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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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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沈寂的夜色被徹底遮擋在那塊磨損嚴重的窗簾身後,柔和的暖黃色燈光映照在整個簡陋的小屋,讓人感到溫暖又安寧。

楚曉暮躺在床上,眼睛一直默默追隨著林燁的身影,屋內燈光熄滅的一瞬間,他打開手機光線,固執地替他驅散了黑暗,直到他回到他的身邊。

兩個人都沒說話,楚曉暮側過身子面朝窗戶,看著透過粗糙布料的孔隙暈染在床頭的月光,心裏越來越煩躁,怎麽也睡不著覺。

林燁卻在身邊毫無動靜,似乎已經睡熟了。

楚曉暮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惱火,不再像平時那樣因為害怕吵醒林燁而不敢翻身,反而動作激烈地蹬開被子,開始肆無忌憚地在方寸之地上翻滾輾轉。

“曉暮。”林燁終於開口,有些擔心地摟住他的肩膀,“睡不著嗎?”

楚曉暮掙脫他的手,雙手抱胸,盯著黑漆漆的天花板,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明天就開學了。”

林燁沈默了片刻,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得悶悶地“嗯”了一聲。

是啊,明天就開學了,這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夜晚。

“你嗯什麽呀!”楚曉暮不禁更加火大,噌的一下坐起來,懷裏抱著被子使勁揉捏,既羞惱又有點點委屈,小聲嘟囔著,“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林燁垂下眼簾,喉結滾動想要說點什麽,卻最終還是歸於死寂。

“你是不是忘了?”楚曉暮顯得有些失望,使勁抿了抿嘴唇,似乎是放棄了,重新躺在床上,背對著他喃喃著,“那就算了,睡覺吧。”

林燁卻沒有動彈,看著楚曉暮單薄瘦削的模糊背影,不清楚該怎麽辦。

他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更沒有忘記許下的承諾。

可那只是他隨口說出來哄他的話,是他潛意識裏最想去的地方。

但那肯定不是楚曉暮願意去的地方。

不是他帶他去,而是他希望有個人陪他去完成他對妹妹的諾言。

他是個膽小鬼,他不敢獨自一人前往那裏。

他在利用楚曉暮。

林燁實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更不願意只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就讓楚曉暮陪著他受罪。

可看著楚曉暮有些落寞的身影,他又開始猶豫和愧疚,心裏甚至有一絲不願承認的期待。

他知道他一定會答應他。

但他必須和他說清楚。

“曉暮,是這樣的……”林燁微不可聞地輕輕嘆了口氣,躺下來靠近他,面龐感受著楚曉暮柔軟黑發的觸覺,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感到那溫暖的體溫離自己而去,楚曉暮竟然在這狹小的床上硬生生又空出了一點距離,就是不肯和他挨在一起。

“……”他哭笑不得,只好一只手摟住他緊窄的腰肢,另一只手則不由分說地攬住他整個肩膀,趁他來不及掙紮的間當將他整個人轉向自己。

“曉暮,你聽我說。”楚曉暮靜靜地待在他的懷裏沒有動,似乎真的在給他機會讓他說明白,明明黑暗中看不清對方的眼睛,林燁卻還是感到心虛和軟弱,視線一直在逃避,根本不敢看向楚曉暮的臉龐,“那個地方……是座墳山……”

“我……”林燁見他沒有吭聲,又開始變得後悔,生怕他會違背自己的意願大半夜陪他去那恐怖的地方,又緊張楚曉暮會把他當成心理變態的神經病和自私鬼。

但此時話已出口,已經沒有反悔的餘地,他只能硬著頭皮飛快地解釋:“那個地方好像能看日出,而且……風景挺好的……”

這下他都覺得自己像個智障了,大冬天的墳山能有什麽風景……

楚曉暮還是沒說話,林燁感覺額頭上已經滲出了一片細密的汗水,身體也因為高度緊繃變得有些麻木,正難熬間,一只修長的手悄個瞇瞇地溜到他的脖頸,開始不輕不重地掐他,楚曉暮幽幽的聲音在耳邊回蕩:“墳山能看日出啊……”

林燁咽了咽口水,不安中夾雜著討好:“對啊哈哈哈……”

“那還等什麽!”楚曉暮興奮起來,響亮地拍了一下林燁的腦門,猛地從床上彈跳而起,火速將林燁拉起來,將衣服劈頭蓋臉地朝他一扔,“快走啊咱倆!晚了就看不到日出了!”

