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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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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秋季到來, 秋風給大地更換顏色,綠色越來越少,黃色日益增多, 高地一片蒼黃, 氣溫驟冷。

仿佛是遭到寒風的追擊,丘墟的旅隊一刻不停地趕路, 抵達大鷹城時,秋意正濃, 晨風吹拂大地,大鷹城的居民縮頭縮腦到戶外取水, 餵牲畜。

大鷹君嗣子鷹金的居所相當溫暖, 青露為保暖衣物穿得特別厚實,進室內後熱得他將羊毛鬥篷脫下, 搭在手臂上,他侍立一旁,聽覡鷺與鷹金交談,等待嗣子的仆人將一箱覡鷺於初春寄存的物品取來。

青露見覡鷺將一罐藥粉與一盒藥材交給鷹金,兩人用地中語交談, 有一部分內容青露能聽懂, 即便聽不懂, 他也知道是治療“西離疫”——熱病的藥。

這是大鷹城嗣子想要的東西。

“覡鷺, 你所說的‘東甸死疫’,可曾在別處出現?”

“西離人說他們祖輩曾見過類似的大疫, 並認為與荒年有關系, 饑荒到來, 死疫跟隨其後。”

“饑荒。”

鷹金輕笑一聲,他道:“近年高地荒年常見, 從未有過死疫,如此看來‘死疫’才稱得上是真正的‘西離疫’。”

兩人交談時,已有名仆人抱來一口箱子,青露上前打開箱子,察看裏邊的帛書與皮卷。

自然是保存完好,無一遺失。

“覡鷺,你想要什麽獎賞?”鷹金將木案上的藥粉與藥材遞予身邊的侍從,他轉過身來看視眼前人,他向來慷慨。

西離之行使覡鷺的身形消瘦,想來很艱苦,身上的長袍也有幾處破損的地方,他沒來得及更換新衣物,便前來見鷹金。

“我已經得到嗣子的獎賞。”青南指的是鷹金贈予他的青銅帶鉤。

青露將木箱抱在胸前,抱得很緊,仿佛抱的不是寫有符號文字的布帛和皮卷,而是美玉與象牙。

“我有一事想問嗣子。”

“說吧。”

“大臯城來的旅隊是否已經離去,我前往西離前,見他們駐紮在冶煉作坊那兒。”

“你說的是臯規的旅隊,那支旅隊已經離開,前日去往小鷹城,我遣人送你們去小鷹城,或許還能追上。”

“多謝。”

青南行禮,辭別。

“覡鷺。”

聽見喚聲,青南回過頭,鷹金問:“你們羽人族的故鄉是怎樣地方?”

你們。

他透過我看見了另一個身影,覡鸛。

大鷹金的嗣子對兩代青宮之覡生出了敬意,對那縹緲的南方亦有些許想象。

青南悠悠道:“在大地的最南端,那裏草木常綠,春暖花開。”

青南和青露在小鷹城追上臯規的旅隊,他們在小鷹城聽到文邑的更多消息,將所有消息匯總,即是:春時,文邑王平定裕人之亂,誅殺反叛的裕伯,並寬恕裕伯之子裕啟與族人,未趕盡殺絕。

遭裕伯俘虜的文邑王之子——文曜(帝子)活著返回文邑,他沒遭到殺害。

北地陷入動亂,北邊的靳人果然如玄旸意料大批南下,文邑軍隊與靳人作戰,最終擊潰靳人,守住北邊要隘。

文邑王的征伐沒有就此停止,鷂城人進據河東,在鴟鵂氏的故地築城,文邑王出於自身安危的考慮,出兵河東。

地中到處都是戰火,人們早習以為常,文邑王將戰爭擋在都邑外頭,文邑居民的生活應該未受到太多影響。

“如果文邑事了,秋天我在盤城渡口等你。”

玄旸離開時,說過這麽一句話。

如今,文邑的事未了。

盤城應該不會有等待之人。

玄旸,你可安好?

南下之路越走越冷,冬天的步伐臨近。

臯規是旅隊的領隊,亦是位經驗老道的旅人,憑借豐富的閱歷與及多年建立的人脈,他率領的旅隊能在冬日前進,而不必找處聚落過冬,等待明春到來。

抵達盤城時,天氣特別晴好,旅隊成員被冷風刮得發僵的臉終於有了笑意。

青南身披一件青色大氅,手執巫杖,他身姿如同風崖上的松木,他站在盤城的城門外,冰冷面具下是微微勾起的嘴角,青露裹著厚實的羊毛鬥篷,蓬松得像只羊,他個頭高挑,有雙大長腳,下巴仰起,眉宇間的秀美不知於何時消失,生出了幾分英氣。

