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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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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池翊音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這張臉了, 即便是夢裏,在他離開孤兒院之後,也再也沒有見過她。

那雙鋼藍色的眼眸, 從她離開的那一天開始,就變成了他人生最初的仇恨。

——以及動力。

剛醒來的池翊音坐在記憶中年少時的床上, 甚至連手掌下觸碰到的布料觸感, 都一如記憶中那樣,柔軟微涼, 像是曾經無憂無慮的時光又再次出現, 向他翻湧而來。

四周依舊是記憶中的布局, 甚至窗戶前的一捧插花還沒有枯萎,燦爛的黃色是灰暗中唯一的亮色。

池翊音已經太久沒有想起過這裏了,甚至, 他以為自己已經快要忘記曾經在這裏的所有經歷和記憶了。

但現在,事實告訴他,所有的記憶都被壓縮在記憶宮殿的書籍中, 只是他自己不去翻閱,卻不是記憶損毀。

而身形修長瘦削的女人坐在不遠處的桌子後面, 一雙長腿交疊, 紮成馬尾的柔順黑發落在身後,挽起的襯衫袖子下, 露出緊實有力的小臂。

池翊音在看到她的時候,就已經慢慢收斂起了自己對於這間屋子的懷念,剛醒來時所有外露的情緒都逐漸收斂,讓他原本帶著輕淺笑意的面容慢慢嚴肅, 抿著唇一言不發。

“我以為,你早就已經死了。”

他從床上走下來, 身上還穿著長及腳踝的睡衣,純白的布料下露出些許纖細白皙的腳腕,光腳踩在木質地板上的瞬間,傳來的涼意讓他下意識蜷縮了腳掌。

聲音也變得不對勁了。

不是已經熟悉的低沈穩重,而是少年人的清冽幹凈。

池翊音現在已經意識到,他不再是“自己”,而是時間回溯,不僅回到了年幼時的家,就連他自己,也變回了少年時的模樣。

但時間並不可回溯,所有的異常必定有跡可循,在他忽略了的時候,一定遺失了某些可以指向真相的線索。

他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在意志力強行的作用下,大腦像是被迫開動的機器,重新運轉起來,讓他慢慢從混沌中找回了先前的記憶。

他直視著咖啡館店長的眼睛,看到了一個女人在重壓之下崩潰的瞬間,燭光熄滅,他失去了燭光音樂會的資格,最後一眼中他能記住的是咖啡館和京茶的身影……

並不是他真的回到了曾經的家中。

這裏,依舊是游戲場的副本裏。

池翊音這樣想著,對眼前女人的戒備也慢慢放松了下來,認為她不過是記憶具現化時的影像重現,和周圍的家具沒有任何區別,只是屬於這個房間的一部分。

她不是真實存在的,只是虛假的掛畫。

他松了口氣,墨色的眼瞳中閃過一抹慶幸。

但就在他轉身想要走向房門的時候,身後再次傳來了女人的聲音。

“時隔多年後的第一次見面,我唯一的兒子向我問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認為我早已經死亡。”

女人輕呵了一聲:“如果我說沒有,你會哭嗎?”

池翊音瞬間停了腳步,背對著女人的眼眸一點點睜大。

……還活著。

房屋或許是因為副本中的某些效果,被從他的記憶中覆現,但是女人卻是真實存在的。

他的母親……

在十二年前拋下他,一走了之再沒有回來的母親,還活著。

剎那間,覆雜的情緒堆積累加在池翊音心中,讓他一時間不知道該用何種態度去應對她。

但很快,他就收拾好了表情,一切情緒內斂化為烏有,然後轉身,眸光低沈的看向女人。

“池旒。”

那個被刻意遺忘了多年的名字,再一次的從心底浮出來。

“時隔十二年的第一次見面,你不就把刀送進了我的心臟?”