“曉暮等等!”林燁知道楚曉暮膽大,但他的激動之情顯然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期,黑暗中他實在是看不清這貨的表情,也不曉得他是不是裝的,只能無奈地拉住這個開始瘋狂套毛衣的家夥,“現在去還得吹半天風呢,先睡會。”

楚曉暮在一片漆黑中不出所料地把毛衣袖子當成了領口的位置,卻因為心急使勁往出鉆頭,竟然仗著自己頭小臉小真的從狹小的袖口處鉆出了腦袋,隨後還一臉迫不及待地問林燁:“幾點走?”

林燁打開手機燈光,這才發現他衣服穿得之離譜,急忙上手幫他脫,但又怕弄疼他,只得小心翼翼地護著他的臉往下脫,卻還是將他面頰摩擦得有些發疼。

楚曉暮忍不住摸摸自己被磨得有點紅腫發熱的臉頰,小聲地喃喃:“有點疼啊……”

林燁這才想起來楚曉暮對痛覺的敏感,急忙上手輕輕地幫他揉臉,很是歉疚:“對不起對不起,我勁使大了。”

“沒事……”楚曉暮乖乖地坐在原地讓他揉臉,最初的興奮勁過去後總算冷靜了些,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後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為什麽要道歉,你又沒做錯什麽。”

林燁也沒想到他居然註意到了他這句口頭禪,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妥,道歉安撫別人已經成為他下意識的行為。

“我……”林燁終於卡殼了,他長這麽大都沒有人向他指出過這個問題,他更不可能去指責別人,何況剛才確實是他把楚曉暮弄疼了,看著楚曉暮關切探究的目光,他忍不住又躲開了視線,睫毛簌簌顫抖,“我做錯了,我使勁太大把你弄疼了……”

楚曉暮斬釘截鐵地否認:“你沒有做錯,是我自己的問題,你不需要道歉。”

林燁難堪地把臉躲得更偏,使勁閉了閉眼睛:“真的是我的問題……”

“就不是你的問題!”楚曉暮說得一次比一次堅決,還挪過去貼近他的臉,想要和他對視,兩人高挺的鼻梁都緊緊挨到了一起,楚曉暮睜大眼睛緊緊追著對方躲閃的眼神,“不是你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

“好了曉暮。”林燁勉強笑笑,擡手分開兩人,“我知道了,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楚曉暮老實地坐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就算你還這樣也沒關系,又沒必要因為別人就去改變自己。”

他垂下眼簾:“我只是覺得你這樣會被人欺負。”

林燁看著他垂著腦袋的樣子,驀的心軟了,只覺得心臟又軟又疼,不由得揉揉他的腦袋,也覺得自己實在是沒出息到可笑:“我知道了,我想改掉這個毛病,我會努力的。”

楚曉暮將他的手從頭上抓下握在手心裏,雙眼發光:“那你還陪我去看日出嗎?”

“去去去。”林燁躺下後又很自然地將他摟到懷裏給他蓋好被子,他從小就有這個習慣,不抱著什麽就睡不著覺,以前他只能抱著被子睡,但被子遠沒有楚曉暮抱起來溫暖舒服。

反正楚曉暮也不介意,而且他怕冷身體又不好,這也是為了他的身體著想。

“那幾點走?我定個鬧鐘。”楚曉暮在他的懷裏掙出一小片空間拿起手機,擡頭看向他,“快說啊。”

林燁垂眸看著他,還是有幾分不確定:“曉暮,你是真的想去嗎?”

“嗯。”楚曉暮回答得很幹脆,“你不想去嗎?”

“想。”林燁嘆了口氣,“我一直都很想去那裏,但明天就開學了,還讓你大半夜和我去那麽遠的地方,連覺都睡不好……”

“我樂意。”楚曉暮在手機上撥弄了幾下,“那定成兩點的吧。”

“會不會有點早……”

“不早!”楚曉暮理直氣壯地拒絕,“去晚了就看不上日出了。”他窸窸窣窣地用被子把自己和林燁包得嚴嚴實實,又伸手反抱住對方,不住催促他,“快睡。”

林燁將他摟得更緊,楚曉暮也沒掙紮,他很滿意,終於慢慢進入夢鄉。

兩點的時候手機鈴準時響了,突兀的聲響一下子就吵醒了林燁,他抹了兩把臉,基本就清醒了過來,但楚曉暮睡眠和精神一向不如他好,入眠極其困難,卻又特別容易被吵醒,聽到鈴聲的那一刻好似一柄利刃插進頭骨翻攪,只覺得腦中又漲又痛,不禁意識模糊地往林燁赤裸的胸膛裏躲來逃避那催命般的鈴聲。

林燁連忙探過身子將鈴聲關閉,看著楚曉暮皺著眉頭緊閉雙眼的模樣怎麽也不忍心打擾他,又抱著他輕輕地躺回床上。

楚曉暮卻在他的懷裏呢喃出聲:“兩點了嗎?”

