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驗三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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驗三傷

“姑父姓孟,單名一個安,曾中過探花呢。”鄭瑾瑜介紹起姑父,昂起頭,頗有些驕傲。

阿鳳聞言,偏頭出聲,“公子,孟安,不正是我們要去鄴州尋的人嗎?”

原來陸公子認識姑父啊?鄭瑾瑜放下了心。那玉春樓便交給陸公子吧,看他倆感情不錯,應該用不著自己操心了。

雖說是謝辛辛讓自己丟臉在先,致使他鄭瑾瑜無意之間給玉春樓帶去了麻煩……但他提前來報信,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是吧?

“唉。”鄭瑾瑜嘆了口氣,對自己的道德素養感到深深的滿意,自言自語道,“我實有成熟男人的心胸啊。陸公子,你要向我學著點……哎,我錯了我錯了!!”

見阿鳳又往腰間的匕首摸去,鄭瑾瑜乖巧地閉了嘴。

難得的安靜。只聽到馬車又篤篤地碾了一陣,不出一會兒,陸清和才出聲道:“應是到了。”

鄭瑾瑜茫然問:“到哪了?”

“你都不知道去哪,就跟上來了嗎?”謝辛辛又被他的腦子震驚了,心想自己方才怎麽會以為他看出了玉春樓與宣王府的關系呢,實在是高估他了。

阿鳳不等轎與停穩,便一個閃身靈巧地躍下,既而扶著陸清和穩穩地下了地。

車外的風乍然吹過,並沒有想象中的新鮮,反是混著一絲淡淡的腥臭。遠處幾位青衣衙役鐵青著臉驅趕著圍觀的人群。

陸清和遠遠朝那處看了一眼,回身發現謝辛辛正弓腰站在轎門前,費勁拎著裙擺。

為免落轎時踩著衣角,她正專心理著襦裙。鵝黃與深絳的絲料層層疊疊,彩雲繞月一般糾纏在她半截皓白的手腕上。美人拾裙,一個人便是一片雲霞。

忽地前頭伸來一只修長白皙的手。

腕間忽然有些發燙,像是早間被這同一只手捉住時,被它灼傷了一般。她擡頭看去,眼前白衣公子毫不避諱地望進她眼裏,卻不見一絲波瀾。

她笑了笑,覆手上去,道:“多謝陸公子。”

許是自己作戲作太久,多想了吧。

鄭瑾瑜探出個渾圓的腦袋:“所以到哪了啊?”

待謝辛辛站穩,陸清和收回了手,言簡意賅:“案發現場。”

“啊?什麽案發現場?”

“昨夜有位捕快無故暴斃在此處,我便來看看。”陸清和平靜地說著,袖下才經碰觸的指節微顫,“你若害怕,可以自己走回去。”

話音未落,鄭瑾瑜便不滿地嚷嚷起來。謝辛辛無心去聽他撒潑抱怨,捂著耳朵遠離了這場聒噪。她湊到七嘴八舌的人群中去,踮腳朝中間一看,頓時楞了神。

幾日前,領她去知州府的有一高一矮兩個捕快,因來勢洶洶,與她起了些爭執,她記憶猶新。

而此時躺在地上,腰腹、口間流著烏血的,不正是那高個子捕快麽?

“你認得他?”陸清和在她身後發問。

謝辛辛想不好怎樣解釋她與這位捕快的照面,便搖頭說不認得。轉頭一看,鄭瑾瑜已經嚇得雙腿打顫,緊緊“依偎”在矮了他小半個身子的阿鳳肩上。

“我認得!”一位挎著竹籃的姑娘接話道,“這是胡大哥呀,上回我阿媽在支攤子時扭了腰,是胡大哥把我阿媽背回家的。”

“是胡捕快?”挑著扁擔的農戶操著蓮州話,驚訝道,“我們那的年青小囜裏,就屬伊做事清爽,腦子靈光,真是遭孽哎。”

旁邊的老人嘟囔著說:“自古惡人年長,善人命短啊。”

人群便一連傳出嘆惋的聲音,人人都道胡捕快是個好人,竟死於非命。

聽大家如此說,謝辛辛心中隱隱起了不忍,幾乎將胡捕快昔日與自己針鋒相對的場面忘了大半。

按說是個好心人,能惹到什麽仇家將他捅了個對穿呢?

