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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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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2 章

152

天幕快要落下時, 章鐸終於回了家。

剛走出馬車,他就看到了小院裏飄出的炊煙,這一天在外面過得食不下咽的他頓時饑腸轆轆, 進了院就朝著竈屋走去。

可還沒走到屋檻前,他就停了下來。

竈屋裏,一口大油鍋支著,裏面熱油滾沸,煙氣熏人。

掛著曬幹烤糯米皮的通風房梁下,扶光郡主正坐在個胡凳上, 懷裏抱著一小盆沾了層黑胡麻的炸饊子, 邊吃邊分給還在油鍋前繼續炸著面食的燕郡王世子。

她看不見,沒辦法知道別人吃沒吃完, 可她也不管,自己要吃一個新的炸饊子時, 就會從木盆裏拿出兩個,一個自己留著, 另一個,則喊著“陸雲門”的名字伸手向外遞。

章鐸卻看得真切。

有好幾次, 世子都正在油鍋前忙碌,但他卻什麽都不說,只要看到郡主伸出手, 世子就會過去將炸饊子接下。

“堵住路了。”

正不知道該進還是退,章鐸就聽到身後傳來了妻子的聲音。

阿細捧著個筐, 輕輕用它頂了頂章鐸轉過來的圓肚子, 裏面半滿地盛著堆剛摘下來、根上還沾著泥的野菜。

“餓了吧?世子做了許多炸饊子, 也分了些給我,我沒吃完, 剩下的都在咱屋裏的矮幾上,你先去吃兩口墊一墊。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有她在,章鐸就放松多了,無處安放的手腳也有地方放了。他照著阿細說的回了屋,沒多久就把她剩下的那盤炸饊子吃光了。

幹坐著等了一會兒,見她沒回來,章鐸就又出了屋子。發現她正在院外不遠處的井邊洗菜,他就搬著胡凳坐到了她旁邊,邊跟她一起洗菜,邊從頭跟她說起了他今天出門後遇到的事。

是這世間最最尋常、恩愛夫婦的樣子。

很快,天便完全黑了。

但今夜星月交輝,蟾光皎皎,風也清涼,坐在小院裏,不必借著燈燭也能將四周看清。難得遇到這樣的好時候,阿細便將飯食都擺在了小院中。

“能擺脫不孝之名,不再受其侵擾,自然是好事。但我並不想搬回家裏的宅子。我和阿細商量了,我們夫妻閑散慣了,回去一起住反倒會受拘束。這裏離亡母的墳塋近,我去植松也方便。”

在被小郡主問起今後打算時,章鐸兩手捏著木箸中間,迂訥舌鈍地答道。

他之前上書辭官,說的便是自己身為醫者,卻讓母親死於病痛、離去時瘦得只剩一把枯骨,實在愧為人子,因此想要留在家鄉,在墓旁植松萬棵,以償一二。

大梁極重孝道,看到他如此請求,聖上便是再惜才不願放人,也阻攔不得了。

連聖上都是如此,陸扶光自然也不能可能再多說什麽。

“那醫館呢?”

小郡主又問,“您之前不是想要在家鄉開一處便民的醫館嗎?如今,還打算做嗎?”

“我長兄說他會全力助我,但這兩年地裏的收成不好,一時拿不出那麽多的錢,要我再等等。”

說著,章鐸那張只要不談論醫術就會顯得格外憨直的臉上露出了愁容,“我原本以為只是想幫幫附近的鄉親,沒想到竟需要那麽多的錢。”

小郡主好言安慰道:“太醫令您如今聲名顯赫,即便沒有醫館,也會有得病的人家慕名而來,請您過去醫疾救人。”

“不過,”她說著,聲音略有遲疑,“最初會來登門求您的,必定都是河東的富庶豪戶,若是沒有足以濟世的銀錢,還是無法長久惠及尋常百姓。”

聽了這話,章鐸面上的愁容更重了。

還是阿細過來打發他去支爐烤肉,才把他的愁思打斷。

都在院子裏吃了,自然要吃得自在些。

等明火中的炙肉烤得差不多,一大盆洗凈的新鮮蕙草被端了上來。阿細用蕙草包好烤肉,放到小郡主面前的盤中,又為小郎君斟了滿杯的酒。

“這菜與肉的吃法是偏就了我的口味。酒是用幹姜和胡椒釀的,裏面放了安石榴汁,也是我常年在喝、覺得很好的。”

用自己最喜歡的食物招待著來客,阿細夫人先飲了一杯酒。

章鐸還在守孝,不沾葷腥。小郡主用著藥,不能喝酒,但適量的肉還是能吃一些。

陸雲門隨著阿細夫人飲完酒,見陸扶光早就無聲地將面前的蕙草包肉送到嘴邊、快要將那一整個吃完了,他便伸出手,親自又為她包了一個。

少年做事時一貫安靜,小郡主又暫時被占住了嘴,小宴一下就靜得出奇。

阿細用手肘撞了一下章鐸。

章鐸雖然在說到自己喜愛的事物時滔滔不絕、與妻子面對面時也總有說不完的話,可對上外人卻頗為木訥,常常是別人問了、他來答,若別人不起新的話頭,他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在又被妻子的手肘撞了一下後,他才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世子和郡主真是兄妹情深。”