漫長的旅程深刻地改變了他。

盤城位於大江北岸,與南岸的大臯城遙遙相望,它是座江臯人建的城,但城中有大半居民是地中族人。

兩族混居,關系和睦。

盤城的繁榮不同於其它地方,不是因為手工業,也不是因為人們田種得好,它是一處渡口,是通行南北的要道。

南北的物品在這裏流通,人們在這裏交易,在這裏互通有無。

初冬的渡口寂靜,鮮少有船只靠岸,冬季偶發的大風曾掀翻船只,揚起的大浪吞噬船上人員,在渡口邊上生活的漁夫還會講述一些離奇又驚險的故事,譬如江中有像房子一樣大的鼉,有比船還長的魚。

盤城的南門通往渡口,南門外的居民從事農業勞動,他們種粟也種稻,幾乎家家戶戶都養豬與狗。

狗吠聲成片時,往往意味著有一支旅隊新抵達盤城,並且正在出城前往渡口,這是件稀罕事。

旅隊一般都住在城中,受到城主招待,何況冬日裏城郊直面江邊呼呼響的大風,又沒有墻城擋風,住在城郊可不得凍得打哆嗦。

有居民出門探看,果然見到一支江臯人的旅隊,領隊還相當眼熟,是老熟人臯規,隊伍中有一位南方巫祝,他身穿巫袍,戴著羽冠,他的隨從牽著一只異獸,是那異獸使得家家戶戶的狗子狂吠。

只見那巫祝伸出手觸碰吠叫的狗子,手掌還未貼上狗頭,那只狗子已經後腳蹲地,像似在畏懼,又似在討好般嗚嗚叫著。

狗的嗅覺靈敏,定是聞到令它害怕的氣息。

“把狗都看好,別嚇著馬!”臯規朝居民叫囔,語氣嚴厲。

馬若是受驚爭脫韁繩,踩踏人群,那將是相當危險的事。

“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哪來的呀?”

“它會咬人嗎?”

居民很好奇,但也感到不安,他們生活在盤城,經常能看到北方的新奇事物,但還是頭一遭看見這類四條腿長脖子,叫聲響亮又難聽的異獸。

盤城很小,城中住著權貴與手工業從業人員,他們往往見多識廣,對北方來的任何稀奇古怪的事物都不會有太大反應,城外居民則不同。

人們遠遠觀看,不敢挨近,不論是那位南方巫祝,還是那只異獸都使他們選擇保持距離。

臯規在江對岸的大臯城有座豪宅,他是大臯君的親信,春時他率領旅隊出使北方的大鷹城,秋冬時返回,這樣的旅程他已經走過許多趟。

他有一艘船,就停在渡口,渡口還有專門看護船只的人,與及供人員居住的屋舍。

有仆人打掃,寬敞漂亮的屋舍,溫暖舒適的寢室,與其在城內向城主借宿,臯規和他的旅隊更喜歡住在城外,自在又快活。

馬的出現使城郊的居民震動,他們跟隨在旅隊後面,直到將旅隊送到渡口,送進一座大院裏,才在臯規的勸說下散去。

青露將馬牽到院子裏,把馬韁拴在一棵樹上,他不慌不忙餵馬,時而將目光落在正在交談的青南與臯規身上。

在旁聽了一會兒,青露上前,對臯規說道:“人能上船,馬肯定也可以,我有辦法。”

見青露信誓旦旦,臯規同意看看青露的方法。

經驗豐富的船員能夠憑借大自然的各種事物預測天氣變化,巫祝也能,在盤城,大概只有臯規的旅隊敢在冬日渡江。

馬被蒙上眼睛,由青露牽上木板,木板搭在船身上,船身搖擺,木板晃動,馬兒驚恐下四蹄亂蹬,躍落水中。

如是再三,反覆失敗,反覆嘗試,青露想盡辦法,終於還是將馬“騙”上了船。這大概是第一匹渡過大江,前往南方的馬,它來自遙遠的西離,一個絕大多數人聞所未聞的地方。

旅途上青露與這匹馬形影不離,旅隊成員見多不怪,又因青南是大鷹城的貴客,手持嗣子鷹金的信物,他們只得在旁用力協助。

一條大江橫穿南北,渡江之後,便是南方。

青南站在船尾,回望盤城,江風強勁,將他的衣袍吹動,身上的配飾嘩嘩作響,項飾由諸多玉片與綠松石珠子組成,項墜卻是一件小巧的木骨制品,這件木骨制品,正是玄旸親手制作的岱夷護身符。

抵達盤城時,青南見了盤城城主,向他打聽玄旸的消息,即便在盤城,人們也知道玄夷城的武士玄旸,名聲很響。

玄旸不在盤城。

自從大鷹城一別,至此大半年,青南未能獲知玄旸的近況。

青南從西離安然返回,跟隨江臯族的旅隊南下的消息,玄旸也許能知曉,文邑與大鷹城有使者往來,而他消息一向靈通。

“別讓我找不到你。”

