中，似乎有什麽黏住了我的臉，可用手去撥弄，卻什麽也沒有——
正是我初次感覺的那種東西。
萬幸的是，這個洞底下沒有什麽怪物等著我們，我們很順利就落下來了。
下面被青草覆蓋，周圍呈現圓形，泥墻佇立四周。無數個漂浮在空中的盈盈綠光，它們和螢火蟲相似，但伸手去抓卻抓不到。
盡管有很多青草覆蓋了，但我還是看到了。
那是一塊和村子入口一模一樣的石塊。我急忙甩開了他的手，跑上前將草撥開——
“這是什麽？”八岐大蛇也跟著來到了我身後，把頭湊過來看。
此時，我們都看清楚那個。
石塊上的字跡非常清晰，沒有風吹雨曬，所以我看到它的時候，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了。
「神之墓」。
遙不可及的混沌之處，恍惚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我擡起腳想要追上去，但眨眼間，四周便全是洪水猛獸，將那個身影完全吞噬了。
而自己，也被手上的一個力量拽了回來。
“……八岐大蛇？”
因為太突然，我回過頭看到他時，還在恍惚之中。
“既然沒什麽，差不多該走了。”他興致缺缺，都懶得問我剛剛怎麽了。
“怎麽能說沒什麽？這個石頭，一定有什麽。”我回過頭看著石頭說，“要走的話，你走吧，我要在這裏待一段時間。”
“神之墓。”他伸出手指戳著我的額頭，“神明是不死，能立下這個石頭，肯定不是高天原那群無聊的神。所以，只能是出雲國的舊神。可從那個叫阿豐的舊神來看，她並不知道這裏的事。那個寄存在她身體裏的舊神，似乎也不知道這回事。”
“你想說什麽？”
他湊近了我，紫色眸子看著我：“這裏本該由阿豐來，你和我卻誤打誤撞進來了。湊巧的是，你和阿豐之間存在某種聯系，我又是高天原的神明，所以，讓你和我下來，也能達成某種結果。”
他那只抓住我手腕的手並沒有松開，指腹在輕撚著什麽，偶爾會碰到。
“……這裏是神之墓，就意味著神明必須死去嗎？”
“誰知道呢……”八岐大蛇有些漫不經心，“你拉我跳下來的時候，我的神力就用不出來了。只能說，這裏不是神該來的地方。”
“……我不相信阿豐會那麽做。她應該不知道這裏，所以，你那個推測不成立。”
“咳……你還真是心性堅定啊……”
面上雖然沒有什麽，可從他嘴裏吐出血，我還真是第一次見。
“……！”
“哼……我居然會栽在這種地方……”越來越小的聲音仿佛帶著不甘，他的頭歪在了我的肩膀上，手也松開了，昏過去了。
沒辦法了。從洞上面看下來，只覺得不過是個輕松就能上來的洞，可從洞底看上去，一眼卻無法看到盡頭。
神之墓……
這裏究竟是為什麽……
為什麽？
神明是不死，為什麽這裏可以……
我又看向了那塊石頭，但與此同時，那些綠光組成了一個個人影，分布在各處。
“神之墓……”
“那種東西，究竟該怎麽稱呼？”
“這裏並非表面上看上去那樣平靜。”
聽到了這些聲音，我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因為這些……
全部是我自己的聲音，那些身影也極為相似。
不是夕夏，不是阿豐，就是「源稚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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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實在說不上融洽。
已經一晚上沒睡的我，一直坐在村子門口，就希望阿豐至少能來找下我。
作為她的「自我」，就算排斥著，但以現在這個情況而言，我倒希望她能重視一下。
“啊唔——”
八岐大蛇在我頭頂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你都在這裏坐了一晚上，看來你昨天晚上和她說的話，白說了。”
“我知道！”有些生氣，我說。
“哦……來了，我在他們面前，還是當一條普通的蛇吧。”
雖然聽見腳步聲，但我沒有回頭：“事到如今，還來找我幹什麽？我要說的都說完了。”
腳步聲停下了。