池翊音少年清冽的音色中混雜了低沈,他平靜的註視著曾經作為自己母親、與自己共度過十一年時光的女人,冷笑著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就在馬家兇宅,你那一刀也送我進了游戲場。”

進入游戲場最初的渾噩過去後,停留在現實時最後的記憶也被重新找回。

池翊音記起,當他在兇宅中遇到女鬼馬玉澤之後,雖然兇宅處處危機,但他早已習慣了與這些非人之物打交道,還是有驚無險,甚至與女鬼相談甚歡。

他告訴女鬼,他想要帶她離開,將她的故事寫進書裏,讓更多的人看到,能多敲醒一個、能救一個女孩子,也是她的故事所帶來的意義。

——讓自她以後的女孩子,不會再遭遇相似的悲劇。

馬玉澤同意了。

可就在她準備和他一起離開的時候,異變突生。

他那位已經失蹤了十二年的母親突然出現在他的身後,手握尖刀。

在女鬼驚恐的尖叫聲中池翊音回身,卻只來得及看清母親的眼睛,胸口的劇痛就已經傳來。

進入游戲場的條件之一,死亡和詛咒。

池翊音並不憤怒,他只是想笑。

他的母親,親手幫他達成了這個條件……哈!

池旒對池翊音的敘述無動於衷,那張對於女性來說過於俊朗鋒利的面容上,全然沒有半分波動和柔情,她只是冷漠的註視著池翊音半晌,隨即輕輕嗤笑了一聲。

“嗯,你的無能也是我沒想到的——還是說,這就是你對我的報覆?”

池旒漠然收回視線,環顧房屋四周:“我以為,你會在游戲場裏做得更好些,沒想到你竟然愚蠢到會陷入進這種地方,甚至還將我拉了進來,浪費我的時間。”

池翊音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縮,卻沒有因池旒的冷漠無情而憤怒,他只是皺了皺眉,從母親的話中意識到了什麽。

不管在咖啡館時究竟發生了什麽,看來這個副本的效果之一,是讓人回顧過去?

不對,是回顧對於當事者而言,過去中最美好的記憶,甚至為求真實會把另外的主角拉進記憶中,以假亂真。

所以在咖啡館看來,曾經母親還沒有離開的時光,對他而言是美好的記憶?

可笑。

池翊音心下冷笑,對咖啡館輕蔑的同時,但也意識到記憶的覆現並不是由他自己為基礎生發。

而是由副本來進行。

副本對他進行分析,甚至窺視他的記憶,自認為這是他的美好時光,於是將其覆現。

如果對於普通人而言,副本的行為確實沒有錯。

但它萬萬沒有算到,池翊音並不是正常人。

他母親也不是。

對於池翊音來說,他最幸福的時刻,是從教堂燒毀於大火中那一天開始的。

過往所有枷鎖都從他身上脫落,他從未有那樣一刻,感覺到自己靈魂的自由與輕盈,仿佛整個世界都鋪在他的腳下,真相與至理隱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等待他前去探索。

寰宇之大,無所不至。

但很顯然,副本——或者說咖啡館背後的操控者,無法理解池翊音的幸福,就簡單將那歸納成為對家庭的渴望。

家?

呵。

池翊音冷笑一聲,向池旒道:“不要認為你有多重要,值得我浪費時間去報覆你,我無能與否,和你無關。”

“既然你也是游戲場的玩家,那就自己顧好自己吧,不需要再隨意關註我。不管你想在游戲場做什麽,甚至殺了我將我拉進這裏的目的——我都不在意。”

池翊音站在房間門口,做出“請”的手勢,眸光漠然:“你會被拉進這裏,只是副本愚蠢的誤判,它想要以此來撼動我,但是抱歉,它錯了。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麽可說的。”

兩人明明的母子,但關系比敵人還不如,兩雙相似的眼眸彼此對視時,都看清了對方眼中的冷漠薄情。

——在某一方面來說,這對互相漠視對方的母子反而出奇的相似。

池旒靜靜註視了池翊音幾秒鐘,終於勾了勾紅唇,露出了從池翊音醒來後第一個笑容。

她站起身,長發飛揚在身後,即便襯衫長褲的隨意打扮,但窄腰長腿的修長身形讓她光是站在那裏,存在感就令人無法忽視,足有一米八的身高帶來強大的壓迫力。

當她走動起來時,像是帶起了一陣風,而她居高臨下的看著還是個少年身形的池翊音。

半晌,池旒平靜漠然的挪開視線:“如果你死在這裏,別指望我給你收屍。”

池翊音瞇了瞇眼眸,卻反而笑了起來。

溫和而疏離,是他扣上的面具。

“放心。”

他輕聲道:“我從未指望過這一點。或者說,我一直都沒有認為,你還活著。”

