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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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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很多人骨子裏都有慕強的一面, 詹木舒也不例外。

詹木舒當年跟著先生念書時,那先生不能說是看不起女人,看不起至少還有“看”這個行為, 那先生自詡為正統的讀書人, 壓根就是無視女人。哪怕女性在史書上並沒有完全絕跡,那先生也有本事一言以蔽之, 然後把教學內容固定在“男人的歷史”上。

好在詹木舒年紀不大、三觀沒完全定型,因著萬商的出現,他開始學著正視“女性力量”。萬商和劉大山聊天時, 他就在心裏琢磨,母親說這些個話都有什麽用意?

母親先示弱,這一示弱, 劉大山這樣的老兵就會認為自己是被需要的, 有義務幫扶先侯爺留下的遺孀和孩子。而這種被需求感一旦激活,身體的殘疾就不是阻礙。他們不會自怨自艾當自己是個廢人, 而是想著就算我胳膊腿不行了, 我也能幹別的。

母親再站在劉大山他們的立場, 為他們謀劃未來,叫劉大山他們知道在幫扶安信侯府的同時,他們自己也會慢慢過上好日子。安信侯府與他們會是一個利益團體。

然後呢?母親接下來還會做什麽?

技堂的重要性究竟在哪裏?就像劉大山說得那樣, 種地這事, 分明是人人都會的,又有什麽好學的?而如果劉大山他們本心沒那麽重視技堂,母親的最終目的能實現嗎——雖然詹木舒根本猜不到萬商的最終目的, 但他就是相信萬商不會無的放矢。

萬商自然知道劉大山心裏還是懵懂的。

人們想象不出自己從未見過的東西。

劉大山他們想象不出在未來的某個時空中會出現那樣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被天下人譽為當代神農,他畢生的夢想是讓所有人遠離饑荒, 一輩子都走在科研的路上。

因為想象不到,所以劉大山無法靠著自己的認知去理解農學的重要性。

農家自春秋戰國後已經逐漸消亡。時人說萬般皆下品,時人又說禮不下庶人。社會不重視,百姓們自己沒意識,好像整個社會自上而下都默認底層的百姓是沒有任何學問可言的,或者他們就算有一些“學問”,這所謂的“學問”說出來也是令人發笑的。

但萬商站在時代巨人的肩膀上,看過更遠的風景。

她說:“我曾反覆逃災,在逃災的路上遇見過許多人、聽說過很多事。”

她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中:“我們吃的小米,讀書人管它們叫粟,又可以稱之為稷。對,就是江山社稷的那個稷。我聽人說,稷和路邊的狗尾巴草是親戚。覺得不可思議吧?據說是神農嘗百草的時候,嘗了一口狗尾巴草,發現這東西能吃,多吃一點也能填飽肚子,於是當時的人就遵照神農的指示,從狗尾巴草裏挑選出強壯的苗,通過不斷地不斷地培養,最終培育成了我們現在吃的小米。”

神農嘗狗尾巴草的故事有很多個版本,也有說小麥就是這麽發現的。不過萬商記得應該是稷,她看過科普說狗尾巴草和小麥不是近親來著。就算記不清楚或者記錯了也沒關系,因為她本來就是“聽說”,有所謬誤顯得更正常,只要主旨是對的就行。

萬商說:“戲文裏常說江山社稷,這樣大的一個詞裏頭,稷都有一席之地,可見它的重要性。如果神農不曾嘗狗尾巴草,如果當時的人沒有互相學習種植、挑選、優化狗尾巴草的本事,就沒有小米去養活後世這麽多人口,我們可能就不覆存在了。”

詹木舒忍不住說:“有個成語叫良莠不分,意思是狗尾巴草混在谷物裏難辨認。原來它們是親戚啊,這也難怪了。”有種書面上的知識終於找到現實證據的成就感。

萬商恍然大悟:“竟是這樣嗎?”

