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gue（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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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ue（下）
6.
小千死去的事情雖然在我們學校掀起了波浪，但是這和學校並沒有多大的關系，所以大家幾乎很快就忘了了小千。
我不再去海邊了，小千的桌子也被搬走了。就好像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小千。
“好過分。”凜和我依舊是在天臺將便當吃完的。
我知道她說的是什麽事情：“說得也是呢。”
晚上的時候，凜睡著了。可是那天晚上我怎麽都睡不著。將手機打開來，看到的還是line上面小千最後發給我的消息，以及那天發的青行燈歌曲的鏈接。將手機關上扔在一邊，我起身打開了房門。
爸爸剛回來，正坐在飯桌前吃飯，擡頭看是我，於是問：“怎麽了？”
“沒事，我找媽媽。”
爸爸看了看還亮著燈的書房：“你去看看吧。”
於是我來到了書房，媽媽還坐在書桌前寫東西。她一向不喜歡電腦打字寫稿子，說是會影響到故事的美麗性。各類的書籍堆成小堆放在了一起，這讓整個房間都變得擁擠了。
扶著書架慢慢地走到了媽媽身邊，看到了桌上有好幾個紙團，大概是因為寫得不夠好而被揉成了那樣吧。
她的手頓了一下，然後才擡起頭來：“還不睡的話。明天上課會遲到的。”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東西，然後把它放在了媽媽的書桌上：“我睡不著。媽媽是在寫故事對嗎？那可不可以……把小千的故事寫進去？”
媽媽放下了筆，拿起了我放在桌上的那封信，銳利的目光看向我，仿佛一種質問：“為什麽？”
“因為什麽呢？我也不知道小千為什麽要那麽做……甚至也不明白，在做那件事之前，還能露出耀眼的笑容。可是這是不對的……誰也不知道真相，所有人都認為是意外，是她自作自受。可是這是不對的。”我想到了自己前幾天在地鐵上看到的那些內容，“她是被自己的家人殺死的。”
媽媽頓了一下，隨後將手機拿起遞給我看。那是一個手機網頁，是關於小千的各種報道。
“這算什麽？”我看著手機上那一行行觸目驚心的字問道，“就算小千死了，也不能讓這些消失嗎？”
“沒錯。即使是小千經受了那麽多，她的父母也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那些人也沒有被大家知道。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是你也不知道這些。為什麽？”媽媽將信打開，念道，“‘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阿紫了！是那種超過了我自己，超過了音樂，超過了所有我有的一切的喜歡’。即使在最後，她也不希望你看到那樣的她。”
“媽媽你知道了小千的事了？”仿若有什麽壓在心頭，我艱難地說著話，“可是你也知道這是不對的……”
我找不出什麽理由，只是覺得這件事不對。
“嗯，凜告訴我的。在聽到那孩子死去的消息時，難以接受吧？”媽媽的身體向後傾斜，靠在了椅子上，將信遞伸到了我的面前，“明明大家都已經知道了，卻還是無動於衷，什麽都沒有改變。
我放棄了自己去尋找詞語，不能回答。
“那孩子什麽都不說，天生的樂觀模樣，有誰會覺得一個整天臉上都是笑容的孩子，會是一個家|暴的犧牲品呢？”媽媽的語氣變得緩和惆悵了，“你說要把這個故事寫進我的書裏，但是現在的報道都是在報道著小千的事情。你也知道吧？信息發達的世界，人們僅靠手機就能知道所有。即時新聞要比我這種虛擬故事來得更加真實。那麽，寫進書裏的意義又在哪裏呢？”
“我……”
“即便是我把這些寫進去我的書裏，也依然改變不了什麽。人們只會相信他們所見以及與他們利益相符的事情。這就是人類幾千年都未曾改變的劣性。即便把小千的故事寫進去，也未必有人會認真對待。即便是這樣，你也希望小千的故事被人知道嗎？”
媽媽偏頭看向我，像是在等我做選擇，手中的信像是在提醒我做出選擇。
“即便知道了也不會改變……什麽意思？”
“人們只會相信他們看到的東西，或者是和他們利益一致的東西，僅此而已。”
