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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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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事定

電光火石之間,馬南春忙松手翻滾而出,可已經來不及將摔在一邊的承元拉走。

長刀劈落,承元慘叫一聲:“我的腿!!”

他疼得滿地亂滾,鮮血噴湧在土壤上,身體滾出了一丈遠。再一看,自己半只左腿堪堪掛在一層皮上,差一點點就要與身體分家了。

趙都雲不假思索,又是一劈,這一劈對準的是承元的頭頸。刀氣狂妄,盡管不甚偏斜了一寸,仍是一刀斬落了承元的發髻。

“表兄!!為什麽!!!”承元哭嚎著在地上匍匐,“殿前司何在?陸指揮使!陸指揮使救我!!”

董都頭按捺不住,幾乎要沖上去救人,踉蹌幾步,卻被謝辛辛攙扶住了。

都頭記得她的臉,茫然道:“……指揮使夫人?”

謝辛辛目光望向遠處,安撫他道:“都頭,你看那裏。此刻牌桌之上皆已坐定,桌上的大人們有自己的牌局,不需要我們為此拼命了。”

那廂趙都雲冷眼挑眉,反問承元道:

“‘為什麽’?呵,難道殿下真要用臣的命換殿下的命?”

“殿下,好冷血啊。既然主上無情,那臣自然也要以自己的命為重了。”

承元邊爬邊哭,“他已經松手了!他已經松手了!表兄為什麽還要殺了我!”

“臣這一刀已經下了,就斷沒有不殺了殿下的道理。否則單憑砍傷殿下這一項,臣一個腦袋也不夠掉的。”

“還不如,臣現在把殿下殺了,再殺了陸清和,屆時就說是陸清和殺的殿下。”

趙都雲居高臨下,笑意殷殷,“殿下,你說多巧,陸清和他不正是太子擁躉。臣殺了他,再伐太子,豈不順理成章?”

“都死了,還有誰知道是臣殺的你?至於殿下的命……呵,有何要緊?”

“臣也姓趙,殿下能做的事,臣盡力替殿下做到。殿下,走好不送!”

一聲若有似無的輕笑響起。可這笑聲卻不是趙都雲的。

在這刀槍金鼓之聲裏,笑聲如風刀霜刃,突兀無比。

“表兄,好大的志氣呀。”

山下燃盡的光焰將暮色映照地忽明忽暗,血光四濺裏,那人身著通犀玉帶紫公服,青羅皂紗折上巾,在明滅的火光裏目光凜冽,如一只伏在暗處伺機的蟒。

長刀滯了一瞬,趙都雲面色冷峻,“太子殿下……?”

太子微笑,不置可否。

承元當即找到了救星一般,朝太子的方向連滾帶爬,“承彥,承彥救我……”

哭叫驚動了正砥力拼殺的禁軍。禁軍為首處,陸清和傷痕累累,以劍身挑起令旗,指天嘶聲道:

“諸將士聽令!”

“趙都雲舉兵謀反,犯上作亂,戕害皇子,國法難容!”

“如今太子殿下攜援軍已至,爾等身為皇家禁衛,護國保民,職責所在,殺賊立功,揚我國威!殺!”

千萬伏兵霎時如潮水般從太子身後洶湧而出。

承元愕然,仍不忘朝太子的方向匍匐爬行著,央求道:“承彥,救救皇兄……”

太子深深嘆氣,“皇兄,孤也不願見你如此,可她給過你選擇的機會。”

既而右手合拳擡起,高聲號令:

“大家都看見了,大皇子承元,已被逆賊所害,生死未蔔。孤在此,但請諸將士為我皇兄報仇雪恨!”

“等等,等等!”承元慌張嚷道,“我在這!我在這啊!我是大皇子承元,我在這裏!”

