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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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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今年的恩科於四月七日出成績。

於是萬商在七日一大早出現在金家酒樓, 開始從大箱子裏隨機抽取文章。為了表明自己沒有作弊,萬商特意把襄國公夫人請來了。襄國公夫人荀一默是昌華郡主金敏行的母親,也就是詹權的未來岳母。她為人十分低調, 但武勳皆很敬服她的人品。

荀一默晃動箱子, 抽出了第一篇文章。之後她在人群中隨機點名,叫他們分別上臺抽取文章。很快, 七篇文章都抽取出來了。金胖藏在角落裏,嘴裏把什麽無量天尊、阿彌陀佛都念了一遍。他絞盡腦汁寫了三篇誇自己酒樓的文章,總能中一篇吧?

從文學價值和內容深度兩方面考慮, 七篇文章質量不一。有一篇寫得特別好,荀一默向眾人展示時,人群中一書生挺胸擡頭地站出來, 很是矜持地認領了該文章。

還有一篇竟然是一個小孩子寫的, 不像是功課,倒像是日記。

全篇文章只有三百來個字。其中兩百個字都在表達不想習大字只想出去玩的郁悶情緒, 讀來頗有幾分童趣。荀一默展示時, 一衣著樸素的老太太從人群中站出來, 滿臉驚喜道:“這是我孫兒寫的!是我孫兒寫的!我認得這張紙,背面畫了只烏龜!”

這老太太不知一夜印書有多了不起,只是覺得既然太夫人沒有說小孩的文章不能放箱子裏, 為叫孫子沾一點太夫人身上的仙氣, 於是就放了,沒想到真被選中了。

不知道金胖是不是果然有幾分運道,最後竟然真的抽到了他憋出來的文章。

但要說他運氣最最好, 那又不是。

他一共憋了三篇文章出來, 第一篇寫得最為用心;到第二篇時就已經有些詞窮了;等到第三篇,他實在不知道該寫什麽了, 只好用金家酒樓的菜譜名湊了一大段。

都聽過相聲貫口《報菜名》吧?

哎,金胖被抽中的文章就和這個報菜名差不多。類比一下差不多是:大家都來我金家酒樓吃飯啊,金家酒樓真真好,進店就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

反正萬商看到這篇文章時,手藏在寬大的袖子裏,一只手使勁掐著另一只,費了好大力氣才叫自己忍住,沒笑出來。她心道:金寶珠的爹太有才了吧,竟無師自通地把廣告弄出來了,雖說這個廣告打得太過直白,但直白有直白的好處,真真不錯。

之前弄了箱子號召全城人一起投文章時,萬商就猜到今日抽取出來的文章會具有多樣性。而這其實也是她的目的。因為她真正想做的是把報紙弄出來,而報紙本來就應該是包羅萬象的。想叫報紙發揮應有的作用,那麽“第一份”就必須劃出道道來。

哪怕這份基調可能會被後世人纂改;但至少也給了後世更多想做正事的人一個理由。諸如第一份報紙是用女工來排版的,現在為何不能用女工;第一份報紙上登練習小孩子的日記,現在為何不能用報紙為百姓發聲;第一份報紙上有廣告等等等等。

等到這邊七篇文章抽出來了,那邊也快要放榜了。

於是大家又一起簇擁著太夫人趕往了張貼皇榜的地方。此時,這地方已經站滿了人,萬商一行人趕到時,已經怎麽都擠不進人群了。好在萬商也沒必要去擠這個。

很快,禮部的官差們就帶著皇榜到了。

這次的會元竟然是萬商的老熟人宋鈺!哪怕萬商知道宋鈺很了不得,之前完全就是被他自己的身世耽誤了,但也沒想到他竟然直接考了第一名!萬商由衷地高興。

之後亞元和經魁則都是世家的人,亞元幹脆就是出身世家,是北堂旁系。哪怕皇上一直主張“文臣去世家化”,但科舉的公平性是必須要維護的。如果皇上在科舉中動手腳,叫所有和世家有關的人落榜,或用手段給他們判低分,那科舉也就失去了它的神聖性和權威性。這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如同竭澤而漁。皇上不會犯這個錯誤。

