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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番外二:柳州三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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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番外二:柳州三傑

◎他的一生,就這樣徹底毀了。◎

五十年前,柳州。

此時正值人間九月,秋高氣爽,桂花飄香。

無數百姓聚集在貢院的大門外,有手握書卷的書生、有衣冠楚楚的貴家少爺,有婦孺、亦有老者,人聲鼎沸,好一派熱鬧景象。

過了片刻,在眾人的註目下,貢院的大門被緩緩推開,一眾手持廷杖的督考走了出來。

那些督考將手中的廷杖橫在身前,將堵在門口的百姓推至五丈開外,在貢院的門前清理出了一片空地,穩定好秩序。

最後,待到人群逐漸安靜下來,貢院的門內再次走出來了一個身影。

那人手持桂榜,在其他督考的護衛下,來到了大門旁的南墻前。

“放榜了放榜了!”無數考生和旁觀的百姓高聲呼喊著,齊齊地盯著那張逐漸被展開,而後張貼到墻上的桂榜,望眼欲穿。

彼時,在貢院附近的一家茶館裏,說書人卻是已經開扇了。

“說到那柳州三傑,我得先問一句,咱們這茶館裏,可有外地人?”

有個人舉起手:“我是外地人,怎麽,你們柳州三傑和外地人有關系?”

“那倒不是。”說書人呵呵一笑,“不過啊,客人倒是可以問一問咱們的本地人,今年秋闈的前三都是誰。”

“啊?”那外地人略微楞了楞,“秋闈的桂榜這不是剛出嗎?報錄人應該出貢院也有一段時間了,你問這個作甚?”

此言一出,其他顧客也笑了。

“你是有所不知啊,甭管這榜出沒出,報錄人走沒走。”有個顧客道,“我們柳州這秋闈的前三啊,不用問,不用看,就能知道是誰!”

“誰啊?”那顧客不禁好奇道,“為什麽你們就那麽肯定啊?”

說書人一拍桌上的撫尺,高聲道:“自然是,咱們柳州家喻戶曉的青年才俊——柳州三傑!”

彼時,茶館對面的酒樓包間裏,一個身著灰色衣袍,袍子上卻打著補丁的清秀書生正捧著懷裏的新衣細細端詳著,愛不釋手。

“唉,這料子可真好!”

“你這不是廢話嘛。”他對面一個年歲相當、身著錦衣的青年搖著手裏的扇子,“這可是我找柳州最好的鋪子定做的,用的是江南最新來的料子,咱仨一個款式的。”

錦衣青年說著微微直起身,合扇笑道:“明日鹿鳴宴,你倆就穿著這兩身衣服去,讓他們看看咱們柳州三傑的風采。”

他話音剛落,身側的另一個青年不動聲色道:“招搖過市。”

“我招搖過市?”錦衣青年指著自己,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張輔之你還有沒有點良心了,我特意給你訂做身衣服你還罵我!”

聞言,張輔之這才從書卷中擡起頭,年輕的面容清秀沈穩,卻因為神情太過嚴肅,顯得有些老成。

只見他眉頭微皺,疑惑地問道:“你從哪知道的我衣服的尺寸?”

錦衣青年白了他一眼:“你自己猜。”

年輕的張輔之皺眉思索了片刻,又看向對面的清秀書生:“前些日子你去我家借了身衣服,到現在還沒還回來,是拿去讓祝賢盛訂衣服了?”

他對面的清秀書生嘿嘿一笑,拿起前者腿上的袍子,使勁地誇道:“多好看的衣服啊,老張!”

“這麽好的料子,不穿多可惜啊!”