詹木舒十分肯定地點點頭。

有了讀書人幫忙背書,劉大山也信了,但整個人卻顯得有些恍惚,狗尾巴草和小米哎,竟然是親戚!對他們這些當過兵的人來說,他們太知道小米的重要性了。因為強壯的戰馬都是靠著小米餵養出來的。而戰馬多了,整支隊伍的戰鬥力直接翻番。

萬商又說:“這是遠的……再說近的,據說南方有些地方會在稻田裏養魚、養鴨子,魚和鴨子能吃掉害蟲,同時它們的糞便又能肥田,讓稻谷長得更好。如此,稻谷會高產,又有肥魚和肥鴨子吃。可一畝地要放多少條魚呢?或者這個魚得是什麽時候放下去,什麽時候撈,才能不破壞禾苗呢?若是沒人傳授,我們肯定不敢輕易嘗試。因為土地太重要了,一旦歉收,那都是要命的。於是哪怕我們知道南方有那樣的好辦法,卻還是按照自己的老方法耕種。但是你認真問問自己,想學稻田養魚養鴨嗎?”

劉大山心說,要是那方法是真的,再有老把式願意傳授,他當然想學了。

萬商又指著莊子周圍的一圈山林說:“還有咱們這個莊子,三面環山,山上是不是可以圈一塊地用於養雞呢?但是都知道雞養得多了容易生病,這一病就有可能血本無歸。如果有人教怎麽養雞會減少生病,也教雞生病了怎麽治療,你們願意學嗎?”

萬商依稀記得人工孵化雞苗的方法是在宋代出現的,不知道這個RPG游戲成真的時空,是不是已經有了人工孵化的技術?她說:“還有,雞崽子的多少取決於母雞抱窩頻率,有沒有辦法能增加它們抱窩次數呢?或者不能離了母雞去孵化小雞嗎?”

“如果後山的雞養成了,雞越來越多,那不僅咱們自己每天吃雞蛋吃到飽,還能便宜些賣給周圍的農戶,等到周邊的農戶人人家裏都能養得起……也不用多,每戶能多養三只雞,那他們或許就舍得全家每天分個雞蛋。你說,他們會不會感激你們?”

“再要是咱們圈山養雞的方法特別成功,真的把雞養得又多又好,咱是不是可以上書給朝廷?皇上乃聖明天子,說不得到時會下旨封你為‘養雞官’,朝廷會把這個方法傳播出去,讓全國各地的人都把荒山利用起來,讓全國各地的雞都有盈餘……然後慢慢的,說不得家家戶戶都吃得起雞蛋。真有那一日,天下人都會給你立長生牌。”

萬商承認自己這套說辭太過理想主義,但總要嘗試一下,才知道這條路最終通向何方。

詹木舒就這麽眼睜睜看著劉大山被母親一步步說服。

他從中又學到了兩招。

一招是一定要反覆研讀歷史。其實很多事情,歷史早就給出答案了。

另一招是想要說服一個人就要從小處著眼,卻要在大處立意。養雞是個小事,但讓天下人吃得起雞蛋從而名垂千古,這就是大處立意。因為事小,很多人覺得這確實是我能做的,他們不至於怯懦。因為在大處立意,很多人會油然而生一種使命感。

萬商總結說:“我始終覺得人生處處是學問,咱們不通四書五經,沒法去朝堂上為皇上效力,但咱們用心種好每一畝地,養好每一只雞,這也是在為國家效力啊。”

劉大山點了點頭。照這麽說,技堂要是能建好,確實可以造福很多人。

“不過想要造福他人肯定非一日之功。”萬商認真地說,“我希望大家都能多一些耐心。哪怕集大家之力,花上十年功夫,只能讓畝產穩定增加六十斤,不,甚至只有三十斤,但你要相信,在往後無數年,說不定會有無數生命靠著這多出來的三十斤糧食活命。”

萬商說起了自己的打算:“只種田這一項,我之後會通知安信侯府名下所有的莊子,只要有一人能給出穩定增產的辦法,哪怕每畝地只穩定增產十斤二十斤,我都會獎他們銀子。如果這人的身份是農奴,直接免除他們全家的奴籍,轉為佃戶。如果是佃戶,直接賞他們田地,讓他們成為自由民。同時,他們還會被邀請來技堂授課。”

“授課者都有薪資。其他的科目,比如養雞繡花等等,也都照此例去行。”

劉大山再一次看到了太夫人的決心,也看懂了這份決心。

他們聊天的功夫,詹木寶和詹權都換了一身耐臟的衣服,幫著宰豬殺羊去了。這次來莊子上,萬商只帶了一個烏嬤嬤,並沒有帶任何丫鬟。三個兒子自然也不好帶小廝。隨行的就只有侍衛。現在一部分侍衛警戒,另一部分也混到老兵中去幫忙了。