或者……活著也和死亡無異。

池旒深深的看了池翊音一眼,唇邊的笑意像是在欣賞於他。

隨後,她推開門,毫不留情的踏了出去。

門外只有一片虛空的黑暗,像是副本為池翊音投射的空間,本來就只有這一間房屋,房屋之外,什麽都不存在。

副本根本就沒想到,有人會拒絕自己生命中“美好”的記憶,願意放棄這一切離開。

但在池旒腳下,一片木地板憑空出現,迅速拼接並一直蔓延到遠方,讓她可以離開。

只有規律的足音從門外響起,沒有任何兩聲中有粘連和停頓——池旒走得毫不猶豫,甚至不曾駐足回望。

池翊音只覺得一陣風從他身邊刮過,當他再擡眸時,已經空蕩蕩再無其他人。

只有門外依舊留存的木質走廊,證明著池旒並不是他所想象的,而是真實存在。

良久,他慢慢收回視線,重新看向眼前的房屋。

池旒就像是被扔進大海中的一顆石子,雖然會短暫的激起波浪,但最終還是會平靜。

如果是池旒出現在十年前,或許他還會動容,但現在,他已經不需要了。

不論是惡意還是善意的,他對於池旒早就沒有了期待,自然也不會有任何情感,只剩下一片漠然。

就像對陌生人那樣。

池翊音下意識擡手向胸口摸去,沒有摸到一直別在衣領上的無腳鳥胸針時,他才恍然想起來,自己現在回到了十二年前的少年時期。

在那一天之前,他的世界似乎和其他同齡的孩子,並沒有多大的不同。

直到那一天的黃昏,連續很久一直忙碌的母親終於回到家,俊朗的面容上難得帶上了笑意,像是長久以來的追尋終於有了結果。

還不等小池翊音來得及向母親詢問,母親就在他面前蹲下身,告訴他——很抱歉,但。

從今天開始,你要獨自一人生存了。有比你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完成。

即便結局是死亡……

池翊音對母親最後的印象,就停留在了那個黃昏。

池旒束起的長發飄揚在身後,挽到臂彎的白襯衫露出的手臂,長靴踩在地面上時回蕩的聲音,以及,背對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也正因為如此,池翊音在教堂孤兒院看到了光明背後的黑暗,見識了人心最深處的罪孽。

卻也讓他擁有了踏進更廣闊世界的資格。

池翊音緩緩眨了下眼睫,尚帶著少年氣的眉眼平靜,垂下眼時,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像是深深的旋渦,令人看不透他在想什麽。

當時在咖啡館裏消失的,不只是他一個人,還有京茶和紅鳥……如何和他一樣,副本是在向所有玩家展示他們曾經的美好記憶,那副本的最終目的是什麽?

池翊音沈吟半晌,但因為沒有最關鍵的線索,思維碎片始終無法拼湊完整。

他試探著呼喚系統,果然就與在雪山的劇情中時一樣,系統並沒有上線回應他。

沒有系統發布的任務,沒有副本的提示,不知道幕後之人的目的是什麽,也不知道要怎麽離開記憶。

對別人來說,這樣的境地稱得上是絕望,但池翊音只思考了幾秒鐘之後,就快速在房間裏重新查找了起來,想要找到蛛絲馬跡的線索。

從年幼時期起,池翊音就是個足夠聰明,甚至聰明到恐怖地步的孩子。

他甚至可以記起自己一兩歲時的記憶,準確無誤的將發生的事情重述出來。所有接觸過他的老師和成年人都在驚訝,甚至畏懼於他的聰慧。

人對於超出自己理解範圍之外的事物抱有天然的否定,無論他能否證實其是否存在,首先的第一反應,就是——“這不可能!”