6.1
小千第一次出現在大家的視線中，是二年級的新學期。她穿著的校服顯然過於寬松，然而短裙下面的大腿以及小腿部分有非常明顯的青色顯現。當然了，還有她脖子上掛著的水壺也很搶眼——幾乎比平常孩子帶的水壺要大一倍。老師將她帶進來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了。
“我叫星見千，是一位來自海裏的人魚公主，遲早有一天，我會回到海裏去。”轉校生小千對我們班上所有人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
大家都偷笑起來，因為這太幼稚了。現在怎麽還會有人相信人魚公主的這件事呢？我也不例外，甚至自以為是地以成年人的目光去審視她的所有。
然而她沒有生氣，臉上露出微笑，靜靜地等著大家安靜下來——這讓我們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種嘲笑意味，
“那個人是傻子嗎？居然一直在笑誒！”後面的木子偷偷地和我說。
因為這樣奇怪的自我介紹，小千很快被孤立了。
老師也似乎意識到了這點，於是她問道：“那麽，有誰願意做星見同學的同桌嗎？”
大家都紛紛低頭，並不願意和她有太多接觸。
老師看上去顯然很尷尬，我在心裏掙紮了一番，然後舉起手說道：“我可以。”
老師很開心地接著說：“那麽，星見同學就和阿紫同學坐在一起吧。”
“不愧是成熟穩重的阿紫同學！”在我左側的樹裏小小地讚嘆起來。
“嗯！大家也要向阿紫同學學習這種樂於助人的行為！”老師也向我投來了讚賞的目光。
我當然很喜歡這樣的感激，它們滿足了我最初的虛榮心。然而這種愉悅被完全消磨在了一個月後。
雖然並不在意她嘴邊的紅斑，以及她短裙下是不是會露出的青色皮膚，但我還是忍不住會因為她喝水的“咕嚕”聲有些責怪地瞪她幾眼。
這個時候她會傻傻地笑著，然後開始她一貫和別人講的人魚公主的故事。不管我們多麽冷落她，她似乎是沒有自知之明，一直嘗試著和我們說話。
本就是應該被忘記的小千，卻總能在測評中拿到好成績。就連我擅長的國文課，也被搶掉了風頭。
我自己心裏十分郁悶。雖說她確實被孤立了，但她自己完全沒有自知之明，學習上經常拿第一第二，運動會上也毫不遜色。
為了我在全班同學面前的威望，我決定和這個自稱是人魚公主的人，結交朋友。
“誒？？不是對抗而是結交朋友嗎？！”木子聽了我的想法後，一臉震驚。
“真不懂誒……”樹裏也覺得有些奇怪，“不過阿紫你一直都以大人自稱呢，這點在某種程度上和那個‘河童女’還是很像的。”
“樹裏，你怎麽能這麽說阿紫呢！”木子有些生氣。
“啊啊，只是開個玩笑啦，開個玩笑啦～”
我一直認為木子和樹裏是我最好的朋友，然而當他們說出這樣的話時，我突然意識到，並沒有人知道我為何要一直標榜自己為大人。他們也許還討厭我吧？
不管如何，我用大人般的成熟，應付了木子和樹裏，進而選擇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學習上。
一開始還覺得分外別扭，尤其是和小千一起在圖書館學習的時候，和同班同學撞見了，我幾乎不能正常和班上同學打招呼了。雖然學習成績提上去了，但是我也讓班上的同學覺得奇怪了。
二年級整個學年我都是這樣的狀態，直到三年級開始，凜也終於要和我一起上學了。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凜買了新文具，很開心地和我分享那些東西。邊說的時候，鼻涕就開始流下來了。
“姐姐！我明天就要和你一起去上學了！”凜一年級的時候比我矮了一個頭，所以我輕而易舉地用手抵住了她想要把鼻涕擦在我身上的腦袋。
“先把你的鼻涕擦了。”我頗為嫌棄地說。
凜只好抽了張紙，擦了擦她本就有點紅的鼻子。之後凜就跟著學校裏的音樂老師學習了，因為出眾的才能，凜在學校裏面非常受歡迎。中午的時候，老師們會允許想要練習鋼琴的學生到社團活動室去用鋼琴。
凜因為有些怕生，而非要扯上我一起去。
凜在彈琴，我在一旁坐著，有些困倦。等到凜的琴音逐漸變小後，我這才把眼睛從手機屏幕上移開。
“這個音不對。”
我覺得聲音有些熟悉，於是朝那邊望去。正是穿著大號校服的小千在說話，她看到我非常高興：“是你啊……”
凜卻很有興趣地望了望我和她：“你們……是朋友？”
場面一度很尷尬。可是凜絲毫不慌張，走到了小千面前問道：“前輩有絕對音感①？”
“絕對音感什麽的……啊，好像是吧……”