林燁將手指插進他柔軟的發絲間輕輕揉摁,低聲道:“還沒呢,再睡會。”

楚曉暮極力想睜開酸痛至極的眼睛,舉起軟綿綿的手無力地錘了他胸口兩下,嘴裏不滿地嘟囔著:“你騙我……我就要去……”

“去去去,現在就去。”林燁見他這麽堅持,也無奈地笑了起來,右手摟住懷裏犯迷糊的人將他貼緊自己的胸口,借著左手的力量撐著兩人坐起,在他倆淩亂的衣物間翻找著楚曉暮的衣服,動作輕柔地一件一件給他穿上。

一切準備就緒後,楚曉暮終於清醒了些許,拖著綿軟的身體呆楞楞地杵在原地任由林燁給他戴上礙事的口罩和極其土氣的棉線帽子,林燁又不放心地拿圍巾將他的脖子和下半張臉全部遮得嚴嚴實實,打量了半天後這才放心地拉著他打開房門:“咱們走吧。”

“等等。”楚曉暮掙脫他的手,將帽子從自己頭上摘下,踮起腳尖給他戴上,把最脆弱的耳朵也細心地包裹起來,又翻出另一個口罩給他戴好,還把圍巾也給他圍得更牢固確保不會被凜冽的寒風吹開,不等林燁拒絕,他就戴上自己羽絨服上的帽子得意洋洋地向他解釋:“哥有這個帽子。”

說罷昂首挺胸地率先邁出了房門,活像是一個搶了漂亮壓寨夫人的霸氣土匪頭子。

林燁熟悉他的脾氣,好笑的同時又感到翻湧的溫暖。

“好了。”林燁看向他身後被他裹得圓滾滾的家夥,嘴角揚起一絲好看的弧度,帶著他最重要的朋友,毫不猶豫地沖出了那扇生銹腐蝕的院門。

“咱們出發了!”

一路上,目光所及之處只有壓迫濃稠的夜色,道路兩旁稀疏扭曲的樹木有著比夜色更加深沈可怖的色狀,年久粗糙的垂直石壁縫隙中塞滿了不知名的野草和枯枝,在瑟瑟冬風中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低語。

他們前行唯一的光亮來源只有林燁支在自行車車頭的手機自帶手電筒。

看著這空無一人的破舊道路和時不時閃過的坍塌廢棄的灰暗房屋,楚曉暮並不感到害怕,他只是覺得十分困倦,很自然地就將額頭貼到林燁堅實的脊背上,有些昏昏欲睡。

林燁不由得有些擔憂,急忙出聲提醒他:“曉暮,困了就抱住我,小心掉下去。”

“嗯……”楚曉暮也沒拒絕,反正他們更親密的事情都做過不少了,很是自然地摟住他線條流暢的腰身,再也抵擋不住如海浪般湧來的睡意,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

林燁沒再回頭,腰間被人摟抱的感覺讓他感知到楚曉暮的存在,令一向懼怕黑暗和孤獨的他心裏無比安定,冬日冷夜的寒風也吹不散少年心中熊熊燃燒的炙焰。

終於……

他終於可以實現自己對妹妹的承諾。

和他最重要的人一起。

楚曉暮不知道這條路到底有多遠,總是昏昏沈沈地醒來又睡去,總感覺時光漫長卻又短暫,好像努力跑了很久的人,一回頭,卻發現自己始終在原地兜兜轉轉。

從來就沒有遠方,人生始終是一個巨大的囚籠。

他慢慢睜開了眼睛,酸澀的眼睛有一點點生理性的濕潤,神志漸漸清醒,他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被林燁塞進了他溫暖的衣兜裏。

楚曉暮擡起自己被擠得發麻的面頰,抽出手來替林燁捶了捶背:“我壓得你難受嗎?”