他們甚至會將能力遠在自己之上的人,視為怪物和異類,唯恐這些人搶走自己的東西。

——雖然他們從不考慮那些能力強悍之人,到底需不需要他們的“寶藏”。

池翊音就成長於那樣的環境。

但好在,池旒絕非普通的家長。和當時尚未成長起來的小池翊音相比,池旒才是真正的“怪物”。

她能看透所有人掩埋的秘密,輕而易舉說出他人拼命想要隱藏的真相,對於尋常人一生都觸及不到的高度,她伸手就可以得到。

很多人畏懼於她,但更敬佩於她。

對於教養池翊音這樣不尋常的孩子,池旒顯得游刃有餘,甚至這對母子之間的游戲,都令旁人膽顫心驚。

對於幼年時的事情,雖然記憶已經不再能夠傷害池翊音,但它們就像擺在書架上的書,任由取用。

池翊音記得很清楚,“父親”這個角色,從未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並不是“父親”出了任何意外,或是拋下了母親,或者任何的原因。

而是從最開始,就真真正正不存在這個角色。

池旒親口告訴池翊音,他全然是她的孩子,並沒有父親的存在。

她是何等的驕傲,不屑於說謊,即便如今的池翊音回想當年的場景,也不認為池旒在欺騙自己。

但現在,本應該只有母子二人生活的房屋裏,竟然出現了成年男性的衣物?

池翊音的眉眼沈了下來。

他站在門口的位置,環視整個房間,不論怎麽看,它都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三口之家的生活模樣。可問題就在於,它太正常了,以致於顯得格格不入。

池翊音和池旒這對母子……從來都不是正常人。

在查看之下,他也慢慢意識到,恐怕這房屋並不是真正是自己曾經住過的家。

而是有人根據他的記憶,又按照那人自己的理解,重新布置出來的。

池翊音檢查了這個家裏所有的房間,將它與自己記憶中的模樣一一對比,也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房間裏屬於孩子的繪本和彩色繪畫,衣櫃裏屬於母親的長裙,以及生活細節中透露出的“父親”的存在。

某人按照自己的認知,布置出了這裏。

可對方從未真正了解過池翊音,即便是年幼時期,他也不是天真而不谙世事的單純。更不了解池翊音的母親池旒,她從來不是溫柔的人,更不曾穿過裙子。

一個拙劣蹩腳的仿制品。

池翊音勾了勾唇,冷笑一聲,對副本效果有了大抵猜測。

對方的能力不同於顧希朝,做不到雪山時將所有過往全部呈現。相比較而言,對方的能力比起攻擊,似乎更側重於對玩家本身的迷惑。

如果不是池翊音強大的記憶能力,讓他清晰的記得曾經家中的一切布局,並且在他堪稱恐怖的觀察能力之下,沒有什麽能夠逃過他的眼睛,或許這個被粗制濫造布置出來的家在正常的理論下,會讓他在重新見到母親的“喜悅”中,忽略了那些小細節。

而一旦陷入激烈的情緒,玩家本身就會失去理性冷靜的判斷,到那時,玩家的防守攻擊能力,都會大幅度下降,甚至為了留住已經失去過的美好,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可惜,對方遇到的,卻是池翊音這個非正常人。

就在池翊音確認了房屋所代表記憶的虛假的那一剎那,整個房屋都在他的面前寸寸崩塌,像是被推倒了的積木,一塊塊墜落,露出了被遮掩的黑暗虛空。

最後剩下的,只有依舊是少年人形態的池翊音。

以及在門外,讓池旒離開的木質走廊。

他伸出雙手,垂眸看向自己依舊稚嫩纖細沒有改變的手,心中卻疑惑為何虛假的記憶崩塌,他卻沒有回歸到二十三歲的體型,而依舊是十一歲時的模樣。

但池翊音並沒有過多猶豫,就趕在整個房屋全然陷入黑沈虛空之間,撤離到了房間外的走廊上,然後隨手抓過旁邊的物品,朝虛空扔了過去。

連一聲響都沒有,就被黑暗吞沒了。

如果是人的話……或許已經墜落死在了黑暗裏。

無邊無際的墜落,直至絕望。

池翊音的眼眸沈了沈,再一次深刻認識到了副本的險惡用心。

如果他不打破虛假的記憶,就會永遠囿困於這個小房間裏,沈溺於過去的“美好”,不願從夢中醒來。

而如果他打破這裏,記憶崩塌,他在這片空間中沒有任何生存之地,只會迎來肉.體的死亡和精神上的絕望。

就像是一場假惺惺的偽善,將自以為好的盛宴端到你的面前,一旦你不接受它的好意,打翻了餐盤,它就會勃然大怒,殺了你解恨。

——你不喜歡我給你的美好?