可人群蜂擁而上,好像無人聽得見他的聲音一般。鼓角齊鳴中,許多只軍靴從他身上塌過,將他的哀號和鮮血踩踏在泥裏。

趙都雲被大批人馬裹挾著向後,察覺事態有變,早就上馬退走了幾丈,暗暗心想還好這番突襲沒有帶上全部人馬,如今退回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身後卻有馬蹄篤篤窮追不舍,他回頭去看,是馬南春拿著不知從哪個屍體上撿來的纓槍緊隨其後。長槍橫掃,差一寸就要揮砍到趙都雲身上,

趙都雲暗罵一聲,狠狠夾了馬腹,加快速度往雲順軍的駐地逃去。

可一聲尖利的長哨,趙都雲身下的馬像是失了魂魄一般,急急剎住了蹄子,茫然四顧。

噗地一聲,長槍貫胸,流出汨汨的紅血來。

馬南春利落收槍,銀頭從趙都雲的身體裏拔出來,帶得鮮血四濺。

趙都雲噴出一口烏血,難以置信,“為什麽……”

不遠處,謝辛辛也手指並在唇邊,還有些楞神。

她看這匹馬通體棗紅,姿態成色,無不酷肖養在謝府裏那匹小紅馬,碰運氣一般地試了一試,就吹了一聲兒時喚馬的哨音。

那匹馬的眼睛如星,越過無數刀劍望向了她,而後,逆著洶湧人潮朝她奔襲而去。

謝辛辛怔在原處,凝望著兒時的同伴義無反顧奔向了她。

一時間,她恍然覺得那馬上是十三歲的自己,丸髻紅裙,意氣風發,打馬而來。

一滴冰涼在她額間化開,廝殺無聲,雪落有聲,她仰頭望去,淅淅洋洋,風雪吹面。

雲京終於下了這裕元三年的第一場雪。

……

雨雪滂滂,一連下了好幾日,將某處山麓之間血流成河的腥膻味洗刷得徹底。

冬風拌著飛雪掩過成堆的屍體——這個情狀,是陸清和那日去檢視戰場歸來後轉述給她聽的。

她在腦海中構想了一番,漸漸地對生死也麻木,只覺得應當像是玉春樓中堆成小山狀的鹽拌牛肉。

塵埃落定,心中的掛念才趁機蓬勃長起。她想念玉春樓了。

日前山中大戰,太子攜精兵趕到,大敗雲順軍,威震朝中。當時趙都雲被馬南春一槍貫穿右胸,未傷性命,入了雲京府獄,要由大理寺會聯合刑部、禦史臺等部門同審。

離了宣王府的玉春樓,才總算是幹凈了。

想起趙都雲這人,沒來由還是嘆了口氣。紓完氣後仍不忘自己來院子外的目的,伸手搖了搖門口這棵桂樹。

冬雪積重,若不能時常搖落,桂枝難免被積雪壓斷。

好在雲京雖冷但幹燥,只消輕輕一搖,積雪像蓬松的鵝毛一樣紛落。她忙用手掌遮掩,卻沒有預料之中的碎雪落到自己的頭上。

仰面望去,原來是陸清和不知何時撐傘站在自己身後。

謝辛辛見他還穿著官服,氣派通身的樣子,笑著叫他:“原來是陸大人,又是好幾天不見了。”

陸清和無可奈何地看著她,任她打趣。

她沒問他從哪兒來的,這人卻自顧自地報備起來:“前幾日才收繳了一批雲順軍的兵器,要和鄴州礦山的鐵器制品比對,沒有人比孟安更了解鄴州鐵冶監的情況,於是宮中將他從崖州召了回來。山高水遠,我同鄭瑾瑜一起去接他。”

謝辛辛聽著,正要找畚箕將落雪掃在一起,卻被他搶先拿了竹帚。她只好拄著畚箕接話,“孟大人啊,還好麽?”