“吾並沒有要改變汝……”
“這個村子消失不是必然的嗎？而且，這塊石頭放在這裏，無論用什麽辦法都打不碎，這就說明，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生命，已經和那個黑洞連在一起了。他們遲早要和早些亡故的出雲國一樣消逝，你留下來，也只是在無意義的事。”
說到後面，我終於站起來了，然後看到了阿豐，以及一個瘦得不成樣的醜陋小孩，幾根長發稍微能看得出是個女孩——她正如一只幼狼般看著我，但卻只是抓著阿豐的衣服不放。
也許是看到我註意到了，阿豐也看了一眼這個孩子：“這是吾昨晚在村子裏發現的另一個孩子。”
“……”
“吾想去村子外面弄點吃的，可吾實在不放心。”
“小孩被吃掉是理所應當。在這種連自身性命都不保的情況下，就算只是小孩，也能飽餐——”
“阿紫。”阿豐第一次打斷了我的話，“汝不讚同吾，吾能理解。可是，汝之言，恕吾不聞其詳。吾所能做，也不過是改變他們所處之境。為生存而不擇手段並非他們所願，若能因此而喚醒他們心中之善，方為與世人同行。”
“這就是神明之責嗎？”
“是的，同時，亦是吾之所願。”
在她臉上露出的，是真摯純潔的堅定，沒有一點別的想法，也沒有任何被強迫的感覺，完全是出於自身的願望，才留在這裏。
……無可救藥。
“……我知道了。”我語氣不善，“要吃的是吧？我去弄。對付村裏那些人，還是交給你吧。”
“汝……”
“我會留下來幫忙，還有那個黑洞，我也很好奇。你既然決定留在這裏，一定要解決這裏的問題，也便一定會去那個洞裏看看吧？那樣的話，不如交給我。”我沒等阿豐說話便繼續說，“在你幫助村子恢覆，幫助這裏的土地重新煥發生命的時候，由我去調查那個洞。”
阿豐看著我，沈默了好一會才說：“這件事，等汝狩獵完回來，吾等再做商量。”
我知道她不可能這麽快就答應，但她一定會考慮。
昨晚我在村子外休息了好一會，便回到村子裏，阿豐就和我說，她要待在這個村子裏，直到土地能長出谷物，天空能下雨，村民能出村子。
她說，這片土地告訴了她許多事，比如說，這片土地的來歷。
村子裏的人，不是一直都出去不了。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之前，這個村子和外界的村子沒有區別。只是，突然有一天，人們發現，出去了的人，全部死在了村子入口的那塊石頭旁——毫無征兆，也悄無聲息。
那之後，村民便不再出去了。因為風調雨順，所以不出去，也沒有什麽影響。只是，又是某天，原本是立有鳥居的高處，出現了現在那個黑洞。
一開始，黑洞還沒有很大，村民也只是敬而遠之。可慢慢地，黑洞裏面會經常出來怪物，破壞土地，襲擊人類。即便是在外界拉上圍欄，也沒有絲毫用。
再後來，土地不再結成糧食，天上也不再下雨。旁邊沒有村落，這裏地處偏僻，幾乎沒人會發現他們。
“他們就這樣等死，互相爭奪，互相殘殺，互相啃食。連神明都沒有的他們，祈禱都做不到。”阿豐在說完那些的時候，我能看到她那呆滯的臉上，露出了名為悲傷的感情。
……出雲國舊神沒有教她何為感情，是覺得，這種東西，只有深刻感知了，才會明白嗎？
那天，我確實為那個村子狩獵了不少。晚上的時候，將狩獵來的獸肉熬煮——那也恐怕是，剩下在村子裏的人，有史以來的飽餐一頓。
阿豐沒有笑，但她在一旁看著那些一邊吃著肉，一邊又說又笑又哭的人們，似乎在想什麽。村子裏剩下的三個小孩依偎在她身邊，架起來的篝火就在面前，照亮了她美麗的臉龐。
“結果還是跟著留下來了。”八岐大蛇懶洋洋地說。
“這回不怕被發現了嗎？”我移開了視線，坐在屋頂上問。
“這個嘛……”變成蛇的他趴在葉子上，搖了搖尾巴，“畢竟都被先前的舊神看到了。”
我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紅發舊神：“他都看了阿豐多久了……沒想到他是個女兒奴。”
“餵，我可全聽見了。”舊神轉過頭瞪我。
“那又怎樣？”我滿不在乎。
“用人類的關系來形容我和阿豐之間的關系，你還真是無知。”舊神冷哼一聲繼續說，“你難道不知道為什麽出雲國永遠都只有一位舊神嗎？”
“那種事我為什麽要知道？”