我瞬間成為了被拋棄的那一方。女孩子們聊到一起的原因永遠很簡單，哪怕只是有一個共同的東西，她們也甘願分享。基於這種情況，我很快就再度低頭看手機。
直到快上課的時候，凜才戀戀不舍地和小千告別。
“能和你一起回教室嗎？”
“隨你。”我有些心情不佳，畢竟自己的妹妹完全忽視了自己，和一個認識不到半天的人相談甚歡。
於是，在四樓和凜分別之後，我們繼續下樓。
“真羨慕凜。”小千說道。
“誒……是嗎？”我應付著。
“要是我也能彈鋼琴就好了……”低沈的尾音，帶著海鹽的苦澀和青稚的幻夢清甜，落在了她的舌尖。
我驚訝於她的話，於是停在了臺階上：“什麽啊……你這個人也會抱怨一下嘛。”
她後知後覺地比我多下了幾個臺階，隨後忽然轉過頭，臉上有些慌張。
“我說，你知道自己被討厭的原因嗎？”我有些得意，然後走過她身邊。
“不知道……”
這次憂郁的深藍色，是陰天空氣裏彌漫的水汽的味道。
“真是遲鈍。”我看了她一眼說，“沒有人喜歡完美的人，更沒有人喜歡裝作完美的人。”
她呆在了原地，嘴唇緊緊地抿住，那樣子好像是嚇傻了。
“餵餵，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我有些厭惡她這樣的表情，就好像是自己欺負了她。
……
“河童女？你說那個每天都說自己是從海裏來的孩子？那孩子多半是有幻想癥，我也和她家的人建議過，讓她去找醫生看看，但家裏人幾乎沒什麽回應。”
“不是有個叫阿紫的學生和她最近交了朋友嗎？沒有一點改變嗎？”
“阿紫也算是班上最聽話的學生了，但放在那孩子身上，根本一點用也沒有。雖說那孩子學習成績都很好，臉上也總是有笑容，但奇怪的是，班上的學生都討厭她。”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但是你們不覺得那孩子總是不分場合地笑著嗎？”
“經你這麽一說……我也註意到了。實在難以相信，她居然會在同學被批評的時候笑。”
“真是可怕……”
……
這是我聽到的老師們關於小千的評價。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小千，她深愛著的老師，也曾這麽說過她。
7.
“那麽，媽媽，小千是最一個被這麽對待的人嗎？”我不安著，如此苦澀的味道在我的舌尖輾轉反側。
“……小千絕對不是最後一個，也不會是第一個。”
“那我不要。”我沒有去接那封信，“即便是人們只會相信他們看到的東西，只會選擇和他們利益一樣的東西，那就讓他們看到的東西都是這些好了。大家不會一直沈默下去，總有一天，媽媽寫出故事也是能被大家看到，能讓大家思考。既然是這樣，小千的故事……是可以被寫進去的吧？”
媽媽那原本無比犀利的目光柔和下來了，她緩緩地將信放在了桌子上，以不算溫柔卻很堅定的話回答道：“既然阿紫這麽堅持，我也不好拒絕了。”
我沒想到媽媽會答應得這麽快，有些猶疑地問道：“真的嗎？”
“真的。”媽媽點了點頭。
“太好了，太好了。”因為太高興了，我連續說了兩次，一時松下了緊張得聳起來的肩膀，進而覺得鼻子一酸，眼睛也跟著模糊起來了，“誒……”
我伸手擦著自己的眼睛，隨後就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抱住了。
“阿紫長大以後，一定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然而小千的故事最終沒能寫進去，因為媽媽在六個月後就離開了我們。
6.2
我還聽到了同學們給我的評價——
“阿紫總是標榜著自己是大人，這一點也讓人很反感呢。”
“說的也是呢，每當她站起來指出我的錯誤的時候，總覺得自己非常失敗。”
“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但是她也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了……”
“什麽標榜自己是大人，這種話分明就是在騙我們的。她自己也只是個和我們一樣大的孩子，只是想搶風頭而已。”
“可是也不是不能理解啦，她家本來就很奇怪啦。我聽我爸爸說，她爸爸工作的地方經常會出現各種意外，她媽媽據說是個變||態作家。兩個人根本顧不上她。”
“所以才會說，自己是個大人，根本不用大人照顧啊。”
“這麽一想還真是可憐呢。”
只是很平常的在廁所裏偷聽墻角，我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種事。可接下來的聲線裏，帶著冷風涼涼的味道灌進了我的嘴巴裏。