“得,老張不願意穿,老陸你把衣服拿來還我。”祝賢盛也從椅子上站起身,說著就要把那身袍子拿走,“明日鹿鳴宴就咱倆穿,他愛穿那身補丁衣服讓他穿去。”

祝賢盛的手還沒碰到那件衣袍,張輔之猛地把它搶了過來,抱進懷裏:“我沒說不穿。”

而後他輕咳了一聲,一張臉微微地紅了:“這身衣服不錯,老祝,改日我請你吃飯。”

祝賢盛和陸恒之的臉上紛紛露出了笑容。

他們這老大哥就是這樣,臉皮子薄得跟那什麽似的。

口嫌體正直。

不過請吃飯就不必了,張輔之這小子自己家裏都窮得揭不開鍋了,還請別人吃飯,鬧呢。

這時,一個下人走了過來,附在祝賢盛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後者點了點頭,前者很快告退了。

隨後祝賢盛看向自己的兩個好兄弟,笑道:“我父親說,知府三日後想請咱們仨吃頓飯,就在我家府上。”

此言一出,陸恒之樂了:“知府請咱仨吃飯,居然要在你家府上請?”

祝賢盛無奈地擺了擺手:“官大一級壓死人,人家是知府,還不得人家說啥就是啥。”

張輔之冷哼了一聲:“就這樣的官,貪腐無能,唯利是圖,你也想當?”

“我想當的自然不是這樣的官。”祝賢盛略微正了正神色,“我要當的可是個清明的好官!”

“做萬人之上的官,是吧?”陸恒之笑道。

“沒錯!”年輕的祝賢盛意氣風發,驕傲地仰起頭,“我要做那萬人之上的丞相,成為天子的輔臣,造福百姓,助大楚延續千秋萬代!”

“讓那些昏庸的、貪汙的、殘害百姓的官都滾蛋,讓有才華、清廉的官上來。”祝賢盛說著舉起舉杯,高聲道,“整頓風氣,穩固朝綱,名垂青史!”

“這可不容易。”張輔之輕笑。

“我一個人不容易,但是還有你們啊!”祝賢盛說著將酒杯舉到兩個兄弟眼前,“咱們仨皆少年英才,如今秋闈拿了前三,明年的春闈、殿試,興許也能拿前三呢?”

“屆時,咱們柳州三傑可以叫做大楚三傑了!”

“春闈的話... ...”陸恒之有些遲疑,“那可是和來自大楚各地的青年才俊一起競爭啊。”

“不過。”陸恒之說著,又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老祝你肯定沒問題。”

盡管他們三個被稱為柳州三傑,但是他們三個都很清楚,祝賢盛的天資,其實遠在張輔之和陸恒之之上。

“那咱仨一起努力嘛。”祝賢盛說著晃了晃舉在兩人眼前的酒杯,“快,咱哥仨走一個!”

“好!”陸恒之當即舉起酒杯。

張輔之雖未言語,卻也舉起了酒杯。

“來!就祝咱們三個金榜題名,青雲直上!”

話落,三人一仰而盡。

清酒入喉,陸恒之的眼中頓時一亮,他咂巴咂巴嘴,細細地回味著喉間的甘甜。

“哇,這就是好酒的滋味嗎,比村子裏的土酒好喝多了!”

祝賢盛粲然一笑:“這叫屠蘇酒,貴重著呢,還是我父親的朋友去京城一趟,才給他弄來了一壇。”

他說著舉起手裏的空酒杯,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神色:“我父親一直把它藏在地窖裏,都不舍得喝。”

“那你父親居然就讓你帶出來了?”陸恒之驚訝道。

“他沒讓我帶出來。”祝賢盛抹了抹鼻子,驕傲地挺起胸,“但是我偷出來了!”

聞言,陸恒之當即翹起大拇指:“好樣的二哥,弟弟佩服!”

話落間,張輔之已經悄悄又給自己續了兩杯。

“老張你喜歡?”祝賢盛見狀高興地問道,他這老大哥性情真的太穩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張輔之青睞什麽東西。

偷偷續酒被逮了個正著,面皮子薄的張輔之有些心虛,輕咳了一聲:“... ...確實是好酒。”

祝賢盛哈哈大笑:“那這壇酒就偷值了!”

“來,咱仨再走一個!”

哥仨說著笑著,從天南談到地北,暢談著他們對未來的向往。

祝賢盛是一定要做高官的,他的理想便是那百官之長的丞相;陸恒之比起做官,他只是單純地念書,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念很多很多書,鉆研一輩子的學問。

最後兩人問起張輔之:“老張,你將來想幹什麽?”