而亞元和經魁都與世家有關,這對於萬商的自證來說非常有利。因為稍微有點政治頭腦的人都知道萬商和世家之間的關系非常微妙。世家絕對不會幫助萬商作假。

一為科舉的公平,二為世家的高傲,萬商都不可能提前拿到恩科的文章。

就這樣,一共十篇文章被送去了印書坊。

未免消息洩露導致全盤皆輸,印書坊直接設在五溪鋪。不過皇上那邊派了心腹來駐守,又給安排了一批員工。五溪鋪暫時給技堂師生們放了假,只留傷殘老兵在。印書坊臨時征用了“教學樓”。老兵非常激動,好似他們又重新為國為家沖鋒陷陣了。

不得不說,拉了皇上一起謀事真的特別有效率。

之前萬商叫工匠們潛心研究了好幾個月,就只研究出一種用泥燒的比較容易損毀的活字——要是換做金屬,那損毀率確實是下降了,但萬商一個良民短時間根本拿不到那麽多金屬。至於紙張改良、油墨改良等其他方面,他們甚至還沒來得及考慮。

而皇上一參與進來,哪怕只過了小半個月,更適用於活字印刷的紙就采買齊全了——這種紙是市面上已有的,只是造價高昂,現在是特殊時期的特殊用法,所以可以盡情用這種紙。如果考慮到以後需要大批量印刷報紙,就必須發明新的紙,把成本降下來。

要是這一次的將計就計能把世家徹底壓制下去,叫他們世代圈占的地吐出來,叫他們手下數量驚人的佃戶轉為良民,那麽自然也會有一批工匠能脫離世家的控制。

到那時,說不得科技會進步得更快?一切改良都不是夢?

但這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總之現在先用著這個貴的紙。

再就是排版員和審核員,之前姜小霜費大力氣才找到幾十個女人。現在皇上一參與進來,前朝不是有很多宮女太監都被打發去守皇陵了嗎?這些人究竟有沒有接受新朝,肚子裏是不是藏了奸,考慮到新朝建立都已經兩年多了,其實已經能看出來。

他們中就有不少認字的。

皇上不知怎麽就想到了這些人,直接從他們中挑出了真心歸順新朝的那些,然後全部送去了印書坊裏。對這些宮女太監來說,守皇陵的日子算不得好過,吃的非常清淡,生活非常艱苦,現在有機會能脫離這個了,自然會毫不猶豫地抓住這個機會。

再有莊三妞為官再先,他們若是表現得好,也能在新朝為吏。要知道他們都是太監宮女,太監算不得完整男人,宮女則礙於性別,原本都絕無可能踏入官場之中。

誰不抓住這種機會,誰就是傻子;誰破壞了這個機會,誰就是大家的敵人。

這些人還非常便於管理。誰會關心之前被派去守前朝皇陵的那些人去哪裏了?沒有人會關心。所以把這樣一批人送往印書坊,就相當於是送了一批隱形的人過去。

這就是萬事俱備了。

而十篇文章一送到,就是東風已至。整個印書坊都熱火朝天地忙起來。雖然活字印刷確實比雕版有效率,但想要在一天一夜的時間裏印好,還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這一夜,世家高枕無憂。他們並不關心萬商能不能一夜印書。

如果做不到,不過是之後再給她添一個妖言惑眾的罪名而已;如果她用什麽方法做到了,既然她親口說了被神仙托夢——其實萬商並沒有說過這樣的話——直接將她打為邪異就好了啊。你好的時候,是神仙托夢;不好的時候,自然就是鬼怪附身。

而很多人在意一夜印書的人,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裏充斥著期待和迷惑。

四月八日,到了和大家約定的時刻,萬商淡定地出現在金家酒樓。她身後跟著一輛拉貨的馬車。金家酒樓此時已經圍滿了人。這裏頭有讀書人,但更多的還是尋常百姓。他們一點都不怕萬商,之所以出現在這裏,完全是想要第一個見證到“神跡”。

