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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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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1

那是一條遠比她預想中長得多得多得多的記憶長河,無比巨大的龐雜信息量——

最初的最初,他們少年相識,相知相守,以所謂姐弟的名義彼此扶持,做著彼此最後一個家人。她給他以堅定的溫暖與信賴,給他安全感,而他毫無保留地依戀著她,做所有一切他覺得可以讓她開心快樂的事情。

理所當然地,他並沒有在六年前的那個6月28日毫無征兆地離開她。

他怎麽可能會主動離開她呢?明明他一直都在反反覆覆地表達,只要她不離開他,要他怎麽樣都可以,對他做什麽都行。

他一直都在她身旁。

在那六年裏他們共同經歷了許多事:

她在一次任務中受了一回嚴重的傷,被擡回來的時候他險些崩潰,但好在他們都扛過來了。

他衣不解帶地貼身照顧著她,一直到她徹底痊愈,然後她用那枚從她傷口裏挖出來的妖獸牙做了一條護身符項鏈送給他。他知道那是純粹迷信,但還是一直乖乖戴在身上。

之後不久,組織上要求他回到他族中那片山谷,去指導清理他族人們留下來的遺物蠱蟲。故地重游難免觸景生情,他又一直從未對自己那次失控做下的殺孽釋懷過,因為擔心,她跟著一起去了。

他坐在昔日囚禁了他千萬年的禁地唱了兩個小時渡亡歌,她便開解他,陪著他,坐在他身旁。

也是那天,她第一次說死後願意放棄輪回,哪怕做孤魂野鬼也要一直陪著他,而他一邊受用她的心意,一邊又不願她真的這樣。

然後他便又想起之前她受的那次差點死掉的傷,以及此後她零碎不斷地又受的一系列小傷。

因為怕她會早早死於非命,更怕她死後真的因為他而做出什麽他不希望看到的犧牲,那天他在他們之間下了一種蠱,好讓自己能在她每次即將遭遇危險的時候有所感應,及時護持在她身旁。

他們一直一直都那麽親密,一直一直都那麽毫無保留地彼此關心著、信賴著、依戀著、欣賞愛慕著,唯一僅有的一點點美中不足就是茹音丹雅相關的那點事情。

因為夜離族方面和組織上要求的五年之約,她一直沒有對他直白地表達過什麽,沒有給他們之間的這種情意定個性。

原本這也沒什麽。以他的性情,和茹音的來往也就僅限於大號熟人、同族之情,連親密點的朋友都算不上。可偏偏後來,她接到了那個臥底邪教教團的任務,一去許久,留他一個人在家裏被孤單無聊和蝕骨思念折磨得不像樣。

完成任務回來之後,看著他明知她看不見還依舊自說自話發給她的那大幾百條信息裏令人堪憂的心理狀態,她心疼得厲害。

因為心疼,她不光承諾了以後盡量不接這種需要一去很久杳無音訊的任務了,還由於擔心未來還會有類似的任務不可避免,又勸了他幾句,說除了她之外也還是交一兩個朋友吧,這樣萬一她再有躲不開的任務需要消失,他還可以和朋友聊聊天分分神。

她說:“知道你在家裏把日子過成這個鬼樣,我在外面執行任務也免不了得分心惦記你啊。知道你這樣又沒法回來,那我得多心疼?”

他把這話聽進去了。

因為不願讓她在以後忙任務時為他分心,也不想讓她太過於擔心他心疼他,他真的很認真地開始學習該如何交一個朋友。而除了她之外跟他還算熟、不算很怕他、並且在噬神蝶面前有那麽一丁丁點自保之力的朋友候選人,自然就是茹音丹雅。

於是他開始主動約茹音見面聊天,請她吃飯,允許她直呼他的名字,笨拙地學著做一切朋友之間應該做的事情。

毫無意外地,盡管他和茹音從來沒做過任何超越友誼的親密舉動,他這樣突然的主動還是成功讓所有人都誤會了。無論是族中長老們還是組織裏知道茹音身份的人,也包括茹音本人,都以為他是開竅了,有點對茹音感興趣的傾向。

甚至誤會的人裏面也包括她自己。

作為一個社交很正常、每天都會跟很多人說很多話的人,她真的做不到記住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自然也就沒能把他對茹音的突然熱情跟她自己叫他交個朋友的話聯系上。

可能是因為茹音特殊身份帶來的先入為主,她難得地不自信了一回,也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分不清親情和愛情之間的區別,懷疑他對她那種毫無保留的愛戀和予取予求的付出都只是一個歷盡了苦難的孤兒對家的沈溺與珍惜,並不摻雜男女之情。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們在作戰任務中再次遭遇危險,得到蠱蟲示警的他趕過來護住了她,順帶還救了差點當場光榮的龔行。

龔行以為他是要和茹音在一起的了,再加上鬼門關前走一遭,終於忍不住了,在她去探望的時候跟她表白了心意,然後被門外來接她的他聽了個正著。

他聽見她幹脆地拒絕了龔行,沒留任何餘地,但也聽見了她說的那句:“認識這麽久了,我的性格你是了解的,我要是喜歡你,我早就主動說了。”

