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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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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儒

夜裏下了一小陣雨,因而孟府的大門還有些潮濕的水跡。

監當官的品階雖是文官中最末流的,可鐵冶監到底是個肥差。尤其近年,太子與大皇子均到了合適的年紀,前朝波雲詭譎。

朝廷越是動蕩,這礦場鐵場的資源便越是一個陣營重要的儲力。

這正是北瑛王願意拉攏孟安的理由。

可孟府卻不比外人想象中奢華,恰恰相反,府中內設古雅樸素,庭中陳設唯一水缸,缸中栽一青蓮,另有一楠木高腳書桌位於簡易藤架之下。桌上筆墨紙硯皆用防水綢布覆蓋,看得出主人對書桌多有愛護,但也免不了風吹雨打的痕跡。

聽說鄭瑾瑜要來投奔孟安,這高腳書桌的前方,又添置了一楠木曲柵矮書案。書案雖新,卻傷痕累累。鄭瑾瑜才來了一二日,案上已甚多貍奴爪撓一般的鉆刻痕跡。其上所刻之言,任何一個書生見了都會難以啟齒。

比如桌上的“學四書不如學四只忘八腿兒”,“考五經不如烤五只胡雞”……最後是一條曲柵上所刻的“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其中“非禮也”三個字又被樹枝塗去似的,劃得難以辨認,其後補刻上一行小字:“管它肥貍不肥貍,鄭爺再也不來了!”

言辭激烈,不難看出這方小書案的主人經受了什麽心靈上的磨折。

才往孟府去的謝辛辛一行人如何能想到好友的經歷呢,一路上陸清和又是少言寡語,謝辛辛又是變著法子逗他,不同的是阿鳳不再拿眼警覺地盯著她,跟在他們身後只當看不見。

不知謝辛辛纏著他問了什麽,陸清和終於說了兩句,把她嚇了一跳。

“當直司的判官是這麽說的?”她擰起眉毛,“哪有這樣斷案的,就因為王負暈倒在被炸坍的洞口,就定了他的罪?”

陸清和沈默須臾,解釋道,“茲事體大,天子親命宣王府總領開采的鐵礦脈出了這檔事,當直司急於覆命,就會抓嫌疑最大的人來交差。”

“黃三是王負手下的工頭,據他所說,王負是個勤勉親和的好監工,礦塌前一日,還許諾給手下的礦丁們放中秋假。”

“他們這批人都是官衙直接征去服役的,吃住都在鐵礦場,鮮少假期,黃三當夜便興奮地睡不著,卻碰巧看見一行蒙面人鬼鬼祟祟地運一推車的東西進礦場。”

“他好奇跟進一看,你猜那一車是什麽?”

謝辛辛想了一想:“莫非是火藥?”

陸清和道:“正是。黃三說,礦場因要炸洞采礦,存有火藥是常事。可那一行人去的方向分明是已經炸好了的礦洞。他覺得疑惑,趕忙回去向王負報告,可王負的營帳裏空無一人。”

謝辛辛記下,道:“王負當時就失蹤了。”

陸清和道:“正是。黃三覺得事情不對,便連夜去找王負上屬的鐵冶監孟知監。孟府離鐵礦場不遠,他拍響孟府大門,求見孟安。”

謝辛辛道:“看不出來,黃三這人還挺有責任心的。”

陸清和淺淺一笑:“嗯。他對孟安說了夜裏所見,和王負失蹤的事。本以為孟安會著手調查,未想到孟安卻說,無論第二天發生什麽事,不許聲張,否則他性命難保。”

“啊?”謝辛辛回憶起在花萼樓前孟安的樣貌,震驚道,“這孟知監也是真人不露相,看著規矩勤謹,口氣這樣狂妄?”

“可,黃三憑這就懷疑是孟知監是幕後黑手?”

“黃三為人義氣,似對王負甚是尊重。”陸清和補充道,“哪怕第二日得知礦塌慘案,他明白過來炸藥的用處,也相信絕不是王負所為。”

“然而,他對孟知監所言‘王負前夜失蹤’一事,卻變成了王負獲罪的重要證詞。”

謝辛辛嗟嘆道:“如此,他痛恨孟知監,認為孟知監是故意嫁禍王負,也是情有可原。”

邊說邊走,幾人已來到孟府門前,阿鳳上前叩門,經過陸清和時,他正偏頭對身邊謝辛辛道:“難道你有別的看法?”

謝辛辛卻道:“也不是……只是缺乏證據,憑這點就給孟知監定罪,和輕易就給王負定罪了的判官有何異?”

門內傳來腳步。孟府的木門被打開前,陸清和輕輕笑了一聲,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輕道:

“這難道,不正是你想要的結果?”

