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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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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覺

“啊……?哦……”

小綠茱一面懵懵地應著,一面推搡著阿鳳,嚶嚀道,“都說了別勸別勸,你非要我來說話,你自己怎麽不勸你家公子睡覺?”

就聽門外阿鳳唉呀一聲,跺腳道:“公子這沒日沒夜守著謝掌櫃,都沒合過眼。她醒了自然好,公子怎麽還不去休息呢?”

……

小綠茱尋到陸清和,是在一日前。

她會牽扯進此事,全然是因為王負的親娘——王娘子,是她最初學藝拜的師父。

起初她求鴇母,只是想知道在花萼樓花了十兩銀子的是誰。若是個心善的公子,說不定軟聲央一央他,還能借一點錢替病中的師父請郎中。

一路打聽之下,竟然摸到了孟知監那裏。孟知監看她可憐,又是王負的熟人,遇到陸二公子也算是這一家的機緣,便也答應帶她在陸清和面前露一面。

花樓裊裊香煙中,陸清和問出那句:“孟安,若你賭錯了呢?”

孟安只答:“但求無愧於心。”

陸清和展顏:“好一個無愧於心。”

二人就這麽心照不宣地結成同盟,同諮共謀一番,當下就要出發先救回謝辛辛。正要起身往礦場去,陸清和方一閃念:“王負仍昏在家裏,不可無人照看。”

孟安笑道:“這個無妨,我為你帶來了一個人。”

話音剛落,小綠茱便從鏤花屏風中轉了出來,正是一直為他們唱曲的歌伎。

她方才在屏風後面聽了個半懂,已經明白過來陸清和是王負的救命恩人,此時微微地一見禮,眼中就有感激的淚。

“這是王負的家人。”孟安上前道,“王負入獄時,早中過徐明庚下的蝕心散,全憑枕書每日送去一碗參湯吊著命。我將家中餘下的參須都交給綠茱姑娘了,她照顧自家人,你大可放心。”

……

晚間安靜,屋外的小綠茱和阿鳳的聲音一字不落地傳進屋裏。陸清和揶揄地看著謝辛辛:“她是王負的熟人。來照顧王負的。”

“王負中毒,在主屋躺著,又暈了一個你。家裏都快成醫善堂了。”

一聽這話,謝辛辛才鼓起來的膽子又癟下去五分,飛紅了臉。

門外小綠茱嗔怪地瞪了阿鳳一眼,拉上他就走:“人家兩口子說話,我不管,你也別再管,走,跟我去看看哥哥。”

正說著,謝辛辛推門而出,笑道:“原來是小綠茱姑娘,抱歉,我見過你的。我姓謝,你叫我辛辛就好。”

謝辛辛只說見過,有意略過了是在哪裏見的,以免小綠茱難堪。

小綠茱聽得出她的體貼,又本是青樓中人,哪裏見過女子這樣鄭重地對她說話,忙低低地屈膝道:“辛辛姑娘客氣了。”

謝辛辛拉起她的手,將她扶起來:“陸清和剛剛跟我說了,你是王負的妹妹?”

可王負是郭知州的外室子,哪裏來的姐姐呢?她問清楚了,才道原來郭知州的情人王娘子曾經也是青樓出身,小綠茱被賣到花萼樓時,正是記掛在王娘子的名下學藝,乃至還要叫王娘子一聲師父。

王負自幼養在王娘子膝下,和小綠茱兄妹相稱,甚至還說過等自己攢夠了錢,要將小綠茱從花萼樓裏贖出來,兩兄妹一起搭夥開個小茶館,王娘子點茶彈琴,小綠茱做點心,王負當個跑堂,一家人過正經的日子。

未想到變故來的突然。王負飛來橫禍……

謝辛辛不忍見她哀傷,另外拈起了話題道:

“他們娘倆,倒沒把郭知州放在計劃裏。”