那你就可以去死了。

池翊音冷笑一聲,隨即頭也不回的轉身向木質走廊走去。

他還記得曾經與母親共同生活的地方,有一條長長的走廊,可以在空中從這棟樓一直連通到另一棟樓,就和眼前的木質走廊相似。

池旒說過,她是被他“連累”而被拽到這裏的,並且通過後來出現的木質走廊離開。

這讓池翊音不由得聯想到,或許眼前的木質走廊,也和他曾經家旁邊的那條空中長廊相似,讓他得以前往另一個未知的地方。

也或許,那裏正是池旒去往的地方。

池翊音並沒有過多猶豫,立刻就沿著池旒走過的路走向前去,對利用池旒留下來的東西毫無心理負擔。

尋常人或許會對仇人憎恨,甚至連任何與仇人相關的物品事物都會刻意躲避。

但會躲避,終究還是在意。

池翊音卻並非如此。

他對池旒無論愛恨都已經漠然,對於他而言,池旒就和其他陌生人沒什麽兩樣,都是只要合適就可以利用來達成目標的工具。

既然這條走廊能解開他的困境,又何樂而不為?

就在池翊音神色平靜毫無波動的走在木質走廊上時,副本外的池旒挑了挑長眉,看著被投放在屏幕上的景象,一向沒什麽溫度的面容上難得出現了不同的神情。

“他是您的孩子嗎?”

旁人恭敬詢問,卻有些遲疑:“看著……有些小?”

“雖然游戲場裏也有年紀小的,但一般在十六歲以下死亡的,靈魂很難產生出足夠進入游戲場的執念和情感,倒是少見。”

另一人也有些猶豫,不敢確定:“況且,池會長您在游戲場,應該也有十二年了……”

池旒沒有在意身邊人的話,她註視著少年形象的池翊音,鋼藍色的眼眸中卻沒什麽溫度,唇邊的笑意稍縱即逝,那張俊逸的面容上,很快就恢覆成了平日裏的冷漠,身周強大的氣場鋒利到令人畏懼。

她雙臂環抱於胸前,靜靜的註視半晌後毫不猶豫的轉身,再不關註池翊音一眼,而是向身邊人確認著游戲場的情況。

“半小時之前的游戲場波動,找出原因了嗎?”

“抱歉,會長,還需要時間,系統那邊確實難以攻克。”

“暫居區高層在動蕩,原因?”

“創建人之一的A級幸存者白藍離開暫居區,進入副本【娃娃咖啡館】,他……”

身邊人畢恭畢敬的匯報,池旒卻猛地停下腳步。

她緩緩側身,居高臨下的看向身邊人,令這個A級幸存者只覺得一瞬間冷汗津津,立刻緊張了起來。

“咖啡館?”

池旒慢慢重覆著副本,幾乎是瞬間,心裏就已經清楚了白藍的目的,不由得冷笑:“那他自求多福吧。”

“有池翊音在,無論白藍想做什麽都是妄想。”

池旒重新邁開長腿,長發在身後劃出鋒利的弧度。

“池翊音可是……”

她低聲的呢喃湮滅在風中,低沈到無人聽清。

……

木質走廊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不知空間延伸,不知時間流逝,甚至連木質走廊外的世界也不存在。

