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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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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簇地的手工業作坊區緊挨居民區, 夏日的太陽炙烤著世間萬物,高溫作用,使氣味越發濃烈, 被風傳播得更遠更廣, 那是一種覆雜的臭味,混雜著鞣革作坊裏毛皮長期浸泡腐敗的味道, 與及骨器加工作坊裏鳥獸陳屍的腐臭味,與及堆積多日的魚蝦腐爛味道, 如果風向對的話,空氣中還會彌漫一股海水的鹹腥味。

若是爬上簇地西面那座不高的山, 能眺望到海岸線, 簇地濱海,大海給予取之不盡的漁獲, 還有食鹽。

這是一處熱鬧吵雜的的中心聚落,每日清早廣場上人頭攢動,有坐在竹轎上悠閑出行的權貴,七八名擡竹架的奴仆,四五名在前驅趕擋路者的爪牙。

人們聚集在廣場, 在廣場上殺豬宰雞, 紡織編筐, 在廣場上曬糧, 晾衣物,在廣場上圍觀罪人被架上刑臺處決。

蓬頭垢面的殘疾人躺在廣場上曬太陽, 露出一只斷臂, 家養的黑豬在廣場上奔跑, 光著屁股的孩子在廣場上追逐,幾只臟兮兮的黃狗在家畜孩子與及勞作的大人間穿行, 時不時低下頭,尋覓地上的食物。

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狗尋著氣味登上刑臺,昨日被處決者的鮮血流至木階,血已經幹涸,發黑,老狗伸出舌頭舔舐。

青南每日清早醒來,廣場上的嘈雜聲便進入耳朵。

簇地比羽邑嘈雜且臟亂,也更具有蓬勃的生命力。

羽邑像一位努力維持體面的安靜老者,簇地像恣意妄為的年輕人,而且這個年輕人手執利器,危險又可怖。

青南梳發、結髻,在發髻上別一支玉簪,它的造型似三叉器物,其實仿自禽鳥,接著在發髻上插一把玉梳,玉簪和玉梳呈參差之狀。

這是件青玉梳,材質較差,不如之前那把白玉梳無瑕又溫潤。

白玉梳早就贈予玄旸,玄旸離開羽邑,也將它帶走。

初春,天空純凈如洗,羽邑的神樹高聳入雲,枝椏仿佛已碰觸到天際,神樹下自發聚集一大群人,他們之中有來自羽邑的居民,來自埠尾的匠人,來自舒塘的漁人,來自鹿畔的獵人,他們都是為了修築城墻而聚集在一起,此時也都是為了送別一人而來到城門外,神樹下。

玄旸與這些共同勞作過的朋友互相擁抱,道別。

大人們喜歡他,就連孩子們都為他的離去而不舍。

多麽奇怪,這人只在羽邑住了一個冬季,卻仿佛住了大半輩子,擁有一大群熱情的鄰裏。

青南佇立下高大的神樹下,聽著人們與玄旸的道別聲,還有樹葉瀟瀟的聲音,他和玄旸在今晨已經道別,此時無需言語。

熟悉的岱夷鬥篷,熟悉的笑臉,深邃的眼眸,青南見到他朝眾人用力揮手,對自己點了下頭,然後漸漸消逝在那條彎彎曲曲,延伸至林谷的山道。

玄旸頎長的身影很快遠去,他輕裝上路,帶著不多的行囊,推謝眾人的饋贈,他將大部分物品棄下,毫不迷戀,獨身消失在林霧之中。

那時山花燦爛,開滿徑道和枝頭。

青南拂去情緒,熟練地整理發飾,又將羽冠戴上,系好冠帶,罩上面具,唯有這樣,他才是青宮之覡。

“是我,覡鷺起身了嗎?”

門外傳來少年的聲音,是青露。

“何事?”