小綠茱對這個一團和氣的謝姑娘喜歡的很,又自認閱歷比她豐富一些,聽了這話,忙告誡她:“那郭大人將我師父丟在鄴州這麽多年,可見是個沒良心的。辛辛姑娘,我們女人一定要記住,這男人的情意,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東西。”

屋內忽然傳來幾聲尷尬的咳嗽。小綠茱一楞,忙找補道:“呃,也有例外,或許吧。好了,我不打擾你們二人了,我去看看哥哥……”說罷,飛也似地跑了。

跑了一半又折回來,拎著阿鳳的胳膊:“你也來。小孩別打擾大人說話。”

謝辛辛心中不知所起的焦愁似乎隨著阿鳳“我不是小孩兒!”的叫聲漸去。與他們同行久了,偶爾會有這樣的錯覺,仿佛如此輕快的日常才該是世路常態。

她回房將被子蒙過眼睛,少頃悶著聲兒道:“那這案子算破了嗎?”

陸清和道:“對你而言,算是吧,王負確實是無辜的,徐明庚用一些手段脅迫孟安配合,將他抓了起來,本要將王負毒死,讓他開不了辯解的口。”

“至於真兇,結合黃三和孟安的證詞,只能知道炸洞的是宣王府的青面鬼,這些人……如今已死無對證,要看那個小孩兒能不能醒過來作人證。”

謝辛辛道:“那我……”

那我該回蓮州了。

她想這麽說,卻說不出口。

來鄴州也沒多少日子,南方短短的秋天還未過去,她卻似乎有種責任感。覺得礦山的案子還稱不上塵埃落定,她似乎不該丟下所有的人,回蓮州做她金枝玉葉的謝小掌櫃。

這個案子相幹的人與事,哪怕她不去想,也在她的腦中竄來竄去。

徐明庚和宣王府是什麽關系?孟安在這件事中又做了什麽?哪怕孟安投在陸清和門下,他是否也算是炸了礦洞的同犯,應不應當獲罪?若孟安獲罪,孟夫人和鄭瑾瑜怎麽辦?

王負醒了,王娘子的病會好起來嗎?礦場停工了,王家還得依靠小綠茱賣色為生嗎?

還有那些死去的人……

礦山上死於箭雨中的人,礦洞下被塵土掩埋的人。

“還有劉關和劉啟,他們不知如何了……”她忽道。

茶具中冒出的熱氣在燭火裏升起交融,匯成一縷涼涼的水煙。陸清和將這縷煙滅了,連帶著熄了火光,房間裏忽然暗了下來。

“別想了。”

他的聲音在夜色裏如一斛月光。

“再睡會兒吧,明早要押徐明庚入獄,你若願意,我帶你去耍個威風。”

謝辛辛聞言,腦袋從衾被中探出一半,像樹叢中露出半個腦袋的小獸。

“好!”她道,“這狗官害了這麽多人,我定要拿他解解恨!”

黑暗中傳來陸清和熟悉的應聲,又歸於沈默。

謝辛辛僵硬地等待片刻,不由問道:“你怎麽還不走?”

陸清和輕輕笑:“你說的,我今晚睡在這裏。”

他們眼前都是黑暗的,唯借助薄薄一層月華,陸清和看見她騰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警惕地朝著他。

他慢悠悠地在地面鋪上枕席:“王負和阿鳳睡在客廳,綠茱姑娘借用了你的那間廂房,家裏只剩這間屋子了,秋夜蕭索,你當真要趕我出去麽?”

“這……”她問,“那你昨日是睡在哪裏的?”