起先還有人顧忌詹木寶的身份,但見小侯爺果然沒架子,幹起粗活來比他們還要利索,而且馬上要吃肉了,這是一件多麽令人開心的事啊,大家慢慢都放開了。

萬商笑瞇瞇地看著這一幕。

詹木舒在一旁猶豫不決。

萬商知道詹木舒愛幹凈,哪怕現在氣氛很好,但是讓詹木舒去拉羊扛豬,然後踩到羊屎豬血,他肯定渾身上下都不舒服。教育孩子嘛,有時也要尊重他們的天性。

萬商就說:“看到那些孩子了沒有?他們個子小小的,擠在大人中間,萬一被踩到就不好了。你不是重新為姑母寫了傳記嘛?可以把那些孩子聚攏過來,把傳記說給他們聽。這樣又不妨礙大人幹活,你又能檢驗一下這次的通俗傳記是不是吸引人。”

詹木舒眼睛一亮:“好,我這就去了!”

然後他走過去招呼孩子們。孩子們起初可能是有些怕,並不敢向他靠攏。詹木舒想起自己荷包裏藏了糖,就說只要圍過來,他就分糖給大家,一人一塊!孩子們馬上都靠過來了。正要給孩子們分糖,詹木舒又發現每個人手心都臟臟的。他忍不了。

他趕緊找了個木盆,兌了些溫水,讓孩子們排隊洗手。

在糖的誘惑下,孩子們都乖乖照做了。詹木舒抽出帕子幫他們把手心擦幹,才摘下腰間的荷包,往每個人手心放了一塊糖。見剩下的糖還夠一人一塊的,詹木舒就說:“接下來大家就待在這裏聽我講故事好不好?聽我講完了,你們還能再得塊糖。”

這年頭,甜味真的太奢侈了。

靠著糖的誘惑力,詹木舒把孩子們成功籠絡住了。

劉大山怔怔地看著這一幕。看到孩子們圍在詹木舒身邊,他就想起當年跟著先侯爺打仗的日子。以後肯定都不打仗了,要是能在技堂裏學些本事,叫他們的孩子長大後可以跟著幾位爺做事,就像他們當年跟著先侯爺那樣……這真的是很好的出路。

萬商忽然想起什麽,問:“哦對了,之前送了一個戒賭的來莊子上,沒給你們添麻煩吧?”年前的事情太多,差點都把那個人忘了。

劉大山顯然很看不起那人:“不麻煩。起先他還罵罵咧咧的,我們照著那種瞧不出來的地方揍了他幾頓,現在老實多了。”老兵都有手法,明明揍得人疼哭了,但檢查傷口卻什麽都沒有。聽說這個人賭博賭得傾家蕩產、賣妻賣子,怎麽揍都不為過。

萬商說:“那就好。短時間內先不放他回去,萬一放回去又故態覆萌怎麽辦?你們都不要手軟,留他在莊子上不是享福的,該讓他怎麽幹活就怎麽幹活,然後扣除掉他自己的吃用算算是多少工錢,回頭給他妻兒捎過去,也算是他難得養了一下家。”

劉大山立馬舉一反三:“今天莊子上吃肉,沒他的份,回頭帶兩斤給他妻兒。”

到了半下午,莊子上的幾個大鍋全都用上了,每個鍋裏都滿滿當當地燉著肉。安信侯府還在守孝,雖然過了熱孝後,時人不會那麽嚴苛守戒,但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吃大塊的肉還是不太好,所以萬商和兒子們只端著大碗的茶。別人吃肉,他們喝茶。

萬商舉起茶說:“以茶代酒了,替先侯爺敬各位一碗,大家開吃吧!”

肉香四溢,大家都覺得自己的鼻子不夠用了。

人人都在咽口水,理智根本控制不住這種生理反應。

萬商的講話這麽簡短,簡直貼心得不行。一聲開吃,大家都歡呼著盛肉,大人小孩碗裏全都裝得滿滿當當。肉入嘴時燙得不行,但都舍不得吐出來涼一下再吃。詹木舒放眼望去,目光所及沒一個吃相好看的。詹木舒卻沒有露出絲毫鄙夷的神色。

他想起萬商曾經說過的話,換到現在的場景裏也適用。與其不懂民生多艱地去嘲笑他們吃相差,不如想想自己有沒有能力去幫助這些人,讓他們能夠時常吃到肉。

詹木舒小聲:“母親,多謝您,我以前思考問題確實太片面了。”

萬商楞了一下,其實她今天沒有教導詹木舒的計劃,沒想到這孩子自己悟了。可見社會實踐確實非常有用呢。她笑著說:“都是一家人,有什麽好謝的,幹杯?”