陸清和掃著雪,搖搖頭,“清減許多,而目光炯炯,風骨猶在。”

掃了不多會兒,地上顯出小青石板鋪就的路面,陸清和將竹帚放下,猶豫片刻,伸手去夠她的手掌。

謝辛辛沒有躲,反而用力握了握他,“好涼。”

“你呢?”陸清和用兩只手,將她的手掌圈在自己手中,“回來的路上遇見殿前司的人,說你總往傷兵營裏去……”

謝辛辛一笑,寒冷的空氣裏,唇邊流洩出溫情的白氣。陸清和看得認真,總想替她縫補上。

“誆他們叫了我一聲指揮使夫人,總不好不管他們不是?”她語調輕松,眨著眼睛看他,“我可是給他們介紹了好大夫,你猜是誰?”

“誰呀?”

“邊青曇和範守一。”

“他們?怎麽來雲京了?”

冷風乍過,陸清和難掩咳嗽。

“別站在風裏了。”謝辛辛皺了皺眉,拉著他走進屋子裏,慢慢地給小香爐裏添銀炭,“我叫青曇來的。結果她知道有行醫的好機會,說什麽也不肯放過,就讓阿鳳帶著她進傷兵營裏看了一圈。”

“沒想到她從蓮州帶來的煙羅葉起了效果,給傷患們開刀子取箭頭的時候,拿那種煙葉子一熏,就沒那麽疼了,將士們也能少受好些苦。如今在你們殿前司,她可是威望很高的女大夫,範守一倒是心甘情願地給她打下手。”

“那真是好事。”陸清和也有了笑意,熟門熟路地找了茶具給自己倒了一盞溫茶。茶水順著嗓眼潤下去,勉強把胸腔中的咳意壓住些。

一時二人不言語,顯得窗外風雪之聲更甚。

他忽然想到什麽,問她:

“那你一開始叫邊姑娘來是為了什麽?”

當啷一聲,謝辛辛添炭的小銀鉗砸在了香爐上。

她手忙腳亂的去撿,卻不留神被燒熱了的鉗頭燙了,忙撤手,嘶嘶地吹氣。

陸清和忙趕上前捉她的手腕,“我看看。”

哪怕在燒著暖爐的屋子裏,他的指尖依然冰得駭人,此刻拂過她燙傷的手心,倒著實讓傷口好受很多。

謝辛辛望著他。如今他做了指揮使,眉目間不再有昔日的冷清,倒多了一分身兼責任才有的凜然英氣來。此刻蹙眉望著她的傷口,英氣卻化作寸斷柔情,面目擰在一起,看著比她自己還疼。

“我去買燙傷膏回來。”他擡腳就要走,卻被謝辛辛拉住衣擺。

“不用了。”她小聲叫住他,“青曇一會兒就來,讓她順便幫我治一治就行。”

陸清和察覺到她話裏藏著的話,“‘順便’?”

謝辛辛仰臉看他,不知是不是疼得難受,眼尾鼻頭有兔兒一般淡淡的煙粉色。

明明沒什麽表情,臉上卻籠罩著一層若有似無的氣惱。

陸清和被她看得惶然,不自覺地有些心虛。

“你在我面前還要裝作沒事多久?”謝辛辛的聲音很淡,眼神卻如小刀一般剜著他的心。

“董都頭都跟我說了,孟安是鄭瑾瑜一個人去接的。你日前在太子面前毒發昏迷,在東宮請禦醫養了三天,這才勉強能說話行走。”

“若我不戳破,你還要瞞我多久?是不是打算每次毒發都騙我說出公務去?這次接孟大人,下次接張大人劉大人,再下次呢?”

“若再下次,你再也沒回來呢?”

她質問著,聲音卻漸漸顫抖,絮絮地問:“不是說好沒事的嗎……當時不是說你早就百毒不侵,為了讓皇帝和趙都雲都放下戒心,才服了毒藥嗎……”

猛然與藥香擁了個滿懷,她被環抱在陸清和的懷裏,終於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所以辛辛叫邊姑娘來,是替我看病的,是嗎?”

她伏在他的肩上,不願應他的話。

額間落下冰涼的一吻,耳邊有人溫聲道:“謝謝你,辛辛,一直以來都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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