“昨日……”陸清和頓了頓,“昨日守你,一夜未睡。”

這樣旖旎暧昧的關懷,叫他口中說出來,竟然像一碗寡淡無味的白水。但縱是白水,也燙得謝辛辛心裏哆嗦一下,才要抗議的話就縮了回去,像水汽似的,洇沒進同樣如水的夜色裏。

她翻了個身,沒有再回答他。

陸清和便慢慢地躺在了地上,身體每沈下去一分,眼尾便笑上去一分。

民生多艱,朝堂動蕩,這偌大的世界總有老鼠在陰暗處盤算壞事。若是以後的日子,能一直像今夜一樣,是最好了。

夜裏謝辛辛依舊多夢,只是這回不僅夢見了燃著火的謝府,還夢見了一路上遇到的許多人,胡捕快和他的夫人、劉關劉啟和船上的船工、蒙冤受刑的王負和小綠茱……

她原先覺得,謝府上下的橫死,是這個世界上天一樣大的冤屈,若是在話本子裏,應當是六月飛雪、大旱三年的奇大冤案。

這出來走了一遭,才知王公貴胄輕飄飄丟出的一支鵝毛,落在任何一個百姓頭上,都是千斤銅鼎一般,壓得人生七零八落,要拼了命,再賭上運氣,才能勉強將命運的碎片撿起來,重拼成一張破破爛爛的板子。

普通人,就是乘著這樣破破爛爛的板子,在波濤洶湧的海上求生。

憑什麽呢……

她想不通。

在夢中自問了一夜,醒來時,天色已然大亮。床邊只有一個卷得齊齊整整的席鋪,陸清和已經起了。

她抻了抻筋骨,感覺身上有了力氣,便推開門。

阿鳳正在院子中練功,陸清和則端端正正地坐在小石桌前,向平常一樣垂著眼睛靜坐。

小綠茱仍在王負的房裏照顧,見她出來,憑著窗向她問好:“辛辛姑娘,你恢覆得怎麽樣?”

謝辛辛笑著回她很好,能一口氣吃三碗糖水圓子,引得小綠茱掩面咯咯地笑。語罷,她又鄭重道:“小綠茱,我有個提議。”

小綠茱好奇問:“什麽事?”

謝辛辛便道:“我在蓮州本有個酒樓,生意很好,只是總被小人覬覦。此後我或許還有大事要做,怕顧不上那邊。你們若不介意,等王負好轉過來,你們和王娘子三人不若替我去經管酒樓吧。”

看小綠茱瞪大了眼睛,謝辛辛忙道:“不會虧待了你們,工錢是一樣給的。”

“這樣的事哪有不樂意的?”小綠茱喜不自禁,卻紅了眼睛,“只是我身子低賤……”

“自輕的話不必說了。”謝辛辛打斷她,笑道,“你們願意替我分憂,我得好好感謝你們。”

淚珠兒就從小綠茱的臉上簌簌落下來。她擦了擦臉,忙道了謝,又說這事得和王娘子商量商量,不知她介不介意離開鄴州,畢竟蓮州那地界有她不成器的舊情人。

謝辛辛自然理解。不管能不能成,這可謂是一件好事,謝辛辛有些得意,與陸清和去孟安府上拿人的時候不免也腳步輕快。

“你要把徐明庚帶去哪裏?”她期待地問陸清和,“他要蹲大獄麽?”

陸清和搖頭,“綁回雲京,自會有人拷問他,他會是太子的籌碼。”

她一聽又要與朝堂上的事有關,心中不免厭惡,不再多問,只自言自語道:“等你拿了人,我可以捅他一劍麽?”

陸清和想了一想:“自然是不行的,但若你不捅要害……”

他翻手,拿出那把熟悉的劍來。

“拿著。”

這就差把“下手別太重”五個字明著說出來了。謝辛辛接過隨手揮了兩下,挑著眉道:“行,我捅的時候不告訴你。”

還未遐想太久,卻看到孟府裏外圍了三圈人馬,似乎都是官服打扮。

他們不知何故,頓生警惕,決定先隱在一邊,尋一個缺口悄悄地接近。

卻見大門一開,一個腹大腰肥的熟臉孔搖搖擺擺走了出來,朝地上啐了一口。

“風水輪流轉,孟安,你等著謫放儋州吧。”

這被人領出孟府,大言不慚之人,正是徐明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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