“可是為了裝成熟就去和河童女交朋友，這也很奇怪吧？”
木子。
……
大概是聽墻角的一周後，我終於將星見千一天的行程弄清楚了。周一的中午，我拿出了自己的便當——
“阿紫，一起吃便當吧！”木子和幾個女生一起走過來問我。因為她們之前和我，還有木子的關系不錯，但我已經決定了。
“抱歉。”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我要去和小千吃飯了。”
她們的眼光裏帶著震驚和疑惑，木子試圖拉住我：“阿紫，你——”
我避開了她的手，拿著便當，絲毫不退讓地看著她：“我和原田同學還沒有親密到能夠叫對方名字的地步吧？”
說完我看都不看她一眼，就離開了。
走到樓頂的天臺，我看到她正靠在墻角吃著飯團。我走過去，坐在她旁邊，也靠在了墻邊。
可能是因為上次那件事，她對我的態度發生了極大的轉變。由從前的小心翼翼，變成了現在的無比害怕。
所以我決定還是問一下她：“介意我坐這裏嗎？”
她楞了一下，立刻回答：“請、請坐！我……我立刻就走……”
我看她慌忙的樣子，打開了便當盒：“沒什麽，你就坐這裏吧。”
“誒？”
我看了看她手中毫無裝飾的飯團，然後拿起筷子：“之前對你做的那些事，很抱歉。可我也不指望你會原諒我……”
“我會的！”她突然大聲說道，“你說的沒錯，我……確實在欺騙你們。”
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還是說道：“謝謝。”
“不……要說抱歉的是我，我欺騙了大家，我……”
“你不用對那些人說抱歉，他們不配。”我夾了一片胡蘿蔔塞進嘴裏，“我也不配就是了。”
“誒？”
“雖然這麽說非常無恥，但我估計自己已經沒有什麽形象可言了。所以也沒關系……”我微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好讓自己看上去至少是認真的樣子，“星見千同學，請問你願意和我做朋友嗎？”
她的眼睛一時變得如小狗眼睛般圓滾滾，連嘴角邊上的紅斑都鮮艷起來了。隨後的一秒鐘，我看到她整個表情全部的崩壞了。
我被這樣的情況嚇到了：“啊啊……你沒事吧？就算不同意也沒關系啊……你你……”
然而，她手中的飯團掉落下來，滾到了另一邊。右手背被一個溫熱的東西貼緊了，那是她的額頭——仿若一位虔誠的信徒拜倒在神明的腳下。
“我願意做阿紫同學的朋友！無論何時何地，我都願意和阿紫同學做朋友！”
這是什麽糟糕的發言……這樣的姿勢也太過羞恥了吧……
“小千你也不用這樣啦……”我有些頗為不習慣，“這麽感謝我我反而不適應，你快點起來啦！我們之間是非常平等的關系啊！”
既然我也被認為是奇怪的人，那我也不需要再向她們解釋什麽。更何況，既然兩邊都是偽裝，我寧願站在更加弱小的一方。
“可是……我太高興了！”小千擡起頭來，又哭又笑。
這一次的語氣，是清涼的柑橘酸甜味。
8.
思緒有些亂，但很快就回過神來，我上前一步，雙手搭在了阿切的肩膀上：“我知道了，可是我拒絕。”
“……前輩……”他的眸子中藏著隱忍。
“拒絕阿切現在對我的告白。”我微微低下頭和他註視著，“接受將來我完全有能力獨當一面的時候，阿切那個時候對我的告白。”
“前輩……”他最終還是垂下了腦袋，“前輩總是這麽狡猾……前輩獨擋一面的時候會是什麽時候呢？那個時候前輩的心情一定變了。”
“容貌會變，身份會變，但是這份心情絕對不會變。”我回答道，隨後又思考了一番，“至於獨當一面的事情，大概是成年後的事情吧……最起碼要找到一份工作才行。不過這有點困難……但一定能做到。所以……”
“我知道了。”阿切的語氣終於不再低落了。
我也不禁松了一口氣，松開了手。
“那麽，前輩來和我約定吧。”阿切擡頭看我。
我不知道他的離開，究竟是因為什麽。不過，如果是非要離開，而原因又不能說明，這件事就會有隱情。
“抱歉，我拒絕。”
“為什麽？前輩難道是在騙我嗎？”阿切的語氣又急切起來。
“如果用約定這種東西來束縛阿切，這對於阿切來說太不公平了。”我認真地說。
“那麽，我承諾前輩，在將來的某一天，我會回來這裏！”
是松針的味道，然而裏面又混雜著更為覆雜的，宛若冬日清雪的味道，以及還來不及回味的暖陽氣息。
“一定。”
他在我的耳邊說著，雙手緊緊地抱住了我。