他是不知道族人那邊想撮合他和茹音的,更不知道上面給她的那個五年之約。再加上他也從來都不是個樂觀自信的人,在他的認知裏,論做男友□□人,大概凡舉是個身體心理都正常男人就比他這個隨時發狂且又總是安全感不足需要她來照顧情緒的“怪物”強。

他從骨子裏覺得,是他配不上她。

於是那句話讓他也誤會了。畢竟他們也認識很久了,她說她喜歡誰會主動說的,卻沒有說過想和他以愛人的身份相處,沒說過喜歡他。

他以為她果然對他沒有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她待他所有的好都僅僅是因為她太好太善良了。因為怕他難過崩潰,因為心疼他的遭遇,所以不管他想要怎樣親近怎樣確認她都從不拒絕。即便不喜歡,即使委屈自己,她也願意為他費心,給他安全感,哄著他。

所以當時他退回樓梯口裝作什麽都沒聽到,怕她知道他聽見了,這層溫柔的表象就會被戳破,就再也回不來了。

他真的不介意她實際並沒有那麽喜歡他。

她就只把他當弟弟就好,當朋友也好,甚至把他當成可以隨意擺布的寵物、當成家裏的漂亮擺件,什麽都好。

他只要她還願意留他繼續在身邊,只要他的存在能讓她歡喜,只要她還要他。

他可以不要更多,也從來都不奢求更多,只求不要失去她。

他真的不能失去她。

所以他什麽都不敢做,進退都不敢,只瘋狂地想要維持住現狀,永遠都不改變。

於是,他們的關系就這樣在微妙的雙重誤會中僵持住了。她難得遲疑,而他小心翼翼地裝著傻。

再之後就是進入無限世界關停其中樞的這個任務。

盡管答應過他盡量不再接這種需要去很久的任務了,但畢竟父母都是因為這個案子犧牲,她自覺義不容辭,理應由她這個女兒帶隊去終結它。

他想跟著她一起去,但上面沒有同意,畢竟無限世界裏充滿變數與危險,而且他們要做的是關停它,他強大的法力能幫的忙並不很大。相比之下,現實世界中關於邪蠱的研究和其他對付神鬼妖魔的任務更需要他。

他萬般不舍,但最終還是讓她去了,沒有說一句撒嬌不叫她接這個任務的話。

——他是很粘人,但比誰都尊重她的想法。

分別時她告訴他,等這次任務結束,她有重要的話對他說。

記憶是以他的視角展開的,他並不知道她那時想說什麽。但黎明了解自己,她知道,當時的自己大抵是再也忍受不了那種暧昧不清的狀態了,想好要給他和茹音一段沒有她的時間,然後幹脆地給這份情意一個說法。

等她任務結束回到現實世界,如果他和茹音真的已經成為情侶了,那她就死心作罷。

但如果他們還是這種貌似有苗頭但實際止步於朋友的關系,她就什麽都不管了。不管夜離族那邊怎麽想,也不管組織上什麽態度,她都要挑明告訴他,她喜歡他。

她從來都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喜歡就是喜歡,成與不成,她都拿得起放得下。

可是一向行動力極強說到做到的她卻在這件事上食言了。

後來她的任務的確成功了,他和茹音之間也沒有更進一步,可就在她打算要說了的時候,刺耳的警報聲打斷了她……

那是要求全體作戰人員進入戰時緊急狀態的最高等級警報。

後來他們才知道,關停無限世界中樞的行動出了預料之外的紕漏。盡管所有被吸進去的人都成功回到了現實世界,但隨著世界中樞的停止運轉,無限世界各個副本裏的那無數種怪物卻並未消亡,而是和“旅行者”們一起被彈出到現實世界中來了。

無限世界中束縛著它們的副本規則在現實世界中並不存在,隨之而來的自然就是惡靈的狂歡,肆意的屠殺。

此後,他們在源源不斷沒有盡頭的作戰中度過了如同末世般的一年。

——不,已經不是“如同”了,那就是末世。

無限世界有著天文數字之多的副本,也就有天文數字之多的怪物,其中不乏各種不死之身、攻擊穿透、斷肢增殖……敵人多到殺不完,其中一些甚至殺不死。更有甚者,每天還有大量死於非命的人執念難消,化作新的怨魂。

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地防守、阻擊,全力為驚慌失措的民眾們構築起一個個避難所,可有限的裝備彈藥在急速消耗,耗空法力的法師們無力再給更多裝備附魔,每天都有許許多多戰友倒在火線。

他們拼上了全力,無數人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可敵人卻越打越多。

避難所其實沒有用,一切安全都只是暫時的,再這樣下去,所有人最終都會死。每個人都清楚,這是一場必敗之戰。

可他們依舊在戰鬥著。

哪怕結局是註定的,但至少在此時此刻,他們依舊竭力守護著尚且活著的人。

一年多的血戰,她拼盡全力保護著她應當保護的民眾,他則全力保護著她,同時也保護著所有那些他其實不認識但自認有責任庇佑的族人,以及所有一切她想要保護的人。

他們都盡力了。

可隨著時間推移,她帶領的那支原本有三百多人的隊伍還是漸漸被打到只剩幾十人,他那看似磅礴無盡的法力也終究在持續不斷的車輪戰中逐漸耗盡,直至連一個最微末的法術都再也無力用出,常常只能看著她流血,看著僅剩的族人漸漸罹難。