“我?”張輔之說著又抿了一口杯中酒,“賺點錢,讓家人生活富足。”

“還有... ...”他略微頓了頓,小聲道,“和你倆一起闖下去。”

他是三人之中家境最差的,亦是家中長子,本應肩負著支撐全家的重擔。

可是家人卻對他給予了最大的厚望,事事以他優先。

弟弟妹妹從小就餵雞種地,唯有他能坐在屋裏念書;家裏一年到頭能有塊手掌大小的肉,幾乎一大半都是放在他碗裏的;農活他做的也是最少的,即便他想去幫忙,也會被家人趕回屋裏,讓他專心讀書。

弟弟插秧插得腰間青紫,家裏卻沒錢買藥,只能硬生生挨著;妹妹在臘月的河水裏洗衣,那一雙小手開裂得讓人心疼,為此妹妹嫁人的時候還被男方嫌棄。

從那時起,他便立誓,他一定要讓家裏人過上好日子。

如今秋闈他摘得亞元,其實在柳州這片地方已經可以做官拿俸祿,讓家人過上好日子了。

可是他卻有了一己私欲。

他想陪著眼前的兩個好兄弟一起去京城,去春闈、去殿試。

家裏人沒有反對,父母都很支持。

可是這就意味著,家裏還要繼續供他讀書,過上半年的苦日子。

想到此,張輔之再次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喝得臉都紅了。”祝賢盛微微瞥眉。

張輔之吐出一口濁氣:“醉了更好。”

陸恒之拍了拍祝賢盛的肩膀,小聲道:“算了,喝酒消愁,讓他喝吧。”

“那我們陪你喝。”祝賢盛說著也舉起酒杯,“來!”

“好!”陸恒之同樣舉起酒杯。

哥仨碰杯,再次一飲而盡。

那壇屠蘇酒很快就見了底,哥仨紛紛醉倒,連站都站不穩了。

“這酒!”陸恒之紅著臉打了一個嗝,“好!”

“下次還喝。”張輔之紅著臉說完這句話,便栽在了椅子上。

“那咱仨約好了!”祝賢盛趴在桌上,搖搖晃晃地舉起手裏的空酒杯,朗聲道,“等殿試過後,咱仨到京城,再喝一次屠蘇!”

最後三個人全都醉倒在了桌子上,神志不清。

還是祝賢盛家裏的下人把他們背了出去,送各自回了家。

這是柳州三傑第一次三個人聚在一起喝酒吃飯,許下了再飲屠蘇酒的約定。

當年意氣何等風發,暢想未來廣闊。

可是沒過多久,意外就來臨了。

鹿鳴宴過後不久,有一次祝賢盛一家坐馬車行在大街上。

至拐角處,忽地有一輛極其高大的馬車撞了出來,將他們撞倒。

頓時,祝賢盛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耳目眩暈,四周響起不大真切的呼喊。

這還沒完。

那輛馬車十分得結實,馬匹用的顯然也是好馬,因為那輛馬車撞倒祝賢盛一家後非但沒有停止,甚至還從他們的馬車上碾壓了過去。

就這樣,祝賢盛父母當場殞命,而他本人也徹底成了瘸子。

年少的祝賢盛怎能接受這樣結局?他的腿傷勉強好了一點,便想辦法將當初的肇事者報官,勢必要給自己和家人討回公道。

可這時,他才知道,原來那輛馬車是知府的小舅子的,當時馬受了驚,才會在大街上橫沖直撞。

知府的小舅子福大命大,並沒受什麽傷,只是受了驚嚇。

而這官司,也自然是不了了之的。

畢竟他無權無勢,孑然一身,就算曾經是解元,現在成了瘸子,也不能再科舉做官了。

他的一生,就這樣徹底毀了。

後來張輔之和陸恒之知道了這事,已經是半個月後了。

他們來到祝賢盛的家裏看他,卻都被拒之門外。

老仆唉聲嘆氣道:“少爺幾乎遣散了所有了家仆,為了打官司通關系,把田地全都賣了,如今閉門不出,誰也不見,連飯都不怎麽吃。”

“他這個樣子,更得有人勸勸他啊!”陸恒之連忙道,“不然悶得精神出了問題可怎麽辦!”

