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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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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鱗

胭脂此時已能化成人身,化身出來,正是與你年齡相仿的一個女娘,俏麗潑辣,膽大包天。她見進不去家找你,就入你夢中,在夢裏誘你。

當時你才吃完夜飯不久,都拾掇好了,把燈燭挑亮,正在燈下寫幾條看診心得,寫了沒幾行字,忽然就眼皮沈重,困得擡不起頭,都還沒等躺到床榻上,你就這麽猛地墜入夢中。

柳橋!

胭脂在夢裏喚你,你應了一聲,她便撲到你身上,把你嚇一大跳。

你……你是?

我是胭脂呀!

啊?

胭脂!就是你救回來的那條小蛇呀!

……可你是人……

我不是人,是只蛇妖。

胭脂笑得眉眼彎彎,細看之下,那雙眸子裏藏著的,真是一對豎瞳。

你覺得她在撒謊,蛇怎能變成人呢?

嘻嘻,你在做夢呀!夢裏啥都能,蛇也能變成人!你看我額上那塊紅斑,是不是跟胭脂額上的一模一樣?

你瞥她一眼,不敢應聲。

她笑著說我喜歡你呀,你上回不是收了我的鱗片嗎?按我家規矩,收了便是定情,今番前來,便是找你遂約呀。

噫!我、我沒收什麽鱗片啊!

你收啦!這怎能反口否認呢?

你搜腸刮肚地想了好久,始終沒記起來自家何時收了什麽鱗片之類的物事,急得額上冒汗。

胭脂舉袖為你擦汗,你避開,她黯然。兩邊俱各靜默有時,你怕她傷心,便硬著頭皮對她說:我們這兒,婚娶需得三媒六證,馬虎不得……如若未經媒證,擅自結成,那便是淫奔,將來孩子出世,是要叫人家瞧不起的……且你說你是蛇妖變化而成,那便更加難說,人與妖……終究殊途,還是、還是成不了事的……

她未料你夢中仍然緊守界線,不受蜜語,亦不接她投懷送抱,很是傷懷。

當年她在山中惑人,那些人不論男女,見了俊郎美婦,總是不能自持,不用她花多大心思,便都落入彀中,綢繆半月或是一月,膩煩了,要麽自家吞吃入腹,要麽絞殺扔入谷底餵那一窟小蛇。人肉味美,她隔三差五便要下山惑人,但遇見你那次,卻不是她設的計,是真受了重傷,傷到不能化身,只能縮在蒲草葉子下將養。這處深山只有采藥的或是砍柴捕獵的才會來,她變不成俊郎美婦,引不來人,即便引來了,人也怕蛇,她當時真以為自己就要交代在那兒了,不想遇到了你。在她看來,你有些鈍,有些呆,常常看不懂人家賣出來的風情。栗園村有好幾個女娘戀你,見你從自家門口過,就要特特出來站一站、坐一坐,嬌模嬌樣,滿面飛紅霞,知情識趣的,這時就應當接應一番,做成好事,你卻不,就是招呼一聲,徑直路過,頭都不回的。可惱啊!

這樣場面,胭脂在栗園村見過不止一次。看你這般呆鈍,她一則以笑,一則以愁——呆頭鵝不拐彎,難誘難哄,難得手。有好幾個深夜,你睡著了,她從你床邊背簍爬出來,將你盤繞,一雙蛇眼凝睇下方的你,越看越覺得心裏愛你,愛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就想一口吞了你。還好都險險忍住,不曾真的落口。

如今正在夢中,問你不應,一口吞掉又如何,反正這是她的地盤!

胭脂說:柳橋你好香啊……好香好香……香得我都忍不住啦……我要吃了你。

她解你衣,你倏地臉紅,雙手緊緊揪住領口,整個人朝後仰倒,避無可避,磕磕巴巴地說著推拒的話,若不是你整個被她摁牢,脫不開身,定是恨不能插翅飛逃的。

胭脂是蛇,蛇與狐在惑人時,某些方面是殊途同歸的,被惑的那個人若是不依,他們自有看家本事拿出來——狐靠媚珠,蛇靠的是一雙媚眼與一身好肉,叫她貼膚纏住,一夜過去,任是誰也走不脫。

此時你已被她纏住,柔若無骨的一身好肉貼緊了你,你出完全身力依然動不得分毫,那沒頂的恐懼將你攫住,你在無知覺中居然喊了一聲“但生”!

與你一墻之隔的但生驟然躍起,透墻而入,見你伏在桌上睡著,內外禁制均未破損,就知道事情走向不大妙——原本只要他在你身邊,神魔妖鬼是不能近你身的,哪怕在夢中也一樣。可你現下卻是確鑿無疑地陷在了夢魘中,被那蛇妖纏住。如此,只有一種可能:那蛇妖也是千年大劫的一環,這劫數是個連環扣。若非如此,她決不能在你夢中作怪。

看來,這天道不只促狹,還無比險惡。

是,天道是促狹且險惡,它要看但生的本事,看他能不能破開這個連環扣,還要看他願不願舍身入局,將你從這夢魘中帶出去。

天道與但生,是千萬年的交道,彼此路數彼此熟,他太知道它想幹什麽了。

它在問他:但生,你舍不舍得讓他在夢裏被汙?