舊神那唯有一點的得意被我擊垮：“雖然面容相同，可你性格比起阿豐，真是差了不少。”
“又沒說讓你喜歡。”
“……你這小鬼——”舊神想要說什麽，但還是忍住了，“你當然不知道了。在她誕生之前，我想過究竟要給她賦予什麽樣的容貌——作為能夠親近人類的神明的容貌。想了很久很久，最後才將她的容貌賜予。等到她誕生後，我便會死去。這是舊神存在的且無法改變的規律。教與她善良，教與她寬容，教與她仁慈，教與她我全部所知，教與她力量使用，教與她賜福……我把我所知道的，都教給了她。”
“真辛苦啊。”八岐大蛇敷衍著，然後爬上了我的手。
“哪裏來的辛苦？那是最幸福的事。我之前的舊神，也是這麽撫育我。原本我教給她的，足夠在出雲國生活，可現在，出雲國消逝了——”
“所以說，為什麽不教她感情？”我扯住了要圍在我脖子上的蛇。
“那種東西沒法教吧？”舊神低下了頭說，“那本該是自然而然就會的東西，但當我發現這個問題時，她已經長成少女了。她長成了我理想中的樣子，唯有這個問題始終沒能解決。幼年時沒能處理的問題，長大後想要彌補，無疑是難上加難。”
“……”
“所以，我在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會覺得很驚訝。就好像，看到了終於學會了感情的她，能夠清楚地認識自己。”
“把她們當成一個不就好了？”八岐大蛇老實將蛇頭放在我的膝蓋上說。
“不可能。”
我和舊神異口同聲。
“……”遭到拒絕了，他也不再說什麽，只是閉上了眼睛。
夜色逐漸深沈，村民逐漸回去了自己破舊房屋。和阿豐商量去洞裏那件事，其實並沒有說好。她說，接下來要幫村民蓋房子，希望我明天能和她一起去外面帶著木材回來。
這種事自然只是小事，但我還是更關心那個黑洞。
“……謝謝。”
“啊？”
“阿豐雖然面容性格令人親近，可接觸過她後，大多數都會因為她那種過於認真的性格而疏遠，又因為不懂感情，一直以來，能和她真正說得上話的只有我。”
“難道你是那種，可以為了女兒而犧牲一切的父母嗎？”
舊神看向了我：“為什麽要在意人類所說的關系？神明之間，尤其是舊神之間，只有傳承延續一說。”
“因為「源稚紫」是被人類撫育，被妖怪引導的存在。神明什麽的，與我沒有關系，所以我會在意這些。”
“既然是這樣，那你的……家人呢？”
“我的麽？”屋頂有些歪斜，上面的茅草也幹巴巴的，所以我幹脆躺了下去，“他們很愛我。”
“愛？”
我躺好後，轉頭看舊神：“嗯，愛。如你所見，我是半妖。其實我還一個哥哥，也是半妖。母親誕下我們之前，父親就蔔測到了，母親會被我們其中之一吃了。恰巧，我就是那個其一。母親當然知道了，她當然知道了，可即便是知道，卻還是誕下了我。當然了，那個時候我自己並不知道——應該說，除了我，所有人都知道。”
“……後來呢？”
“後來……嗯……後來嘛，我就被父親帶大了，只是五歲那年妖力暴走，殺死了父親收養的孩子——毫無疑問，那個時候他恨我，我也知道那個時候每天晚上他都想親手結束我，可最終還是沒有。他把我的妖力，我以前的記憶全部封印在一個結界裏——原本這樣就能平安下去，但是結界一開始就破了。”
“那之後呢？”
阿豐的臉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嗚——”被嚇得大叫起來的我，立刻被她捂住嘴。
“別叫。”阿豐輕聲說。
“沒想到你年紀不大，已經經歷了這麽多嗎？”舊神也靠近了過來。
我拉開阿豐的手，看了她一眼：“沒有然後了。這是我的故事，我不想講了。”
舊神什麽也沒說，回到了阿豐的身體裏。阿豐看了看我，然後躺在了我身邊。
八岐大蛇不知什麽時候，爬到了我和阿豐之間。
我一時間沒有拉住他的蛇尾，他很快就舒服地趴在了阿豐的懷裏，而後者則有些無措地看著我。
“……他挺喜歡你的。”
丟下這句話，我便把頭偏向了另一側。
家人……
這麽一想，確實覺得有些孤獨了。自己來這裏已經多久了？鈴鹿禦前和大岳丸那邊已經交代好了才出發，應該沒問題。最著急的應該是阿夕吧？