一時分不清究竟是抱有什麽樣的心情對面對他的承諾，我只是楞在了原地，看著阿切的身影逐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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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千死去的事情雖然在我們學校掀起了波浪，但是這和學校並沒有多大的關系，所以大家幾乎很快就忘了了小千。
我不再去海邊了，小千的桌子也被搬走了。就好像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小千。
“好過分。”凜和我依舊是在天臺將便當吃完的。
我知道她說的是什麽事情：“說得也是呢。”
晚上的時候，凜睡著了。可是那天晚上我怎麽都睡不著。將手機打開來，看到的還是line上面小千最後發給我的消息，以及那天發的青行燈歌曲的鏈接。將手機關上扔在一邊，我起身打開了房門。
爸爸剛回來，正坐在飯桌前吃飯，擡頭看是我，於是問：“怎麽了？”
“沒事，我找媽媽。”
爸爸看了看還亮著燈的書房：“你去看看吧。”
於是我來到了書房，媽媽還坐在書桌前寫東西。她一向不喜歡電腦打字寫稿子，說是會影響到故事的美麗性。各類的書籍堆成小堆放在了一起，這讓整個房間都變得擁擠了。
扶著書架慢慢地走到了媽媽身邊，看到了桌上有好幾個紙團，大概是因為寫得不夠好而被揉成了那樣吧。
她的手頓了一下，然後才擡起頭來：“還不睡的話。明天上課會遲到的。”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東西，然後把它放在了媽媽的書桌上：“我睡不著。媽媽是在寫故事對嗎？那可不可以……把小千的故事寫進去？”
媽媽放下了筆，拿起了我放在桌上的那封信，銳利的目光看向我，仿佛一種質問：“為什麽？”
“因為什麽呢？我也不知道小千為什麽要那麽做……甚至也不明白，在做那件事之前，還能露出耀眼的笑容。可是這是不對的……誰也不知道真相，所有人都認為是意外，是她自作自受。可是這是不對的。”我想到了自己前幾天在地鐵上看到的那些內容，“她是被自己的家人殺死的。”
媽媽頓了一下，隨後將手機拿起遞給我看。那是一個手機網頁，是關於小千的各種報道。
“這算什麽？”我看著手機上那一行行觸目驚心的字問道，“就算小千死了，也不能讓這些消失嗎？”
“沒錯。即使是小千經受了那麽多，她的父母也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那些人也沒有被大家知道。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是你也不知道這些。為什麽？”媽媽將信打開，念道，“‘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阿紫了！是那種超過了我自己，超過了音樂，超過了所有我有的一切的喜歡’。即使在最後，她也不希望你看到那樣的她。”
“媽媽你知道了小千的事了？”仿若有什麽壓在心頭，我艱難地說著話，“可是你也知道這是不對的……”
我找不出什麽理由，只是覺得這件事不對。
“嗯，凜告訴我的。在聽到那孩子死去的消息時，難以接受吧？”媽媽的身體向後傾斜，靠在了椅子上，將信遞伸到了我的面前，“明明大家都已經知道了，卻還是無動於衷，什麽都沒有改變。
我放棄了自己去尋找詞語，不能回答。
“那孩子什麽都不說，天生的樂觀模樣，有誰會覺得一個整天臉上都是笑容的孩子，會是一個家|暴的犧牲品呢？”媽媽的語氣變得緩和惆悵了，“你說要把這個故事寫進我的書裏，但是現在的報道都是在報道著小千的事情。你也知道吧？信息發達的世界，人們僅靠手機就能知道所有。即時新聞要比我這種虛擬故事來得更加真實。那麽，寫進書裏的意義又在哪裏呢？”
“我……”
“即便是我把這些寫進去我的書裏，也依然改變不了什麽。人們只會相信他們所見以及與他們利益相符的事情。這就是人類幾千年都未曾改變的劣性。即便把小千的故事寫進去，也未必有人會認真對待。即便是這樣，你也希望小千的故事被人知道嗎？”
媽媽偏頭看向我，像是在等我做選擇，手中的信像是在提醒我做出選擇。
“即便知道了也不會改變……什麽意思？”
“人們只會相信他們看到的東西，或者是和他們利益一致的東西，僅此而已。”
6.1