“怎麽會?”林燁聲音裏帶著點輕松的笑意,沒有絲毫疲累,“我又不是老年人。”

楚曉暮很真誠地向他說道:“但是你虛啊。”

“……”林燁也不生氣,回頭對他抱以和善的微笑,“我虛不虛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都不用試。”楚曉暮嗤笑一聲,很嫌棄地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臉上就寫著你很虛。”

“你看看你,面色灰敗,耳門色黑,雙目無神,眼下發青,你要是去演廠花都不用化妝的。”他幸災樂禍地用不知從哪本閑書上看來的知識擠兌林燁,那人卻還是一副大度慈愛的模樣,語氣平和又充滿了長者的智慧:“你開心就好,爸爸是不會和你計較的。”

“哼!”楚曉暮忿忿不平地雙臂交叉,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爺爺我才不會和你這小屁孩計較呢。”

兩人就這樣你來我往地對彼此的身體進行了親切的問候,天邊的夜雲都害羞得聽不下去了,一抹微微的醉紅在遙遠的山際探頭探腦。

楚曉暮微微瞇起眼睛,眼看著隱藏在黑暗中破敗的荒山再也遮蔽不了自己的鄙陋,漫山遍野焦枯的草木深埋在隱隱發光的厚厚積雪中,紛紛在幾絲慘白的微弱天光下瑟縮發抖。

光是看著,就讓人的心也蕭瑟起來。

楚曉暮看了看手機,已經淩晨四點多了,也就是說,林燁已經在這冰天雪地裏騎行了兩個多小時。

“林燁。”楚曉暮突然出聲叫他,“你累嗎?要不要歇一會?”

“不用。”他背對著他,所有的黑暗和不堪被遠遠甩在身後,絲絲縷縷的光絮在遙遠的邊際蔓延,天與地開始有了混沌的界線,飛揚的少年猶如振翅撲向天際的自由鷗鳥,兀自駛向不為人知的遠方。

像是拋棄了過往所有的痛苦與牽掛,摒棄往後的迷惘與不甘,只緊緊地抓住這一刻,孤註一擲地逃離世界。

“很快就到了。”他的聲音很溫柔。

楚曉暮沒再說話,看著漠然佇立在山野谷間的一座座破敗宅院,灰蒙蒙的一片天地間,一棵雖已黯淡消瘦卻仍奪目的老樹靜靜停留在雜草叢生的磚瓦院內,滿身的黃葉開得厚重慈愛,像是承載了太多歲月回憶的重擔,在時光的路口暗暗徘徊,寡言地磋磨日月的老人。

或許在很多很多年前,也有很多孩子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飛也似得前行歡鬧,有幼童細幼嬌嫩的身體快活地在老樹上爬上爬下,他們坐在它堅實粗糙的樹枝上,眺望著遠方層層疊疊的山巒,幻想著未來與他鄉。

再然後,人一波一波地長大,變老,埋在土裏變成了蛆的肥料,終究還是沒能走到太遠的地方,睡在故鄉的搖籃裏,睡在兒時的夢裏,睡在老樹的目光裏。

墳一座一座地堆高,人卻來得越來越少,終於有一天,最後一個老人隨著兒女們提著幾個爛碗破瓢,顫巍巍地跛著一雙老腳邁出了朽掉的門檻。

最後的最後,他可曾回頭用昏花的老眼再看一眼這開得爛漫的黃葉?又可曾在心裏向這位老者再乖巧地道個別?

流年輾轉,又有兩位少年踏上了這沈寂良久的古道,好似時光飛旋,歲月輪回。

林燁停下了車。

楚曉暮看著眼前這座堆滿了厚厚積雪的高聳荒山,猶如一座巨大的墓碑,漫山遍野紮根雪層的枯草瑟瑟地抖動,像是無數靈魂在哀哀慟哭。

他朝他伸出了手。

“山路不好走,我拉著你。”

楚曉暮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握住他的手掌。

他們一點一點地蜿蜒向上,手機燈光明亮卻微小,在天地尚且昏暗的晝夜交替間,仿佛兩顆雀躍閃爍的星星。

山實在是太高了,楚曉暮忍不住回頭看了身後一眼,看到世間萬物都在他腳下濃縮得極小,仿若天地顛倒,下一刻整個世界就會分崩離析,讓他感到極其的不真實和失重感。

突如其來的眩暈讓他渾身冒出了冷汗,他腳下打滑,幾乎就要跌倒在地。

一雙有力的手及時地緊緊摟住了他的腰。

林燁將他擁進臂彎,這才發現懷裏的人在微微地打顫。

“曉暮你……”林燁有些不敢相信,既擔憂又心疼,“你是不是恐高?”