周圍石頭磚路上濕漉漉的,謝辛辛跺了跺腳,問是哪裏來的水。人群卻道屍體是才從水裏打撈出來,驚得她後退了兩步。

忽然身邊一陣風過去,是陸清和快步穿過人群,徑直走到死者面前。謝辛辛不免楞神看他,圓領白袍,窄腰寬袖,在血汙前如一道蔚月仙光似的,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陸清和單膝屈下,伸手按了按死者的胸口,垂著眼睫仔仔細細地查看著。

衙吏喊著“做什麽”便立刻提刀沖了上來。謝辛辛快人一步,忙攔到陸清和面前,指指自己的太陽穴笑道:

“對不住,幾位大人,我男人他這裏不太好。我來看著他,不勞大人費心了。”

“註意點。”衙吏啐了口,回頭和身邊人罵道,“這年頭,腦子不好的都有媳婦。”

謝辛辛看陸清和仍盯著死者出神,有意為他拖延時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當即抹了一把眼角,神色哀戚:

“腦子雖不成了,可長得還俊嘛。大人你有所不知,他不光腦子不好,還生性好色薄幸、四處留情。可憐我小小年紀,被一張皮相誤了終身……”

一大團圍觀的人群,此刻似乎不露聲色地一齊朝她挪了挪。百姓衙衛各個都豎起了耳朵。謝辛辛還要繼續,那話頭裏的主角卻默默起身,用沒觸過死者的那只手將自己拉出了人群。

謝辛辛不等他說話,眉眼盈盈道:“看了半天,看出什麽來了?”

這兩日下來,縱是陸清和總是喜怒不顯,她也能一眼辨出他的情緒。

就如此刻,他一雙眸子睜著七分,郁郁地瞧著她,便是對剛才的話有所不滿,憋著不願發作。

而謝辛辛就樂得見他這個模樣。

便非要引兇羅剎垂兩滴淚,惹善菩薩嗔幾次目,讓寧靜澹然者再難把持,五陰熾盛者心神俱滅,那才叫有意思。

陸清和對她無奈,悶了半晌答道:“面唇發烏,口鼻有水,傷皮不內卷。”

謝辛辛認真思索道:“面唇發烏,可是中毒?口鼻有水,又像溺斃。傷皮不內卷,這是何意?”

“謝掌櫃慧心靈性,一點就透。”陸清和微微點頭,面色舒展一些,“若死者傷痕肉皮頭卷向裏,為生前傷,傷皮不卷向裏,為死後傷。”[1]

鄭瑾瑜倚在阿鳳肩頭,捂著鼻子悶悶道:“下了毒還要捅人啊?”

阿鳳隨行陸清和多年,對江湖中事也見過幾分,接著道:“那死因便只剩下一種了。”

“啊?排除了被刀捅死,不是還剩下溺水、毒發兩種嗎?”鄭瑾瑜撓了撓頭。

“你這雞腦袋,”謝辛辛又往他後腦瓜拍了一掌,“若是先毒發身亡,還怎麽溺水啊?”

她趁機接著話頭問:“公子,你懂得這樣多,去鄴州想必也是查案的吧。你也說我一點就透,我與你同去,定幫得上你。”

鄭瑾瑜倒是樂見得很,拍手道:“那正好,你可以不用做玉春樓的掌櫃了。”

謝辛辛擡手給了他一個爆栗:“你想什麽呢?玉春樓是決計不會倒的。我就去鄴州幾日,還不能回來了嗎?”

眼見二人又開始吵吵嚷嚷,一時消停不下。陸清和只得佯裝聽不見,接過阿鳳遞上的手帕擦了擦手,默然回往馬車處。

阿鳳趁機問:“公子,你說殺他的人,為何要先下毒,再捅他要害,還要將他溺斃呢?這得多大仇啊?”