時間一到,馬車的車門開啟。

萬商都沒叫下人幫忙,親自站在馬車門口,非常接地氣地吆喝起來:“來來來,大家排好隊,現在我開始分發……額,介於這些紙都沒裝訂,我覺得把它們叫做書,好像不是特別合適。反倒是有些像朝廷下發的邸報,那就稱呼它為報紙吧。來,新鮮出爐的報紙,熱乎乎的還印著昨日恩科會試放榜的文章,大家都來瞧一瞧看一看!”

“數量有限,每人限領一張啊!”萬商的聲音傳出去老遠。

到了這時,金胖才後知後覺地在心裏生出一些後悔。

他覺得自己的菜譜文章肯定會被人笑死的。

嗚,丟了金家祖宗的臉了!

安信侯府的下人張羅著叫大家排隊,排好依次從萬商面前走過。

走過去一個人,領一份報紙。再走過去一個人,再領一份報紙。

一份報紙有三張。因為隨機抽取出來的文章中有小孩日記,有金胖的報菜名,這些文章都不怎麽長,所以三張紙就已經夠用了,不像萬商預估的那樣需要五張。

但即便只有三張紙,也要看看這三張紙究竟多大張,每張上面印了多少字!

如果是雕版印刷,絕無可能會有這樣的效率。

之前在金家酒樓高談闊論的讀書人之一,就是那位家裏開了書鋪的,不信邪地用指腹蹭了蹭報紙,連夜趕工出來的報紙上那還沒有徹底幹透的油墨就這樣被他蹭開了。所以不用懷疑了,這三張報紙確確實實就是剛剛印出來的。此人百思不得其解!

那些目不識丁的百姓領到報紙,只覺得開心,不曾深想這意味著什麽。

但開書鋪的書生因為懂得多,所以腦子裏反倒是被疑惑塞滿了。

最後他實在憋不住了,等萬商把六百份報紙發完,他走到萬商面前,隔著約莫兩米的距離欲言又止地看著萬商。他似乎有很多疑問,又怕貿然問出口會冒犯萬商。

萬商等了半天,此人只憋出一句:“難道您真被神仙托夢了?”

萬商自然不會親口承認這話,要是親口認了,那事情的性質就變了,變成她裝神弄鬼;而她現在也不能直接出言否決這話,畢竟還要用魔法去打敗世家的魔法呢。

她就反問:“我剛剛看到你用手指蹭報紙上的字,你應當能看出來,這些都是剛剛印出來的吧?”

如果聽了這話的人覺得是萬商果然被神仙托夢,這話就能理解成“總歸我確實做到了一夜印書,這難道不能證明是神仙手段嗎”。要是不覺得神仙顯靈,這話又能理解成“既然是剛印出來的,那就不是神仙變的了,你怎麽什麽事都要往神仙那邊扯”。

讀書人茫然地點了點頭。

這年頭識字的人還是少。所以六百份報紙已經夠了。

有人不識字卻領到了報紙,就依依不舍地把報紙往識字的熱心人面前一送——比如在吉祥街擺餛飩攤的說書人陳平——然後一大堆人圍過來,聽識字的人念報紙。

有些識字的人恰好是讀書人。他們直接念宋鈺他們的文章。百姓雖然一個字都聽不懂,更無法理解裏面的典故,但是這不妨礙他們聽得認真,好似在聽什麽仙樂。

有些識字的人,比如陳平,給大家說書說習慣了,但對四書五經知道得不多。叫他念宋鈺的文章,他可能自己都念不明白,更沒法給街坊解釋清楚。但是叫他念個小孩子的日記,念個金胖的報菜譜,那是妥妥沒有問題的,一邊念還一邊講解起來。

於是,陳平這種念報人的攤子就變得尤為熱鬧。

一波百姓聽得心滿意足走了,另一波又來了。

聽到小孩日記,大家哈哈一笑,有說這個孩子寫得真好啊,這種心情大家都有過,其實不光小孩不想練字,大人也不想上工呢;聽到菜譜,大家一起流口水,有人非常闊氣地表示:“雖然我現在窮,不敢去金家酒樓;但有朝一日賺到錢,我肯定去!”