但生長眉緊鎖,略一思忖便將手搭上你手腕,稍微落力,只一瞬,胭脂便被燙傷了手,哀叫著蜷成一團還不肯放開你。但生一步步逼過去,她朝他嘶嘶呲牙:柳橋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上次是你使了障眼法,他才被你弄去!這次你入他夢,進了我家地盤,你以為你還能討著好處麽?!

把他給我!

不給!!

給我!

就不給!有本事你毀了我!

但生周身騰起一團烈焰,吞天滅地,將胭脂燒了個半死。

沒死透,是因為天道護著她,要讓她做這連環扣。

當時,胭脂還剩一口氣,她將你覆在身下,死也不願讓他將你奪去。

對待風月當中的敵手,不論是神是魔、是鬼是怪,都是殘忍的,何況這敵手,是千萬年來,無人可與之爭鋒的但生。這點雕蟲小技,還敢拿出來在他面前賣弄,荒唐!她麽敢呢?誰給她的膽氣?

胭脂一對蛇眼光華流轉,倒映出那一步步迫近的“人”,她倒拖著你往後退,心力瘁竭,實在支撐不住了,一口血從她喉根湧上來,她死死忍住,喘息有時,這次,她知道自己斤兩了。那敵手太強,她心知留你不住,便在你被剝離的最後一刻,拼死命往你左手手掌心切進一片蛇鱗,蛇鱗倏地隱沒,與你融為一體。

胭脂還沒死心。這蛇鱗是一座暗橋,她要在這上邊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敵手再強又怎樣,這蛇鱗他要敢摳出去,那就等於成全了她和你——你們得以同年同月同日死。

天蒙蒙亮的時候,你醒了。惺忪睡眼睜不開,你勉力支撐——今日還要早起上山采藥呢。迷迷糊糊間,你見一條人影立在床邊,嚇得失聲,但生止住你,他說:是我。昨夜你夢中被魘,連連驚叫,我被擾醒,便過來看看。

你赧然道:昨兒夜裏不知怎的就犯困,來不及躺到床榻上便睡著了……

說這個的時候,你才忽然發覺自家身下是床榻,不是凳板,看來,是他將你放到床上睡的。

你邊說著道謝的話,邊起身著鞋,他攔下你,要你伸出左手讓他看。你遲疑著攤開手掌—— 一片蛇鱗正臥在掌中央……

那蛇鱗你是看不見的,只他和胭脂能看見。這是挑釁呢——統禦幽冥地底的萬魔之主,且看你要如何應對這變數!

但生靜默良久,末後,他輕聲對你說:從今夜起,我與你同宿。

你自是不願,反覆說的都是“不必”“昨夜夢魘只是湊巧”“不需勞煩”,但生垂眸看你,看得你自己收聲了,他才說,今日不是要進山采藥麽,怎的還不準備?

你知道爭不過他,只好朝竈房走,去弄早飯,吃完了好早些趕路。

路上要走好多天呢,你把吃的用的紮成一個小包袱,放進背簍裏,完後關門落鎖,再與老夫婦倆招呼一聲,這就要出門了。但生跟在你身後,鄉鄰們見你們一前一後走著,就問:行之,采藥去呀?要但生跟著就對啦,他常年在軍旅中磨煉,身上帶著殺氣,有他在,啥妖魔鬼怪都不怕!

若是放在往日,這樣的調侃你是不會往心裏去的,但近日接連遭遇怪事,你便覺得鄉鄰們的話裏藏著話。人說疑神疑鬼,你現下就是這模樣,神與鬼都成了不可言說的,最好連想都不要想。你低頭疾走,想要趁著光天化日多趕一些路。不論你如何疾走,但生總跟在你一臂之內,一伸手就能夠著你。

出了栗園村,但生下的禁制力量稍弱,成群結隊的妖鬼便就自暗處潛出,想要分吃你。但生作勢拂你肩頭,順手接過你肩上背簍,你學乖了,任由他拍拂,任由他把背簍接過去。他所過之處,無數妖鬼如同秋日落木一般,蕭蕭而下。當然,這些你都看不見。

有但生在,你們這一路行去,走得波瀾不驚。也是運道好,這趟進山,很快就找著了要用的藥草,原本計劃要走十來日的腳程,五六日也就走完了。這天夜裏,你們借住在一戶獵戶家中,但生與你同宿。說得簡白一些,是他與你同床。你很不慣這樣,除了與爹娘還有三歲之前的柳麟同過床,多數時候你都是自家睡自家的,小小一張鋪板,僅容你一人存身,你習慣了睡得規規矩矩,翻身都小心翼翼。現下忽然多了個人在旁邊,不說貼身而睡吧,那也確實是個活人,哪怕呼吸再輕,也是有體熱的,這叫你如何睡得著?想到日後夜夜都要似這般同睡一張床,你暗自叫苦,遲遲難以入眠。不知到了什麽時候,那遲來的睡眠終於將你包住,緩緩將你拖入“黑甜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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