我一面想著，一面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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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阿豐來到這個村子，這裏確實在變好。
無論是整個村子的模樣，還是土地皸裂的情況，都在好轉。這個村子之前沒有什麽神明信仰，所以我輕而易舉就讓他們信奉了阿豐作為他們的神明。
在近十五天的忙碌之後，阿豐終於決定讓我去洞裏一探究竟。
並非她不想去，而是，光是維持村子裏的現狀，她就用了近大半的力量，說是下去，也許只會成為我的累贅。只是，她希望我能拿著她給的紅繩。紅繩大概是她從出雲國帶出來的唯一物品了，但阿豐也保證紅繩的可靠性。
離開前的告別，我始終覺得不安。既然洞是未知，遲早會遇上危險，可她不一樣。我對現在的她沒有那種非常強烈的排斥，或許是現在的她，尚未擁有「自我」，進而無法產生要去除「自我」，這種與我的存在相悖的想法。
我將紅繩綁在手上後，又看了一眼阿豐，和她身後站著的三個孩子。除了先前看到的那個女孩，其他兩個孩子都是男孩，這段時間我也和他們熟悉了。只能說，太早懂事的孩子，相當令我放心。交給去做的事，很快就能完成。
現在他們那一副想說話又說不出的樣子，還真是讓我又更加不安起來。
阿豐走了上來，將我手上的紅繩解下，又替我打了一個樣式覆雜的結：“等汝回來，吾再親手教你。”
這個結她教我很多遍，可自己就是學不會。
“……這樣覆雜，我才不要學。”等她把結收尾，我立刻從她手裏抽出了手，“要不……”
阿豐先我一步按住了我的手：“不，吾一定要教汝，吾會在這裏等著汝回來。”
“我說，你要進去，還是快進去吧。”舊神看著我說，“處理人類這種事，還是阿豐在行，我們負責打架就好了。”
……說得也是。
舊神一族，似乎天生就有親和力，無論是誰，對其都會產生要親近的沖動。這是天生的優勢。若不是阿豐連笑都不會，恐怕，整個村子接受她作為信奉的神明會更快吧？
籠絡人心的手段自然也沒差，但比起這種天生就讓人心甘情願接受的天賦，還是要略遜一籌。
於是，我簡單告別後，便朝向了那個洞。
在阿豐的力量影響下，那從黑洞中傳來的恐怖和絕望，也消散了不少，但越接近黑洞，那樣的感覺便越發強烈。
也是在那樣的情況下，我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拉住了，猝不及防地迎面撞上了黑洞。
現在，感覺到的不只是恐怖和絕望，還有一種令我懷念的氣息。
可這一切，都隨著我撞到某人的肩膀結束。
“想不到這麽有意思。”
“……八岐大蛇？”
“嗯？因為太迫不及待了，所以就幫了你一把。”
“……原來你能化作人形嗎？”
眼前的少年完全是千年後那位邪神的縮小版，如果不是那紫色眸子裏的慵懶與之前跟著我的那條蛇一模一樣，我恐怕會誤以為這是千年後的他過來了。
他轉過身來看著我：“神無所不能。”
“那你還化作蛇——單純不想走路嗎？”
“唔……確實有這一方面的想法，但那樣還是為了能更好地觀察你們。”
“……”
“為什麽你這麽沮喪？在這裏充斥著恐怖和絕望。現在……”那充滿少年意味的話語中，帶著一絲危險，他握緊了我的手，“你在害怕嗎？”
“不。”
那不是害怕。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
“繼續向前走吧。”
我反握住了他的手，繼而向前走去。
周圍並不黑，是因為在我們前方，有光亮傳來。
腳下沒有異樣感觸，反而是非常松軟的土地觸感。一直朝著光亮走了好一會，我們才停下來。
那散發光芒的不是別的，而是另一個洞，只是，這個洞是往下的。
“越來越有意思了。”少年八岐大蛇低頭看了一眼完全看不清底的洞說，“原來以為這裏充斥了最原始的恐怖和絕望，就已經夠令我有興趣了。”
“最原始……？”
“就算是人類，在經過神明教化後，也不會無緣無故地產生恐怖和絕望。那最原始，最深處的恐怖和絕望，便是出於對自身命運起源的恐懼。因為存在，所以認為自己就是如此活著——一旦他們了解了「原來自己不是那麽回事」，恐懼和絕望就會回歸最原始。”