這種沒有明確目標的行程,足夠令人崩潰。

但池翊音每走過一塊木地板,就會在心中默記上一次,不急不躁。他甚至會觀察走過的所有細節,以此來確保自己走的並不是環路。

他依舊穿著醒來後的那一身,長及腳踝的睡衣下是赤.裸.白皙的雙腳,踩過木質地板時輕盈如蝶翼停留,不曾發出任何聲音。

有風從腳腕吹過。

池翊音敏銳的意識到了這一點。

有風,意味著有空氣對流,兩個不同空間的不同溫度和環境在碰撞——前方有出口。

果不其然,在他默數了十五分鐘左右之後,走廊的盡頭不再是匯聚成點卻一成不變的走廊。

而是另一條橫向的走廊。

與木質走廊不同的是,那條突然出現的走廊金光燦燦,遠遠看去,幾乎是用金子鋪就的,甚至還隱約能夠看到鑲嵌其中的寶石,閃閃發光,奢華令人震撼。

池翊音更關註的,是那條走廊難得一見的制式。

那並不是尋常的居民樓或建築物會有的格局,反而更像是他曾經見過的教堂。

窮盡舉國財富數代時間建造,裝飾以金銀珠寶與壁畫,雕刻著人像女神天使走獸的巨大石柱直通天頂。

神像站在高臺上眉眼低垂神情憐憫,信眾匍匐在神的腳下,親吻金石鋪就的地面,以此來表達對祂的虔誠與敬意。

池翊音在兩段不同的走廊相接處停了下來,警惕的向其中望去。

在近處看到的細節,比遠處要更多。

他曾經參觀過聖家大教堂,為那裏的壯闊磅礴而讚嘆。甚至在他為此寫的游記中描述道:【即便是一支軍隊,也會在神像與花窗間迷路。】

但眼前的教堂卻絲毫不輸於聖家大教堂的磅礴氣勢,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光是裝飾教堂的這些黃金,在池翊音大致的估量下就要有上百噸。

池翊音相信,如果被游戲場的玩家們看到這裏,這筆不亞於【親愛的家】豐厚報酬的財富,會使得那些玩家拼了命的眼紅,彼此廝殺只為了獲得這驚人震撼的黃金。

不等池翊音決定是否要走進去,就先聽到一聲帶著不確定的聲音。

“唔……?”

聲音的主人似乎看見了他卻不敢相認。

雖然這聲音微小,但池翊音還是敏銳的聽到並循聲看到。

隨即,他驚訝的挑了挑眉,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裏看到黎司君。

要知道黎司君現在在他心裏,可是被重點標記的危險人物,即便在咖啡館時黎司君在場,但池翊音卻從未想過他也會中了副本效果,進入回憶中。

更別提還與池翊音自己的回憶相連,走過長廊就看到了站在教堂中的黎司君。

此時黎司君一身休閑便服,並不像是神職人員或與教堂有關聯的人,而像是前來禱告的信徒。

可與他外表相矛盾的,卻是他沒有絲毫敬意的神情。

好像在黎司君看來,神明並不是值得尊敬和信仰的存在,而是鄰居張二大爺,向旁邊隨便走兩步就可以串門般的隨性。

但比池翊音更驚奇的,是黎司君。

他低頭看著縮水了一半的池翊音,不由得楞住了,半天回不過來神,甚至連本來想要說的話都忘記了,好半天才驚疑不定的確認了池翊音的身份。

在池翊音的註視下,黎司君動了動唇瓣,神情覆雜的吐露出了兩個字:“……好小。”

池翊音:“…………”

他踏進教堂黃金鋪就的地面,似笑非笑的向黎司君走去,明明是少年人的稚嫩清澈,卻像是平靜的海面,下面暗流湧動,火山噴發,海嘯將至。

“黎司君,你剛才說什麽?我沒聽清。”

池翊音微笑:“你再說一次。”

見池翊音這樣的反應,黎司君卻反而定下心來,確認了眼前的小少年確實是自己密切關註的池翊音。

——只有池翊音一人,才會不論面對怎樣的境地和敵人,都保持著不可撼動的冷靜理智,話語和態度可以犀利到令人不敢面對。

黎司君挑了挑眉,金棕色的眼眸中笑意流淌。

他只是沒想到,池翊音不僅會縮小成少年模樣,並且發色瞳色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世界好小。”

黎司君面不改色,笑吟吟的頷首道:“沒想到竟然會在這種地方遇到你——還是這樣的形態。”

“這是你的新嘗試嗎?”

他笑著肯定道:“很可愛。”

池翊音:……殺黎的心有了。

池翊音經歷過二十三年的人生,但能令他幾次三番產生殺心的,恐怕只有黎司君一人了。

某種程度上來說,黎司君對池翊音而言,也算得上的獨一無二的特別。

——特別想要殺掉的那種情感。

黎司君走到池翊音面前半蹲下長腿,讓自己的視線與他齊平,不必讓池翊音需要仰視於他。

但池翊音剛因為註意到這個細節,而對黎司君產生些許看法上的轉變,就聽黎司君“噗!”的一聲笑了。

他甚至伸出漂亮的手掌,在池翊音柔軟的棕色頭發旁來回比量著身高,似乎想要看看少年時的池翊音有多高。

黎司君的身高足有一米九多,對於十一歲時期的池翊音而言,算得上是“巨人”。

但對方不加掩飾的動作,還是讓池翊音黑了臉,捏緊了拳頭。

然後在黎司君再一次伸手過來的時候,池翊音迅如雷電般出手,尚且纖細的手掌毫不留情的攥住對方的大手,然後技巧性的用力向後狠狠一掰。

“咯嘣!”一聲清脆的骨骼脆響。

黎司君的手指被池翊音生生扭斷了一根。

“我已經對你警告過了,勿謂言之不預也。”①

池翊音冷漠臉,眸光平靜無波:“還是說,你覺得我並沒有決心或實力,只是在嚇唬你?”