“簇地執鉞者的侍從剛剛過來,說執鉞者邀覡鷺前往高屋。”

青南不慌不忙整理腰間配飾,眉頭微微皺起。

一個月前,青南受青宮大覡差遣,出使簇地,參加當地的帝君祭典,如今祭典結束,不知執鉞者召見他有什麽事。

高屋是簇地首領(執鉞者)的居所,位於山頂上,那是一座有高大臺基的建築,占據聚落的最高處,居高臨下俯視四周。

簇地不建城墻,只有高屋與祠廟外圍樹立高聳的柵欄,並建起箭塔,柵欄上能行人,有守卒,戒備森嚴。

若是以為簇地首領的居所也像柵欄那樣是毫無修飾的木頭,那就錯了,高屋由大量上彩,雕刻精美的木構組成,在屋檐與正門點綴由象牙片與玉石片構成的繁覆圖案,富麗堂皇。

簇地的祠廟同樣奢華,而且嶄新,飛舞在屋檐上的絲絳色澤鮮艷,塗染在木構上的漆料氣味還沒消散,白色的地面點綴貝殼,屋檐那接近天空的顏色,源自工藝繁瑣的礦物染料。

簇地的執鉞者命人將祠廟稱作“青宮”,將高屋稱作“王居”,他的野心在戰事上得到強有力的體現,在建築上自然也有體現,他以羽人族的王自居。

與祠廟院落中的漂亮貝殼地面截然不同的是,祠廟院外有兩座散發異味的木牢,木牢裏時常關押罪人或者俘虜。

他們會在廣場上被當眾處決,有時候,俘虜也會留在重大節日裏殺祭,成為祭典儀式的一部分。

青露一臉愁容,在羽邑時,他年少的臉上還帶著些許稚氣,來簇地後,那份稚氣已經消失殆盡。

他路過木牢,見到蜷縮在木牢裏的人影,於心不忍地低下頭,剛來到簇地,廣場上將人處決的可怕場面,就曾將他嚇得血色盡失。

身為一位采集草藥的少年,青露遭遇到的敵人,不過是山林中突然發狂的野鹿,他還需要一些歷練,才能在簇地擁有勇氣。

“你在外面等候。”

來到高屋的大門外,青南囑咐青露。

四位虎勇士執矛守門,紅艷的木盾上繪著一頭猛虎,張著血盆大口。高屋的深邃入口,也顯得獰厲,宛如虎口。

“是。”青露如釋重負。

青南邁開步子,從容地進入大門。

高屋是座庭院式建築,有眾多房間,漂亮的回廊,與及種有花草樹木寬敞的後院,無數仆從穿行其間。

經由侍從帶領,青南經過一道道門,進入後院,執鉞者坐在池畔,祠廟的覡申坐在他身側,院中還有兩個男孩在玩陀螺,他們都是執鉞者的弟弟。

起初青南沒有留意到跪在池邊的一個身影,那身影壓得很低,俯伏在地上,一動不動,要是不仔細看,幾乎發現不了這是一個活物。

簇地的首領名叫羽原,人們以“執鉞者”稱呼他,這是一個年紀二十歲出頭,容貌英俊的男子,但給人陰沈可怖之感。

執鉞者用眼神示意青南入座,他說:“看來,青宮之覡註意到這裏有一個讓人厭煩的東西,我正在想,是將他送上刑架呢,還是用別的方式處置他。”

來簇地不過一個月,青南就見到立在廣場上的刑架處死過好幾個人。

青南問:“不知他犯了什麽過錯?”

“此人身為玉匠,不肯用心勞作,竟將制作中的珍貴白玉琮損毀。按法,應該誅殺。”覡申的聲音嚴厲。

青南回道:“按法不該誅殺,《朱觚》竹文有言:理人有罪,不死;漆人有罪,斷足。”

羽原享受侍從扇來的涼風,眼睛瞇起,男孩們的吵鬧聲,青宮之覡與簇地覡申的討論,他似乎都毫不在意。

“腐朽的舊法,早該被烈火焚為灰燼,還輪不到羽邑人來教我怎麽處置下人!”

覡申神情輕蔑,他的臉上沒有面具,這也是簇地巫覡與羽邑巫覡最大的差別。

“羽邑的法規曾經在羽人族內通行,就算在今日,仍有它的用途。百名玉工之中,只能出一位理人,為祠廟雕琢禮玉的理人,不能因為小錯過就誅殺;制作漆器的漆人,如果有大罪,可以嚴懲,那就砍斷小腿,雙手仍能勞作。”青南很淡定,語氣平靜。

覡申用冷冷的眼神盯著伏在地上的玉匠,以毫無情感的聲音說:“即便饒他不死,俗語有言:‘匠人有罪,刑其妻兒’,理竟的妻子已死,倒是有個小孩。”