詹木舒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舉起茶碗,和萬商碰了一下。

詹木寶這個娘寶男見狀,連忙說:“我也要!”

萬商又和詹木寶碰了一下,然後看向詹權。

詹權:“……”

為了以示合群,詹權也碰了。

他們打算在莊子上多住幾日。主要是因為萬商想要把開辦技堂的決議徹底落實下來。花了幾天功夫,她把莊子上的人認了一遍,又把莊子走了一遍,然後說:“莊子的東西兩面,各起一排屋子,以後就是男女技堂。東邊歸女的,西邊歸男的。”社會大背景下,男女在同一個教室裏學習,即便學的是技術,這也不行。一個在東,一個在西,說起來呢也是男女合校了,但因為“教學樓”相距較遠,大家就不會不自在。

因為剛結束亂世,民間的男女大防其實沒那麽嚴重。技校又是計劃先招莊子上的人,然後向周邊擴展只招窮人。窮人家的姑娘每日要去小溪洗衣服,要去地裏送飯,都得和村裏的男性打照面。所以只要東西一隔,就不會有不和諧的聲音冒出來。

萬商琢磨技堂的時候,詹家三兄弟也和莊子上的人熟起來了。

詹權不愛說話,但幹事利索,時常向老兵們討教武藝。老兵們雖然殘疾了,但口頭還能傳授經驗。詹權有時會離開一下,萬商猜測他是去周邊村裏暗訪,調查姑表親、姨表親的生育情況了。這事在沒查出結果前不宜公開,所以萬商會幫著打掩護。

詹木舒整天給大家講姑母的故事。本來他只講給小孩聽,後人被大人聽見了,越來越多的人圍著他等著聽下文。萬商有時也會去湊下熱鬧,提一些小小的意見。

比如:“在這個地方,你要強調一下前朝惡吏的可惡,用他們的可惡來襯托姑母的英勇和機智……”最主要的是用前朝的壞來襯托新朝的好,但這種話暫時不好說給小孩聽。萬商想著把馬屁拍好了,日後說不定能搭上官方的車,讓故事更廣為流傳。

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去拍馬屁,這真的不寒磣,尤其是潤物細無聲的馬屁。

詹木寶則徹底融進莊子裏了。天氣冷,他有時把手往袖子裏一揣,然後蹲那裏和老兵聊天,從背後看過去,根本看不出來這是個侯爺。莊子裏的孩子們早先肯定被家長們囑咐過,不要調皮搗蛋到貴人面前去。但因為詹木寶這個人沒什麽架子,總是表現得特別無害,所以孩子們漸漸忘了家長的叮囑。有膽子大的還會跑來找他聊天。

有一個叫牛蛋的小子就湊過來說:“侯爺您打仗很厲害吧?能教教我嗎?”

詹木寶搖著頭:“我不會打仗啊。”

牛蛋不信:“我爹說侯爺打仗最厲害了。您是侯爺,您肯定厲害。”

詹木寶憨憨一笑:“打仗厲害的是我爹啊,我真的不會打仗。”

“那您怎麽成為侯爺了呢?”牛蛋有些糊塗。

“因為我爹打仗厲害,他先成了侯爺,然後我繼承了我爹的爵位。”

“自己不會打仗,但是爹會打仗,這樣也行?”牛蛋好似有些聽懂了。

詹木寶卻沒有糊弄孩子,認真地想了想,才說:“娘也得厲害。娘要是不厲害,當年我們一家子說不定都活不下來。娘厲害了,再加上爹厲害,我現在就享福了。”

牛蛋若有所思,人小鬼大地說:“好像是這麽個道理。”

今日的這一番對話給牛蛋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想也知道,等到技堂真的開辦起來,他爹和他娘將會迎來怎樣一位望爹成功、望母成才的親親好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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