黎司君的面容上有驚訝一閃而過,但他半點沒有惱怒之意,反而仰頭大笑起來,發絲從耳邊散落向後。

他的笑聲在諾大的教堂中回響,一圈圈回蕩出去,久久不絕,像是聖音的管風琴。

池翊音皺眉看著黎司君的眼神,像是在看神經病,但他的眼中卻沒有半分想要逃離或覺得怪異之感。

反而覺得黎司君有趣。

循規蹈矩和乖巧這一類形容詞對於池翊音來說,無異於責罵,對他而言,瘋也好狂也好,最終令他欣賞的,只會是勇氣和智慧。

而恰巧,黎司君兩樣都不欠缺。

——甚至在某些時刻,他比池翊音還要瘋狂。

這讓池翊音感受到了難得的同類感。

他很好奇,像黎司君這樣的瘋狂之人……當他們碰撞到一起之時,究竟誰會是最後活下來的那個。

黎司君慢慢收住了笑聲時,明亮的金棕色眼眸中覆蓋著生理性的淚水,波光粼粼,像是陽光穿透了湖面,碎金隨波爛漫,更在教堂這樣的背景下帶上了聖潔與神性之感,美不勝收。

即便是池翊音,也在與他對視的時候,看得楞神了一瞬間,隨即才收斂好了面容上的神情,慢慢抿緊了唇瓣。

池翊音已經松開了黎司君斷裂的指骨,但黎司君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時,只是一個眼神過去,修長的手指就已經完好如初,看不出半點曾受過傷的痕跡。

就像摩西曾經展示的神跡。

“所以,你是仗著自己的力量,覺得不論被我殺多少次都會恢覆如初,所以才肆無忌憚?”

池翊音見此挑了挑眉,卻並不是驚訝或崇拜,反而眸光逐漸幽深,一場風暴醞釀在他眼中。

他思考起了更“有效”的方法。

比如將黎司君沈進海底,反覆的修覆新生就反覆的死亡,在生死之間不斷游走。就算不老不死,也不會舒服到哪裏去。

再比如,將黎司君……

“在想什麽危險的壞事?”

黎司君低沈帶笑的聲音在耳邊想起。

他頗有興味的看著認真思考的小池翊音,忽然覺得池翊音這樣心思深沈如成熟大人的少年模樣,可愛極了。

池翊音:“……在想怎麽才能殺了你。”

他一本正經的看著黎司君,用最認真而一絲不茍的表情,說出最危險的話:“為了讓你相信,看來我需要證明一番——比如成功殺你一次。”

黎司君“噗呲!”笑得開懷。

池翊音皺了皺眉,毫不猶豫的伸手推向黎司君的胸膛:“離我遠一點,謝謝。你的氣息已經落到我身上了,我有潔癖。”

黎司君並未抵抗,反而順著池翊音的力道向後,跌坐在黃金的地面上。

他隨性席地而坐,對教堂沒有絲毫敬畏,看起來如同瀆神之人。

但他隨意撐在地面上的雙手和一雙長腿,卻不動聲色的將池翊音圈在虛虛環住的懷抱中,如果池翊音想要逃離,就會被第一時間拽回來。

不過,池翊音只是站在原地冷眼看他,並沒有任何懼怕或退縮之意。

這讓黎司君眼眸中的笑意更濃了。

“你不好奇,自己為何會在這裏嗎?也不想問問這是哪裏?”

黎司君的俊容上尚帶著未褪的笑意,問道:“你沒有任何想問我的嗎?”

“說不定我知道很多事情,只要你開口詢問,就可以獲得超出游戲場所有玩家的有價值之物,足夠你一步登天,萬人之上。”

他歪了歪頭,低沈醇厚如蜂蜜酒般的嗓音帶著蠱惑,像是惡魔的低語:“只要你開口,一切就都是你的。”

奉我為你的神,呼喚我的名,做我虔誠的信徒。

我會回應你的信仰,當賜你予地上所有,直至大地盡頭,皆為你的國……



“不。”

池翊音卻毫不猶豫的果斷拒絕了黎司君。

黎司君的笑意頓住,他楞了楞,才疑惑的問道:“為什麽?”