老仆苦著一張臉:“前些日子有老爺的舊友來看少爺,少爺不見,那舊友也是您這般想的,強行想要進來,最後逼得少爺差點自裁!”

陸恒之楞在原地,半晌說不出話。

張輔之嘆了口氣,他就知道,以老祝那小子的脾氣,遭逢這麽大的變故,能沒有當即尋死已是幸事。

他這般想著,從懷裏摸出了一封信,遞給老仆:“勞煩你把這封信交給他,我和老陸家在何處你是知道的,若有什麽問題,可到我們家中尋人。”

老仆感激地收下了。

後來他們又來找祝賢盛許多次,後者卻再未願意見過他們。

再然後,來年春闈,張輔之和陸恒之奪得前二。

四月殿試,兩人又奪得狀元和榜眼,果真是當初所期盼的那般,金榜題名,青雲直上。

唯獨祝賢盛這個名字,從此銷聲匿跡了。

昔年的柳州三傑,變成了如今的知之雙聖。

... ...

祝賢盛從榻上猛地睜開眼,大口地呼吸著。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很久很久之前,他還年輕的時候,淩雲壯志,意氣風發。

再後來... ...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從榻上坐了起來。

這時,有小太監躡手躡腳地推開門走了進來,見他已經醒了,連忙來到他的榻前,恭敬地行禮。

“祝相您醒了?早膳已經備好了,待用過了早膳,今日還要上早朝。”

聞言,祝賢盛輕聲笑了。

對啊,如今他終於也是丞相了。

待洗漱過後,用過了早膳,祝賢盛坐上轎輦去往太和殿。

這轎輦乃聖上欽賜,專為祝相每日早朝往返,亦或日常出門行走所用。

轎輦到了太和殿前便停下了,正殿之前的臺階,需得步行上階。

太和殿前的臺階足足有一百級,百官早朝往返共行二百階,無人例外。

若是下階還好,上階可是真的累,便是尋常人走這一趟都要累得夠嗆,更不用說祝賢盛還是個瘸子,要拄著拐。

小太監一開始是想背祝賢盛上去的,他被調過來伺候祝相前,被囑咐的職責裏也有這一條。

可是祝賢盛那是個什麽倔脾氣啊,第一次見這一百級臺階的時候,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這些時日以來,就沒服輸過。

於是久而久之,小太監就只好跟在祝相身側,見祝相何時累了,便上去扶他一把。

不過小太監能上去扶的機會還是很少的。

因為基本每當這個時候,其他的大臣也都紛紛到了。

一眾大臣路上見到祝賢盛,都會恭敬地行禮:“祝相早。”

每當這個時候,大概是祝賢盛最真切地能感受到,他已經實現了當初的心願了。

也有些想要和祝相交好的大臣,這個時候都會來到祝相面前,臉上帶著幾分諂媚的笑意:“祝相!讓下官來扶您吧。”

畢竟祝相是住在宮裏的,平日裏幾乎從不出門,每日上早朝這一段路,可能是他們唯一結交祝相的機會了。

有時候早朝的這一段路上,還會遇到吏部楊尚書和戶部楊侍郎,兩個少年郎向來是結伴前來,再一起來到祝相身側,一人接過祝相腋下的拐,一人扶著祝相進宮。

這個時候,那就沒有其他人什麽事了。

等祝賢盛進了太和殿,百官的最前排已經一左一右放好了兩把椅子,他拄拐來到右邊的椅子前,然後坐下,等著人齊。

如果這個時候左邊那把椅子已經坐好了人,他坐下的時候必定要喊一聲:“老小子。”

而那人必定會冷哼一聲以示回應。

久而久之,某日張輔之來了以後,看著已經坐在右側的祝賢盛,冷著臉喊了句:“老小子。”

祝賢盛樂了。

最後,等到百官來齊,蕭懷琳也從殿後走了出來,隨著李公公地一句尖聲高喊:“上朝!”

新的一日,自早朝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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