謝辛辛低頭,似是聽到了,也似未聽到。

……

枕書聽到孟府的大門被叩響之前,鄭瑾瑜正賴在自個兒的床上,鬼泣神嚎:

“不是說今兒過節,不用學嗎!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孟夫人——也就是鄭琢玉,正立於床前,將他錦被一掀,豎起兩道蛾眉:“年輕子弟,應要黎明而起,日落而息,灑掃庭除,內外整潔。姑父今兒不給你上課,你就不起床了嗎?”[1]

鄭瑾瑜哭道:“姑姑,小時候你不是這樣對我的。”

鄭琢玉冷臉道,“你如今已大了,你姑父在你這個年紀,寫的文章都有你人這麽高了。”她頓了頓,又道,“二爺爺在你這個年紀,都已入朝為官了。”

“姑姑,你拿姑父奚落我也就算了,老太師是什麽人,我是什麽人呢?老太師若是天上飛的鯤鵬,我便是地上跑的馬騮。”

鄭瑾瑜蔫嗒下來,唧咕道,“更何況,我只是想來向姑父尋個差事做,就是讓我去礦場管人也使得,讀什麽書哇……”

鄭琢玉不為所動,轉過圍屏,留下個背影道:“起來,掃地,每再晚一刻,明日再多抄寫十張書。”說完,不顧身後嚎啕抗議的聲音,徑自離去。

走出不多遠,聽到鄭瑾瑜拖拖沓沓的起床動靜,她才搖頭道,“不讀書就想入世,急功近利,非長遠道。”

這個外甥,在表兄家中被慣到這麽大了,才想起送到她這裏來教化。若是早來幾年,她還有信心將鄭瑾瑜教的像孟安這樣博文約禮、抱質懷文。可如今,縱使她與孟安齊心,也沒把握能將他教成什麽模樣。

“唉。”鄭琢玉嘆了口氣,“若我是男子身……”

一聲青玉瑯響般的男聲便道,“女兒身又如何?”

鄭琢玉一看,見是孟安拿著提著油紙包的點心,笑容滿面地向她走來,“據傳這家餅鋪的老板是蓮州人氏,今日過節人多,我特特排了隊給你帶來的,你嘗嘗有沒有家裏的味道。”

鄭琢玉笑道:“蓮州與鄴州才多遠,哪兒就味道不同了?說正經事。”

孟安立刻恭謹道,“夫人你說,什麽事?”

鄭琢玉道:“先前表嫂嫂信裏說的那件事,是不是可以趁今天向那陸二公子說了?”

孟安面色凝重起來:“托公行私,恐怕不妥。”

鄭琢玉拉起他的手,“我明白,這些年你不驕不躁,無非想的是藏器於身。可眼下前朝的情況你不是不知,大皇子與太子二黨相爭。北瑛王本就看重你,你此時再不把握機會,難道要在鄴州做一輩子的監當官?”

孟安知道自家娘子向來高識遠見,是高門裏出來的有眼界的大小姐,對朝廷上的局勢看得比自己清楚。這一番話,是勸他借鄭家的噱頭,將玉春樓與宣王府之間的幹系當成對北瑛王府的投名狀。

可他如今單是處理鐵礦場的事情都力不從心,總覺得此事不在最好的時機。

這廂琢磨著,枕書就在前門叫道:“老爺,夫人,陸二公子到了!”

鄭琢玉喜道:“好,來的正好,去叫廚房將酒菜都備上。”

吩咐完,兩人忙著去迎,就見庭前男子長身白衫,女子粉面紅衣,身後跟著一個英姿勃發的小少年,一行三人隨著枕書走過瓦當門檐,像極了一對帶著孩童上門訪友的眷侶。

孟安見著熟悉的臉孔,也不敢多問這女子是誰,只偷偷告訴鄭琢玉說,此女像是陸二公子的舊相好。鄭琢玉聽了便過,並不在意。

客人來到,幾人沒挪動幾步就客套了好幾番,才互相見了禮、道了節賀,謝辛辛看著院中兩個書桌笑道:“孟大人家中倒別致,這樣布置,比書塾還文氣些。”

孟安笑著拱手:“見笑了,這是給外甥鄭瑾瑜讀書用的。”

謝辛辛與陸清和對視一眼,被他眼中的笑意也勾出笑來:“他?讀書?”

鄭琢玉嚴肅道:“書不可不讀,可修身道,可救國方。”

聽得孟夫人這樣慎重其事,二人俱收起笑意,也鄭重地點頭認可。聽到“修身道、救國方”六字,謝辛辛忽然心識通達,想起她與鄭瑾瑜那日在船上的對話。

那時她勸他,天下百姓的苦難眾多,一味施舍銀兩只是杯水車薪。鄭瑾瑜不服氣地問她他該如何?她答不出來。

可孟夫人一語點通。想救黎民蒼生,讀書科舉,為官為民,豈不是最明顯的道路?

但,讓那傻小子考功名?

謝辛辛被自己的念頭逗樂了。自己想的太遠,鄭瑾瑜這資質,能背出千字文都得稱他一句用功了。

這簡單幾語,陸清和對孟安還未了解,對他夫人卻頗有些刮目相看。再看孟安身在鐵冶監,府中卻生活簡樸,竟像兩袖清風,不免稱奇。

這樣的人物,如何能和徐知監那般人走得近的?

才坐下寒暄不一會兒,鄭琢玉等到一個話口,向陸清和道:“陸二公子,正巧外子有一事,想向北瑛王府的大人們稟報。”

孟安冷不丁被推到話頭上,訝異地望向她。

鄭琢玉並不顧他,單刀直入,“不知陸二公子從蓮州來,可有聽說宣王府在蓮州的產業中,有一名為‘玉春樓’的酒樓,甚是不同凡響?”

謝辛辛才飲茶,噗地一聲險些噴出茶來。

敢情孟府這中秋家宴,是沖她來的鴻門宴?

……

[1] 改編自《朱子家訓》“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原文是清朝的,因為本文雖是架空歷史,鐵冶監知監等官位參考的是宋朝,所以對此句做了化編,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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