“與付出不等同的獲取,都隱藏著比獲取更龐大的代價,只以無害的樣貌誘惑世人,愚昧遮蔽雙眼,世人才會相信所謂的‘恩賜’。”

池翊音面無表情道:“免費的才是最貴的,如果你報個價格給我,我或許還會考慮一下。”

上趕著送到眼前的?不了,只有愚蠢之人才會信以為真。

黎司君:…………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因為這種原因而翻車。

世人喜愛不勞而獲,向往運氣和恩賜,求神拜佛想要一夜暴富,想要用低價購高物,這已經成為了世界默認的習慣。

沒有人對此公然提出質疑,更是從未有人對神說:餵,收回你的東西,我要自己去爭取。

黎司君要承認,自己尚未完全看清池翊音,了解他的一切。

“我現在改口還來得及嗎?”

黎司君真誠發問:“如果我將它當做情報賣給你……?”

“那也不必麻煩了。”

池翊音假笑道:“我怎麽能確定,你一定會說真話呢?”

“我付了錢,還要廢時間去分辨你說的是真是假,一半對一半的概率。如果我不付錢,而是自己從你的言行舉止中分析,事實總比你說的話要可靠。”

池翊音誠懇得像是個老實巴交的性格:“付了錢和不付錢是一樣的時間精力,這買賣,不劃算。我可以自己觀察,就不勞費心了。”

黎司君:“…………”

他竟然覺得,池翊音說得有道理?

黎司君掩唇沈思,一時間不知道是自己輕敵,還是池翊音太過剔透。

池翊音卻已經轉眸,視線越過黎司君看向黃金的教堂,如他所言,用自己的觀察看分析黎司君會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等等!那黃金的雕像上……好像有血跡?

一抹血紅色突兀的出現在池翊音的視野範圍內,與周圍黃金的奢華與教堂聖潔格格不入,引起了他的註意力。

他擡腿走向那雕像,想要仔細查看。

但他沒想到的是,副本效果造成的形態回溯,不僅讓他回到少年時期的外形,也回到了少年時的體力。

與日後勤於鍛煉而養出的好身材好體力不同,現在這個時間點的池翊音剛剛與池旒分別,是在進入教會孤兒院的前夕。

沒有經過有意識針對性鍛煉的十一歲孩子,體力能有多好?

最起碼剛剛那長到幾乎沒有盡頭的長廊,就足夠耗費盡池翊音的體力。

之前一直在行走並且神經緊繃著,所以他並沒有發覺肌肉的疲憊。

但當他停下來並因為逗留而有了休息,再想要走路時就發現了自己的雙腿肌肉在抗議。

池翊音的停頓引起了黎司君的註意,他垂眸看去,便看到了少年光腳踩在黃金地面上,腳腕纖細,白色睡衣垂在腳踝旁,像是聖袍般純潔。

而池翊音眉頭微蹙,似乎在忍耐和適應疲憊的雙腿,習慣性的打算壓制和遮掩自己的筋疲力盡,想要憑借強大的意志力成為支撐身軀的鋼骨,讓他得以不動聲色的繼續走下去。

不在黎司君這個“敵人”面前露出弱點和破綻。

黎司君挑了挑眉,隨即站起身向池翊音走去,微微彎腰長臂一撈,就將小少年帶進了懷裏。

視野猛地升高,池翊音瞬間睜大了眼眸,漆黑如墨的眼珠瞪得溜圓,此時才顯露出幾分少年的清澈稚嫩感。

他錯愕的側眸看向黎司君,對方卻只是顛了顛手臂,讓他能坐在自己有力的臂膀上。

一米九多的海拔加上池翊音自己的身高,這是他從未體驗過的高度,從這個角度看去,整個黃金教堂仿佛都匍匐在他的腳下。

——不。

是黎司君腳下。

“走吧,你現在這個形態,與你之前還是有些差別的吧?”

小少年的體重對黎司君而言輕如空氣,他笑著邁開長腿向前走去,悠閑的問道:“想去哪?”

“……能去你的墳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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