我看著散發著綠色光芒的洞口，退了一步：“為什麽這裏到處都是那種東西？”
“大概是因為這個洞吧？”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洞說。
“你是想說……這個洞裏，有什麽能夠否認人類存在的東西？”我在理解了他那番話後，急切地詢問。
聽了我這話，他總算移開了眼神，轉而看向了我：“這個想法比我想的要好很多啊。我原本以為，下面只會是更加深層的恐怖和絕望，沒想到你能給出這樣完美的解釋。”
“……”
“那麽，要下去嗎？”
那確實是令人懷念的氣息，卻也是令我想要逃離的氣息。
可並沒有什麽要猶豫了。
我拽住了他的手，拉著他便往洞裏跳——
當然，力氣大到不可能讓他掙脫。
在下落中，似乎有什麽黏住了我的臉，可用手去撥弄，卻什麽也沒有——
正是我初次感覺的那種東西。
萬幸的是，這個洞底下沒有什麽怪物等著我們，我們很順利就落下來了。
下面被青草覆蓋，周圍呈現圓形，泥墻佇立四周。無數個漂浮在空中的盈盈綠光，它們和螢火蟲相似，但伸手去抓卻抓不到。
盡管有很多青草覆蓋了，但我還是看到了。
那是一塊和村子入口一模一樣的石塊。我急忙甩開了他的手，跑上前將草撥開——
“這是什麽？”八岐大蛇也跟著來到了我身後，把頭湊過來看。
此時，我們都看清楚那個。
石塊上的字跡非常清晰，沒有風吹雨曬，所以我看到它的時候，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了。
「神之墓」。
遙不可及的混沌之處，恍惚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我擡起腳想要追上去，但眨眼間，四周便全是洪水猛獸，將那個身影完全吞噬了。
而自己，也被手上的一個力量拽了回來。
“……八岐大蛇？”
因為太突然，我回過頭看到他時，還在恍惚之中。
“既然沒什麽，差不多該走了。”他興致缺缺，都懶得問我剛剛怎麽了。
“怎麽能說沒什麽？這個石頭，一定有什麽。”我回過頭看著石頭說，“要走的話，你走吧，我要在這裏待一段時間。”
“神之墓。”他伸出手指戳著我的額頭，“神明是不死，能立下這個石頭，肯定不是高天原那群無聊的神。所以，只能是出雲國的舊神。可從那個叫阿豐的舊神來看，她並不知道這裏的事。那個寄存在她身體裏的舊神，似乎也不知道這回事。”
“你想說什麽？”
他湊近了我，紫色眸子看著我：“這裏本該由阿豐來，你和我卻誤打誤撞進來了。湊巧的是，你和阿豐之間存在某種聯系，我又是高天原的神明，所以，讓你和我下來，也能達成某種結果。”
他那只抓住我手腕的手並沒有松開，指腹在輕撚著什麽，偶爾會碰到。
“……這裏是神之墓，就意味著神明必須死去嗎？”
“誰知道呢……”八岐大蛇有些漫不經心，“你拉我跳下來的時候，我的神力就用不出來了。只能說，這裏不是神該來的地方。”
“……我不相信阿豐會那麽做。她應該不知道這裏，所以，你那個推測不成立。”
“咳……你還真是心性堅定啊……”
面上雖然沒有什麽，可從他嘴裏吐出血，我還真是第一次見。
“……！”
“哼……我居然會栽在這種地方……”越來越小的聲音仿佛帶著不甘，他的頭歪在了我的肩膀上，手也松開了，昏過去了。
沒辦法了。從洞上面看下來，只覺得不過是個輕松就能上來的洞，可從洞底看上去，一眼卻無法看到盡頭。
神之墓……
這裏究竟是為什麽……
為什麽？
神明是不死，為什麽這裏可以……
我又看向了那塊石頭，但與此同時，那些綠光組成了一個個人影，分布在各處。
“神之墓……”
“那種東西，究竟該怎麽稱呼？”
“這裏並非表面上看上去那樣平靜。”
聽到了這些聲音，我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因為這些……
全部是我自己的聲音，那些身影也極為相似。
不是夕夏，不是阿豐，就是「源稚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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