小千第一次出現在大家的視線中，是二年級的新學期。她穿著的校服顯然過於寬松，然而短裙下面的大腿以及小腿部分有非常明顯的青色顯現。當然了，還有她脖子上掛著的水壺也很搶眼——幾乎比平常孩子帶的水壺要大一倍。老師將她帶進來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了。
“我叫星見千，是一位來自海裏的人魚公主，遲早有一天，我會回到海裏去。”轉校生小千對我們班上所有人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
大家都偷笑起來，因為這太幼稚了。現在怎麽還會有人相信人魚公主的這件事呢？我也不例外，甚至自以為是地以成年人的目光去審視她的所有。
然而她沒有生氣，臉上露出微笑，靜靜地等著大家安靜下來——這讓我們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種嘲笑意味，
“那個人是傻子嗎？居然一直在笑誒！”後面的木子偷偷地和我說。
因為這樣奇怪的自我介紹，小千很快被孤立了。
老師也似乎意識到了這點，於是她問道：“那麽，有誰願意做星見同學的同桌嗎？”
大家都紛紛低頭，並不願意和她有太多接觸。
老師看上去顯然很尷尬，我在心裏掙紮了一番，然後舉起手說道：“我可以。”
老師很開心地接著說：“那麽，星見同學就和阿紫同學坐在一起吧。”
“不愧是成熟穩重的阿紫同學！”在我左側的樹裏小小地讚嘆起來。
“嗯！大家也要向阿紫同學學習這種樂於助人的行為！”老師也向我投來了讚賞的目光。
我當然很喜歡這樣的感激，它們滿足了我最初的虛榮心。然而這種愉悅被完全消磨在了一個月後。
雖然並不在意她嘴邊的紅斑，以及她短裙下是不是會露出的青色皮膚，但我還是忍不住會因為她喝水的“咕嚕”聲有些責怪地瞪她幾眼。
這個時候她會傻傻地笑著，然後開始她一貫和別人講的人魚公主的故事。不管我們多麽冷落她，她似乎是沒有自知之明，一直嘗試著和我們說話。
本就是應該被忘記的小千，卻總能在測評中拿到好成績。就連我擅長的國文課，也被搶掉了風頭。
我自己心裏十分郁悶。雖說她確實被孤立了，但她自己完全沒有自知之明，學習上經常拿第一第二，運動會上也毫不遜色。
為了我在全班同學面前的威望，我決定和這個自稱是人魚公主的人，結交朋友。
“誒？？不是對抗而是結交朋友嗎？！”木子聽了我的想法後，一臉震驚。
“真不懂誒……”樹裏也覺得有些奇怪，“不過阿紫你一直都以大人自稱呢，這點在某種程度上和那個‘河童女’還是很像的。”
“樹裏，你怎麽能這麽說阿紫呢！”木子有些生氣。
“啊啊，只是開個玩笑啦，開個玩笑啦～”
我一直認為木子和樹裏是我最好的朋友，然而當他們說出這樣的話時，我突然意識到，並沒有人知道我為何要一直標榜自己為大人。他們也許還討厭我吧？
不管如何，我用大人般的成熟，應付了木子和樹裏，進而選擇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學習上。
一開始還覺得分外別扭，尤其是和小千一起在圖書館學習的時候，和同班同學撞見了，我幾乎不能正常和班上同學打招呼了。雖然學習成績提上去了，但是我也讓班上的同學覺得奇怪了。
二年級整個學年我都是這樣的狀態，直到三年級開始，凜也終於要和我一起上學了。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凜買了新文具，很開心地和我分享那些東西。邊說的時候，鼻涕就開始流下來了。
“姐姐！我明天就要和你一起去上學了！”凜一年級的時候比我矮了一個頭，所以我輕而易舉地用手抵住了她想要把鼻涕擦在我身上的腦袋。
“先把你的鼻涕擦了。”我頗為嫌棄地說。
凜只好抽了張紙，擦了擦她本就有點紅的鼻子。之後凜就跟著學校裏的音樂老師學習了，因為出眾的才能，凜在學校裏面非常受歡迎。中午的時候，老師們會允許想要練習鋼琴的學生到社團活動室去用鋼琴。
凜因為有些怕生，而非要扯上我一起去。
凜在彈琴，我在一旁坐著，有些困倦。等到凜的琴音逐漸變小後，我這才把眼睛從手機屏幕上移開。
“這個音不對。”
我覺得聲音有些熟悉，於是朝那邊望去。正是穿著大號校服的小千在說話，她看到我非常高興：“是你啊……”
凜卻很有興趣地望了望我和她：“你們……是朋友？”
場面一度很尷尬。可是凜絲毫不慌張，走到了小千面前問道：“前輩有絕對音感①？”
“絕對音感什麽的……啊，好像是吧……”
我瞬間成為了被拋棄的那一方。女孩子們聊到一起的原因永遠很簡單，哪怕只是有一個共同的東西，她們也甘願分享。基於這種情況，我很快就再度低頭看手機。
直到快上課的時候，凜才戀戀不舍地和小千告別。