“未必是同一人。謝掌櫃方知將藥下在兩處,幕後之人或許也做了多手準備。”陸清和搖了搖頭,將手帕疊好,“不必去想了,我此番只是來看看此案是否有關宣王府,既沒有宣王府的的影子,剩下的事自有蓮州衙門去管。”

“公子說的是。我們還有再過兩日便要啟程,也來不及管這案子了。”

阿鳳說著去鄴州的事,接過帕子,就聽主子微不可察地嘆了一聲,他擡頭向陸清和望去,卻不見他面色陰翳。

“公子,你自來到蓮州,越來越常嘆氣了。”阿鳳道。

“是嗎。”陸清和眼角的餘光裏,謝辛辛正笑著喊“公子等我”,小步向他跑來,身後還追著單腳跳過來的鄭瑾瑜,罵罵咧咧的,像是剛被前面這姑娘踩了一腳。

他微微笑,又嘆了一聲道:“哪來這麽多氣可嘆呢?許是被哪個惹氣精纏上了罷。”

很快便有更多的衙吏仵作來收了屍。謝辛辛一行人不再摻和,回了馬車,又這麽你擠我我擠你地回往東街去。回程的路上,鄭瑾瑜竟漸漸的安靜下來,少見的寡言,時不時問些奇怪的問題,就是謝辛辛再怎樣言語譏嘲,他也悶聲不響。

馬車繞了遠路,將鄭瑾瑜在鄭府大門前放下來時已是午時。鄭瑾和一步三回頭,才走了不遠,又追上車拍著門道:“陸公子!謝掌櫃!”

“你怎麽回事?”謝辛辛從簾子中探出個腦袋,“家也不想回了?就愛和我們湊一處?”

卻見鄭瑾瑜認認真真道:“謝掌櫃,我感覺你不是壞人,之前是我有些無理取鬧了。”

見那車裏又伸出一只手要朝他後腦刮去,他忙一低頭,堪堪躲過,就聽謝辛辛笑道:

“那你感覺錯了,我就是個壞人,滿心想著做惡事。”

如果殺人算惡事,她一定要讓害了謝家的仇人償命。

“不是……”鄭瑾瑜低了聲道,“我總是想,那胡捕快也不是壞人,遭此橫禍,別是像你一樣,遇到了我這般人,找發了達的親戚搬弄兩句是非,因一樁小事就丟了命吧……你以後會不會……”

“呸,你這人,盼我點好不行麽。”謝辛辛見他態度不似從前,竟然多思多慮到此種程度,也斂了眉目嚴肅道,“你且放心,玉春樓不會有事,我也不會有事的。算命的說從沒說過我有什麽性命上的憂患呢,若真有意外,掌櫃我自可臨機制勝。”

性命之憂,算命的確實沒提過,只是說了她會有牢獄之災罷了。但這又是後話,應到什麽時候還不一定呢。

“公子,你說是不是?”她擡眉笑向陸清和。

方在閉目養神的陸清和動了動眼睫,輕聲道:

“是,不會有事的。”

“陸公子都這麽說了,回家去吧。”謝辛辛拍了拍鄭瑾瑜的肩膀,縮回了頭。

馬車覆又篤篤地往前行去。謝辛辛在車廂中搖搖晃晃的,被鄭瑾瑜這麽一鬧騰,自己心中也有些後怕。可看到眼前人穩穩靜坐著的模樣,沒來由又多了幾分安心。

車廂不穩,陸清和卻垂著眼睛,連腦袋上那白玉的發髻都巋然不動。

這得是什麽樣的爹娘,能叫他長成如此神閑氣定的謫仙人模樣呢?謝辛辛捏了捏拳,手指又有些癢,似乎總想尋個機會將他的髻摘下來,瞧瞧他若烏發散亂該是什麽樣。

她看得出神,那人卻睜開眼,薄唇輕啟,開口問道:

“好色薄幸、四處留情?”

註釋:

[1]引自宋慈《洗冤集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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