青南想起那夜在大鷹城兩人分離,玄旸抱緊他說的一句話。

當你獲知我渡江的消息,大概我已經抵達羽邑了。

玄旸,我沒有消失在遙遠而荒涼的西北之地,埋入風沙,你知道到哪裏找我。

冬日結束,大地回春。

幾名委麓人前往羽邑走親戚,講述他們剛剛在林中見到一只異獸與及兩個奇怪的人。那只異獸比鹿高,四條腿,有長長的脖子,叫聲像雷那般響亮,那兩個人,其中一人宛如鬼神,他身穿羽人族巫祝長袍,白袍皚皚,披一件青色的大氅,衣物嶄新且華美,身上的配飾前所未見,胸前與腰間的掛飾都在閃閃發光,十分怪異,多半不是人。

這樣的異事傳至青宮巫鶴耳中,她急匆匆從草藥房裏出來,登上城墻眺望,那兩人一馬已經來到羽邑宮城門外,羽邑居民傾巢而出。

起初人們是為了圍觀異獸與鬼神,隨後,他們認出青露,與及戴著鷺鳥面具,裝束與離開時很不相同的覡鷺。

一切宛如幻夢,在初春的午後,覡鷺與青露歸來,結束長達三年的旅程。

羽邑居民都以為他們不會回來了,離開得太久,外面的天地又十分危險,猶如出行的覡鸛那般,無法南歸,最終成為記憶。

“覡鷺?”

巫鶴激動喚叫,她飛奔下城樓,腳步大力踩踏石階,做出讓人驚訝的舉動,唯一一次在眾人面前表露出激烈的情感,那是無法抑制的喜悅之情。

“巫鶴,我們回來了!”青露牽著馬,笑得滿面春風。

有一大群孩子從人堆裏擠出來,他們興奮地奔向青露,無論是青露牽的異獸,還是青露身上那堆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引起他們濃烈的興趣。

大人沒有攔住好奇又膽大的孩子,他們信任覡鷺,熟識青露,為他們攜帶來的前所未見,琳瑯滿目的物品感到驚詫。

青南環視眾人,裏邊有一張張熟悉的臉龐,羽邑的居民大多還在,意味著他最擔心的事未發生,離開羽邑三年,羽邑沒有重大變故。

他仰起頭,羽冠上白色的翎羽在風中擺動,青南望向陽光下的羽邑,熟悉的故鄉,他嘴角揚起,那是一個很好看,很少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微笑。

細雨紛紛,廣場中央的大樹下圍簇著一大群人,青露正在向羽邑居民展示一臺織布機,他教導眾人如何制作並使用織布機。

羽人族用腰機織布,效率較低,而且織出的布幅很窄,地中與岱夷的織布機不僅構造簡單,而且好用,織布能事半功倍。

青南與青宮大覡一同出現在游廊上,他們時而交談,時而看向廣場,那邊人聲鼎沸。

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這棵大樹下時常聚集人群,人們簇擁在青露身邊,因為他總能變戲法般掏出各種新奇且有用的物品,向眾人展示,教導如何使用。

“我聽聞覡鸕人在簇地?”青南提及一個名字,這是他回羽邑後,再沒見過的人。

“他素來與青宮巫女不和,去年便前往簇地,迄今未歸。覡鸕在簇地的母家頗有些資財,想來是過不慣青宮的日子。”青宮大覡的聲音含糊不清,他衰老得十分明顯,身形佝僂,瘦得皮包骨頭,宛如一顆失水的桃子。

青宮比三年前更加破敗,這三年間羽邑的水位明顯上升,在宮城邊沿生活的居民紛紛將屋舍遷到更高處,水患始終是個無法解決且急迫的問題,羽邑的居民日子還過得去,但過得不好,能供養青宮的物資也日益減少。

即便是這樣,覡鸕的離去顯然另有隱情,他身為青宮之主的繼承者,不會主動放棄利益。

青南心裏有推測,沒再向青宮大覡詢問。

“青露已經到了成為神使的年紀,我尚有口氣在,能傳授他青宮之覡的知識,只是兩位老巫在今年相繼去世,能銘刻額上徽記的人只有我與覡鸕。”

青宮大覡舉起自己的手放在額頭的位置,他的手在不停地抖動,衰老使他口吃不清,肢體失去協調,這樣一雙手顯然無法執住骨針,在青露的額頭上刺青。

“不用……將他喚回來。”

青宮大覡喘著氣,他情緒有些激動,他擡起頭,用一雙幽幽的眼睛看著青南,一字一句道:“有些傳統不必再繼承。”

他說完這句話,便不再說什麽,只是用瘦骨嶙峋的手撫摸著一只青玉鳥,那是青南從遙遠西離帶回來的,曾經縫綴在覡鸛巫袍上的玉飾。

覡鸛的遺物。

青宮大覡陷入哀傷之中,那哀傷或許是為覡鸛的死亡,或許是為自身與青宮那不可逆的衰亡而嘆息。

身為青宮之主,他從覡鷺與青露的回歸中,預見了變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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