“能和你一起回教室嗎？”
“隨你。”我有些心情不佳，畢竟自己的妹妹完全忽視了自己，和一個認識不到半天的人相談甚歡。
於是，在四樓和凜分別之後，我們繼續下樓。
“真羨慕凜。”小千說道。
“誒……是嗎？”我應付著。
“要是我也能彈鋼琴就好了……”低沈的尾音，帶著海鹽的苦澀和青稚的幻夢清甜，落在了她的舌尖。
我驚訝於她的話，於是停在了臺階上：“什麽啊……你這個人也會抱怨一下嘛。”
她後知後覺地比我多下了幾個臺階，隨後忽然轉過頭，臉上有些慌張。
“我說，你知道自己被討厭的原因嗎？”我有些得意，然後走過她身邊。
“不知道……”
這次憂郁的深藍色，是陰天空氣裏彌漫的水汽的味道。
“真是遲鈍。”我看了她一眼說，“沒有人喜歡完美的人，更沒有人喜歡裝作完美的人。”
她呆在了原地，嘴唇緊緊地抿住，那樣子好像是嚇傻了。
“餵餵，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我有些厭惡她這樣的表情，就好像是自己欺負了她。
……
“河童女？你說那個每天都說自己是從海裏來的孩子？那孩子多半是有幻想癥，我也和她家的人建議過，讓她去找醫生看看，但家裏人幾乎沒什麽回應。”
“不是有個叫阿紫的學生和她最近交了朋友嗎？沒有一點改變嗎？”
“阿紫也算是班上最聽話的學生了，但放在那孩子身上，根本一點用也沒有。雖說那孩子學習成績都很好，臉上也總是有笑容，但奇怪的是，班上的學生都討厭她。”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但是你們不覺得那孩子總是不分場合地笑著嗎？”
“經你這麽一說……我也註意到了。實在難以相信，她居然會在同學被批評的時候笑。”
“真是可怕……”
……
這是我聽到的老師們關於小千的評價。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小千，她深愛著的老師，也曾這麽說過她。
7.
“那麽，媽媽，小千是最一個被這麽對待的人嗎？”我不安著，如此苦澀的味道在我的舌尖輾轉反側。
“……小千絕對不是最後一個，也不會是第一個。”
“那我不要。”我沒有去接那封信，“即便是人們只會相信他們看到的東西，只會選擇和他們利益一樣的東西，那就讓他們看到的東西都是這些好了。大家不會一直沈默下去，總有一天，媽媽寫出故事也是能被大家看到，能讓大家思考。既然是這樣，小千的故事……是可以被寫進去的吧？”
媽媽那原本無比犀利的目光柔和下來了，她緩緩地將信放在了桌子上，以不算溫柔卻很堅定的話回答道：“既然阿紫這麽堅持，我也不好拒絕了。”
我沒想到媽媽會答應得這麽快，有些猶疑地問道：“真的嗎？”
“真的。”媽媽點了點頭。
“太好了，太好了。”因為太高興了，我連續說了兩次，一時松下了緊張得聳起來的肩膀，進而覺得鼻子一酸，眼睛也跟著模糊起來了，“誒……”
我伸手擦著自己的眼睛，隨後就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抱住了。
“阿紫長大以後，一定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然而小千的故事最終沒能寫進去，因為媽媽在六個月後就離開了我們。
6.2
我還聽到了同學們給我的評價——
“阿紫總是標榜著自己是大人，這一點也讓人很反感呢。”
“說的也是呢，每當她站起來指出我的錯誤的時候，總覺得自己非常失敗。”
“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但是她也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了……”
“什麽標榜自己是大人，這種話分明就是在騙我們的。她自己也只是個和我們一樣大的孩子，只是想搶風頭而已。”
“可是也不是不能理解啦，她家本來就很奇怪啦。我聽我爸爸說，她爸爸工作的地方經常會出現各種意外，她媽媽據說是個變||態作家。兩個人根本顧不上她。”
“所以才會說，自己是個大人，根本不用大人照顧啊。”
“這麽一想還真是可憐呢。”
只是很平常的在廁所裏偷聽墻角，我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種事。可接下來的聲線裏，帶著冷風涼涼的味道灌進了我的嘴巴裏。
“可是為了裝成熟就去和河童女交朋友，這也很奇怪吧？”
木子。
……