小郡主聽到就笑了,卻也沒解釋什麽,而是主動同他們又聊起了其他的。直到小郎君被她支去煮鴨花湯餅,她才重提起此事。

“太醫令想錯了,我從未將世子當做族兄。”

近處的爐火烘著,小貴人兩頰胭脂微融,那顏色似是滲進了她的雪膚裏,顯得她愈發艷如桃李,髻上插著的半圓梳背上、華貴的紅綠寶石也在火色中輝著奇麗的光。

“我自七八歲初見他後,就一直對他念念不忘。後來,執念紮根,我意識到我對他心生貪念,屢次想把他騙到手裏,卻總也沒能得逞,這次,我以幫他順利操辦族中祭祀的人情做餌,又用眼疾逼他心軟,這才迫使他不得不陪在我的身邊,而且,因為我裝足了可憐,今日他終於答應,這幾夜會宿在我的屋裏。”

小娘子說著這些,心酸一閃而過,神色中剩下的只有執拗和堅決,“我知道這於禮數不合,可這也是我好容易才得到的機會。汝陽夫人面前,二位可否為我遮掩一二?”

阿細夫人聽不透她話中真假。

對燕郡王世子那樣的驚世少年,小娘子心有愛慕,實在太正常了。

章鐸卻直直白白地說道:“你們是同宗的血親兄妹,郡主的眼疾又未愈,還是不要同屋得好。”

“雖是同宗,卻是半路並起來的,往上數,只怕十幾代人都沒有交集,更不會有血緣關系。”

小郡主半點也不介意章鐸的反對,從頭詳細地將河東陸氏與河西陸氏的往事與他說了一通。

“再者,世子對我,也並沒有那樣的意思。本就是我一廂情願,也不敢奢望太多。”

小郡主分明蒙著雙目。但不知為何,阿細夫人卻覺得,她好像能看到她眼睛中明亮熾熱的光。

“我已及笄,我心知等這次回了東都,便再不會有這般機會了。我長到這麽大,只為自己任性這一回。”

既不是血親,又不違醫囑,原本就對世俗諸事不甚在意的章鐸便又沒了話。

他看向妻子。

於是阿細夫人的話就相當於他們的決定了。

她微頷了頷首,說道:“夜晚寒涼,我們一直在自己的屋中,門窗閉著,看不到外面。”

小郡主唇邊的酒凹笑了出來,向著對面道了謝。

當深夜將至時,章鐸夫婦真的如他們所說,緊閉了門窗,連燭火都早早地熄了。

萬籟俱靜,小郡主披著裘衣,跪坐在屋子還未放落的窗旁,呼吸著夾雜著涼意和花香的風。

“這周圍有什麽嗎?”

她輕輕地問著身邊的少年。

“一只螢火蟲。”

“它在做什麽?”

“在發光。”

“陸雲門。”

小郡主不樂意了。

“你要說得再詳細點。怎麽發光?什麽樣的光?多久發一次光?”

對著陸雲門,她便總是忍不住想要不講道理,“聽不到你說話,我就總會忍不住去想我的眼睛,然後就會越想越覺得癢,克住不了地要去揉它……”

少年平實地答著,答著,但忽然,他停下了聲音。

小郡主側耳靜了靜,沒聽到他說話,就慢慢地向他靠了過去。

她沒有看到,在她與小郎君的面前,一只雄的螢火蟲被那只身上不斷閃爍著光的雌蟲吸引了過來,落在了它的身上。

它們在交尾。

住在長安的小院時,少年時常在水影中見到這樣的景象。

那時,他總是心如止水,如看草木。

但此刻,陸扶光趴到了他的背上,下巴抵著他的肩,整個人綿軟得仿佛要融化滲進他的骨血。

“陸雲門。”

她的手不安分地從後面伸到了少年的身前,不經意般地、撥弄著他的蹀躞帶,惹得金玉聲琤琤。

“既然能將螢蟲看得這樣清楚,是不是已經夜深了?”

小郎君在蹀躞上金珠玉墜瓏璁聲起的那一瞬,眸子就定住了。過了片刻,他握住了她快要將他衣衫扯亂的指尖,“我們說好的,要聽章太醫令的話。”

“我知道,所以我什麽都沒做啊。”

小郡主說得那樣自然,“我只是眼睛疼,睡不著,想同你多說會兒話而已。”

手被他握著,她也不抽出來。

“比如,崖邊寺的事,你怎麽看?”

“你想查下去?”

“不只是查,我是想要好好地同那群人玩一玩。或者,用他們喜歡的*七*七*整*理詞,“她說道,“鬥、法。”

“把河東陸氏扯進來,本就是在給我添麻煩,竟然還將手伸到了你身上,”她語氣輕蔑著,“他們以為是在誰面前弄這些玄虛?“

小郡主的小尖牙藏在了少年的領間,笑得志驕氣盈,“班門弄斧,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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