這個“刑”是指斷手斷腳之類的懲罰,這種懲罰在簇地比較常見,並制造出不少殘疾人。

趴在地上的理竟猛地擡起頭,臉色慘白,驚恐地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望向覡申。

青南心中也是一顫,不禁呢喃:“幼子何辜。”

理竟的眼中帶著絕望,淚水從臉龐無聲滑落,他的身體向□□,悲戚地看了青南一眼。

哀求。

青南撫平起伏的情緒,陳述:“理人都是世代傳承,他們的子女長大後,往往能繼承父母的琢玉技能。理人的孩子有用處,損害孩子的肢體實在可惜。”

“照你的說法,哪個人沒有用處?身為神使不能聆聽神的旨意,用刑法約束世人,這世間怎麽可能不亂。人們都說青宮之覡是智者,在我看來不過是個會誦幾句竹文的愚人。”覡申再次露出輕蔑的神態,他對青南的說辭很不耐煩。

這人比青南年長,對於年輕的後生不放在眼裏,對於青宮之覡的身份,更帶著敵意。

將左臂擱在大腿上,青南無意識間做出與玄旸一樣的坐姿,他說:“如果世間只有智者與愚人這兩種人,我確實不是智者,那想必覡申是智者?”

覡申語塞。

羽原似乎有些不耐煩,看向覡申:“你們二人還沒爭出結果?”

覡申身形一頓,將上半身傾向羽原:“我二人不過是各說各話,還得由執鉞者定奪。”

“拉下去,把兩條腿砍了。”羽原厭煩地揮下手。

理竟被侍衛拖走,他始終未發一言,此時,兩個在芭蕉樹旁玩陀螺的男孩已經從爭吵變作打架,沒有人勸阻,侍從習以為常。

覡申的臉色有些難看,他意識到這場爭辯,是自己輸了。

“覡鷺,我召你來,是想讓你傳授我兩個弟弟《歷歌》。”羽原朝男孩們所在的位置投去一眼,他應該看見其中一個男孩將拳頭打在另一個男孩的臉上,卻視若無睹,繼續說:“我年少時,羽邑的覡鸛也教過我《歷歌》,他是位不錯的老師。”

“將知識授予族人,本是青宮之覡的職責,我願意傳授。”青南回答。

此刻,覡申是何種表情,青南沒有去看,《歷歌》是羽人族關於歷法的歌謠,覡申肯定也會詠頌。

青南敏銳地察覺到,羽原這樣安排,是在拿捏簇地祠廟的巫覡之長——覡申。

羽原站起身,朝正在打架的兩個男孩喊道:“還不過來!”

兩個男孩來到兄長跟前,他們臉上都有傷,但沒有告狀,誰錯了誰對了,誰先動手,這些都不重要。

打贏的人面露自豪之色,打輸的人一臉沮喪與憤恨。

羽原輕拍三弟的肩膀,似乎很滿意,這孩子流著鼻血,神色得意,他是勝者。

“我讓青宮之覡教你們《歷歌》,你們兩人要好好學。你們要懂得,擁有他人不具備的勇氣,才能率領族人與敵人作戰;獲得豐富的知識,才能不被他人用靈巧的舌頭,說出漂亮的話語欺瞞。”羽原說這句話時,目光掃視覡申與青南。

簇地的執鉞者是個殘忍又傲慢自大的人。

同時,他又曾是覡鸛的學生,他得到青宮之覡的教誨,他不愚蠢,可能還挺有智慧。

見青南從高屋出來,青露立即迎上去,小聲問:“覡鷺,我們什麽時候回羽邑?”

他們經過祠廟敞開的大門,見到美麗的貝殼路面,陽光使簇地的祠廟熠熠生輝,蒙上一層綺麗色彩。

簇地的巫覡們站在回廊裏,齊齊看向青宮之覡和他的隨從,目光並不友善。他們有的臉上戴著面具,剛舉行過祭祀,身穿著華美服飾,有的臉上沒有面具,白袍青帶。

他們身上都有玉器,但玉料的材質,琢工都遠遠不及青宮之覡身上佩帶的神玉。

無時無刻無不感受到周邊人的排斥,使青露將那張白皙秀氣的臉蛋皺起,雙手不安的攥住。

青南沒理會這些人毫不掩飾的敵意,他神色自若:“眼下有事不能推辭,再等些時日。”

他身為青宮之覡,需要履行自己的職責。

出使簇地前,青南就知道這不會是趟愉快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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