叫金胖覺得愧對祖宗的菜譜文章,因為足夠直白,廣告效果竟然很不錯。

萬商只和大家打了這麽一次賭,給整個京城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未解之謎。她沒有乘勝追擊去印更多的報紙。主要是她現在的目的不是推廣報紙——活字印刷的成本暫時還沒降下來,現在搞這些特別不劃算——她就是為了裝神弄鬼,這已經做到了。

之後,她找了之前那個出言不遜的讀書人,領了他的道歉,就回安信侯府裏關起門來低調度日了。別人約她出門赴宴,她也不應,只推說自己這幾日要好好歇著。

於是外頭有關她的流言傳得越加離譜。

而世家雖然視萬商為秋後的螞蚱,但也不是完全沒有管她,還是拿到了幾份報紙用於研究。時間太短,他們沒能研究出來什麽。但正如他們能用藥物配合著某些特定的催眠手法叫人以為菩薩顯靈,他們覺得萬商也不過是掌握了某種特殊手法而已。

不足為慮啊!

他們卻不知道,此時印書坊正在加班加點印刷新的報紙,新報紙只有一張紙,上面只印了一篇討伐世家的檄文。等到月食一發生,這個檄文會第一時間散播出去。

和後世對比,五溪鋪印書坊的產能很低。

但在這個時代已經相當驚人了。

四月十日,世家上書朝廷,表示願無償為朝廷修一座藏書樓,他們會拿出一部分藏書放在樓中供世人翻閱。不過在這封上書的最後,他們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表示希望在四月十二日到四月十八日之間,朝廷可以不設宵禁,因為他們要行上古之禮——連著七天七夜的祭祀,這是為了祈求天下安康,也是為了把藏書公開一事告知祖上。

世家做出了這麽大的犧牲——把自己的藏書都拿出來了。

他們卻只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免除幾天宵禁。

朝廷無論如何都會答應。

不答應,天下那麽多等著看世家藏書的讀書人不會同意。更何況皇上本來就有野心,逼得世家獻出藏書,這其實也算是破了世家的壟斷。這對於皇上是有好處的。

世家這根本就是拿出了一份無比豐盛的誘餌,就是為了免除幾天宵禁。

而如果不知道月食的發生,看世家這個舉動,還以為他們是在針對皇上對宋鈺的看重。考慮到宋鈺已經是會元,人們都知道他的經歷,只用了一年時間就從白身變成了會元,一旦他在四月十一日的殿試中拿到狀元,那宋舟大人批註過的書將會成為讀書人心目中的“寶典”。而宋鈺拿到狀元的可能性非常大,因為在科舉的最後一關,皇上的個人喜好有一定作用,只要宋鈺能穩定發揮進入前十,皇上就能選他做狀元。

為了打壓宋氏批註,重新確立世家權威,世家拿出藏書和宋氏批註的書對抗,這看上去一點都沒有毛病吧?應該不會再懷疑他們其實還藏著別的真正的目的了吧?

可惜,皇上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真正目的。

而萬商知道此事時,有種“終於來了”的感覺。此時的人幾乎都習慣早睡早起,所以一般人根本註意不到月亮變化。現在世家提議解除宵禁,世家說不得還會故意弄出一些熱鬧,比如放煙火,叫人推遲睡眠、觀察夜空,這樣就能叫更多人註意月食了。

“真是用心良苦啊!”萬商在心裏感慨。

世家還是如此精於算計,萬商這次卻很難佩服他們。因為這一次世家積極挖的坑裏最終還不知道究竟要埋誰呢。萬商的腦海中又一次浮現出了“草船借箭”四個字。

你們這箭造得不錯哦?但現在是我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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