大概是聽墻角的一周後，我終於將星見千一天的行程弄清楚了。周一的中午，我拿出了自己的便當——
“阿紫，一起吃便當吧！”木子和幾個女生一起走過來問我。因為她們之前和我，還有木子的關系不錯，但我已經決定了。
“抱歉。”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我要去和小千吃飯了。”
她們的眼光裏帶著震驚和疑惑，木子試圖拉住我：“阿紫，你——”
我避開了她的手，拿著便當，絲毫不退讓地看著她：“我和原田同學還沒有親密到能夠叫對方名字的地步吧？”
說完我看都不看她一眼，就離開了。
走到樓頂的天臺，我看到她正靠在墻角吃著飯團。我走過去，坐在她旁邊，也靠在了墻邊。
可能是因為上次那件事，她對我的態度發生了極大的轉變。由從前的小心翼翼，變成了現在的無比害怕。
所以我決定還是問一下她：“介意我坐這裏嗎？”
她楞了一下，立刻回答：“請、請坐！我……我立刻就走……”
我看她慌忙的樣子，打開了便當盒：“沒什麽，你就坐這裏吧。”
“誒？”
我看了看她手中毫無裝飾的飯團，然後拿起筷子：“之前對你做的那些事，很抱歉。可我也不指望你會原諒我……”
“我會的！”她突然大聲說道，“你說的沒錯，我……確實在欺騙你們。”
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還是說道：“謝謝。”
“不……要說抱歉的是我，我欺騙了大家，我……”
“你不用對那些人說抱歉，他們不配。”我夾了一片胡蘿蔔塞進嘴裏，“我也不配就是了。”
“誒？”
“雖然這麽說非常無恥，但我估計自己已經沒有什麽形象可言了。所以也沒關系……”我微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好讓自己看上去至少是認真的樣子，“星見千同學，請問你願意和我做朋友嗎？”
她的眼睛一時變得如小狗眼睛般圓滾滾，連嘴角邊上的紅斑都鮮艷起來了。隨後的一秒鐘，我看到她整個表情全部的崩壞了。
我被這樣的情況嚇到了：“啊啊……你沒事吧？就算不同意也沒關系啊……你你……”
然而，她手中的飯團掉落下來，滾到了另一邊。右手背被一個溫熱的東西貼緊了，那是她的額頭——仿若一位虔誠的信徒拜倒在神明的腳下。
“我願意做阿紫同學的朋友！無論何時何地，我都願意和阿紫同學做朋友！”
這是什麽糟糕的發言……這樣的姿勢也太過羞恥了吧……
“小千你也不用這樣啦……”我有些頗為不習慣，“這麽感謝我我反而不適應，你快點起來啦！我們之間是非常平等的關系啊！”
既然我也被認為是奇怪的人，那我也不需要再向她們解釋什麽。更何況，既然兩邊都是偽裝，我寧願站在更加弱小的一方。
“可是……我太高興了！”小千擡起頭來，又哭又笑。
這一次的語氣，是清涼的柑橘酸甜味。
8.
思緒有些亂，但很快就回過神來，我上前一步，雙手搭在了阿切的肩膀上：“我知道了，可是我拒絕。”
“……前輩……”他的眸子中藏著隱忍。
“拒絕阿切現在對我的告白。”我微微低下頭和他註視著，“接受將來我完全有能力獨當一面的時候，阿切那個時候對我的告白。”
“前輩……”他最終還是垂下了腦袋，“前輩總是這麽狡猾……前輩獨擋一面的時候會是什麽時候呢？那個時候前輩的心情一定變了。”
“容貌會變，身份會變，但是這份心情絕對不會變。”我回答道，隨後又思考了一番，“至於獨當一面的事情，大概是成年後的事情吧……最起碼要找到一份工作才行。不過這有點困難……但一定能做到。所以……”
“我知道了。”阿切的語氣終於不再低落了。
我也不禁松了一口氣，松開了手。
“那麽，前輩來和我約定吧。”阿切擡頭看我。
我不知道他的離開，究竟是因為什麽。不過，如果是非要離開，而原因又不能說明，這件事就會有隱情。
“抱歉，我拒絕。”
“為什麽？前輩難道是在騙我嗎？”阿切的語氣又急切起來。
“如果用約定這種東西來束縛阿切，這對於阿切來說太不公平了。”我認真地說。
“那麽，我承諾前輩，在將來的某一天，我會回來這裏！”
是松針的味道，然而裏面又混雜著更為覆雜的，宛若冬日清雪的味道，以及還來不及回味的暖陽氣息。
“一定。”
他在我的耳邊說著，雙手緊緊地抱住了我。
一時分不清究竟是抱有什麽樣的心情對面對他的承諾，我只是楞在了原地，看著阿切的身影逐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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