——他終究也只是個邪蠱寄身的普通人,聖子大人、巫神的人間化身什麽的,那都只是族人尊奉他的名號,他到底不是真正的神。

滿目瘡痍和無休止的失去中,巨大的絕望恐懼和無助自責時時刻刻裹挾著他。

他唯一的慰藉就是至少她還活著,還在他身邊。

在他痛苦無助的時候,覺得自己如此無能的時候,至少她會發現。

無論他表現得如何淡漠堅強,不願再給同樣壓力很大的她添麻煩,她都總是會發現,然後在無盡的絕望中給他慰藉,給他一點溫暖。

他其實知道自己不該在那種時候靠近她、依賴她。因為隨著法力耗盡,噬神蝶對他的折磨變本加厲,逼著他“進食”,他怕稍微一個恍惚,他就會親手殺了她。他知道自己應該離她遠一點,可是他做不到。

因為他真的真的很愛她,真的真的很需要她……

每每忍不住貪戀著她的懷抱與體溫,他便暗暗在想,這個世界是註定要毀滅了,那麽就陪著她、保護她到最後一刻,然後隨她而去吧。

活著於他而言從來都不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他常常覺得死亡是種解脫,卻沒有真的尋過短見。最初是因著控制噬神蝶的責任,因為不想自己解脫了,卻讓又一個孩子接替自己走上同樣的命運。後來則更多是因為,活著的世界裏有她,有他不想離開的人。

既然現在這個世界窮途末路,所有人都必然會死,噬神蝶失不失控也就都無所謂了。責任沒有意義了,支撐他活下去的理由便只剩下她。

在沒有生還者的末世,轉世輪回失去了意義,死亡就是永遠的終點。那麽,既然他不能在一次次轉世中追隨她了,就讓他在永遠的歸途上追隨她吧……

他不想面對沒有她的世界,不想再一個人。

他比誰都熟悉孤單,卻也比誰都害怕孤單。

…………

可是這一次,他依舊是命運的棄兒。即便只是不想獨活這樣微小的願望,它也不肯垂憐。

末世降臨第二年的6月28日,她的通訊器突然響了起來。上面命令她將殘餘部隊的指揮權移交給隊副龔行,立即和他一起去往一個坐標,不惜一切代價。

那個地點位於彼時的淪陷區,是組織的一個研究所。

因為很多大型設備無法移動,有一支科研團隊一直沒有撤離,孤懸於海潮般無盡的惡靈腹地,進行著最後的掙紮。

在那個研究所裏,他們見到了淩翎和她的研究組。

“長話短說。”淩翎站在一座巨大的圓環形機器跟前,手指不停地在填滿控制面板的各種按鍵旋鈕間跳躍,調整著覆雜到常人看不懂的參數,“災變發生後,這兩年裏我仔細覆盤了當初芯片中寫入的關停命令,尋找當年被忽略的漏洞和避免這些怪物侵入現實世界的可能性。”

“但覆盤的結果是,沒有。”

“當年的關停命令沒有任何漏洞。——換句話說,無限世界中樞的邏輯結構就決定了,它一旦被關停,就一定會導致將副本怪物釋放到現實世界,無法避免。”

“只是這一點隱藏得太深了,從它的語言邏輯中沒法分析出來,直到它真的被關閉,後果才會顯現。”

“……也就是說,關停世界中樞以解救被困民眾這條路,從最開始就錯了,是一條註定的死路。”

“黎朔當年做出的嘗試才是唯一正確的。這東西不能關閉,必須徹底毀掉。”

“所以呢?”她問。

末世的到來已成定局了,現在分析當初應該怎樣看似毫無意義。

可是她明白,如果真的毫無意義,上面就不會讓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回到這,淩翎和她的團隊也不會一直留在此地堅持他們的研究。

他們被叫回這裏,就意味著必定還有一絲希望,這個世界還有救。

“所以,我獲準重啟了進入無限世界以前我原本的研究。”淩翎說。

“當年研究所頒布新政策,進叫停了一批可能引發倫理問題、後果太過不可控的研究項目,我的課題正在其中。恰好又趕上無限世界那個案子需要一組技術人員進去分析它的中樞語言,項目剛被叫停的我就接手了那個任務。”

“在被派去研究如何關停那個巨型腦花之前,我的研究方向叫‘靈能驅動下的時間折躍與物質傳輸’。”

——換句話說,那臺巨大的環形儀器,是一臺時光機。

一臺功能有限、成功率未知、但至少勉強可以使用的,研究團隊在短短一年多時間裏拼上性命留在淪陷區裏夙興夜寐創造出來的,時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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