“沒有……我沒有……”楚曉暮死死閉著眼睛,纖長緊密的睫毛簾子像掙紮在冰雪中的蝴蝶般輕微顫動,嘴唇發青,額頭上沁滿了細細的汗水,雙手猶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死命拽著林燁的衣領,隨後更是得寸進尺地牢牢桎梏住他的脖頸,恨不得將整個人躲進他身體裏來逃避這可怖又毫無依靠的高處。

“別怕別怕。”林燁已有幾分後悔,不斷在心裏謾罵自己的自私,只得將楚曉暮抱得更緊,輕聲安慰他,“我帶你下去吧。”

“我沒有怕!”楚曉暮驀的擡眼惱怒又兇狠地看著他,不由分說地掙脫他的懷抱,勉強站了起來,固執地又要往前走。

“曉暮別走了,在這也能看日出的。”林燁牽住他的手,語氣都帶了幾分哀求,那人卻不為所動,轉身牢牢抓住他的手腕毫不停留地繼續往前走,嘴上還說著欲蓋彌彰的刻薄話:“我最討厭半途而廢的人,沒錯說的就是你這王八蛋!”

林燁實在是沒見過他這麽犟的人,只能隨他向山頂繼續,又無奈地緊緊摟住他的腰來確保他不會摔倒受傷。

楚曉暮十分不滿,覺得自己被他摟腰實在是太丟男人的尊嚴,於是也毫不猶豫地摟上了對方的腰。

林燁好笑又好氣,也就任由兩人用這種詭異的哥倆好姿勢前進。

到達山頂的那一刻,楚曉暮高興得險些熱淚盈眶,立刻激動得撲到林燁身上使勁勒他,又心大得沒有看見對方想要回抱他的雙手,飛快地松開林燁後忍不住興奮地到處蹦噠,和平時的自己判若兩人。

林燁視線追尋著他像只好奇的貓一樣到處飛竄的身影,微彎的眼眸裏帶了些溫暖又細碎的璨璨光亮。

既然他喜歡這裏,那就在這吧。

楚曉暮轉悠了一圈,又回到他身邊,很是自然地問他:“你為什麽不到她那去?”

林燁靜靜看著他幹凈且毫不退縮的眼瞳,始終無言,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麽堅持要和他來墳山,又為什麽執拗地不顧恐懼來到山頂。

原來他早就看穿了他。

他以前一直期盼著有人能無條件地陪伴他,始終考慮到他的感受,永遠都不會拋棄他。

可當這個人真的出現後,他又開始退縮,膽怯不敢接受。

大抵是因為他不配擁有這麽好的一個人。

又或許這是第一次有人要旁觀他痛苦悔恨的過去。

靜默了良久,林燁牽住他白皙溫熱的手腕,帶著他來到一處地方。

一座小小的墓碑在白皚皚的雪層和雜草間安靜又孤獨地矗立著。

時間似乎變得很慢,在這片潔白的雪原上感受不到萬物的變化,林燁拂去那座石碑上冰冷的積雪,隨後望向群山的盡頭。

漸漸地,一抹晨曦在遙遠的天際蕩漾開來,最外層暗沈的深藍色暈染淡了濃稠的夜色,攜著橙黃的的火光在天空的海洋蹁躚搖曳,灰藍的天空慢慢明亮起來,東方露出血一樣鮮亮的燦色,又如海浪般一層層翻湧淺淡下去,漫天猶如倒掛天空廣闊光滑的鏡子,亮而透明,太陽就那樣從鋪滿了松軟白雪的渺遠山線上一點點爬上來,起初還只是一小塊明燦燦的雞蛋黃,艱難地塗抹著周身的雲彩,讓人生怕它就此化在山頭冰涼厚重的雪層中,可不知從哪一刻起,它開始極快極快地越過群山,變成一個碩大圓滾的火輪子沖向空中,剎那間好似睜開了世界的眼睛,萬道霞光奔湧而來,地上的雪,天上的雲,都被極燦爛的火光映照得熊熊燃燒,又蒸騰成薄薄的霧氣,只有遠方圍繞日頭的雲霞還如天神的衣袖般輕柔地圍攏著金烏。

兩人站在挺拔的高山之上,像是見證了人生無數次的鬥轉星移。

仿若來到了只有彼此的世界盡頭。

楚曉暮悄無聲息地看向身側的少年,看著他一雙俊秀的眼眸朝著太陽微微瞇起,顯得自由而無畏,群山蒼穹都只能成為他身後最渺小遼遠的背景,仿佛整個宇宙都在他腳下誕生。

楚曉暮也看向那輪美麗奪目的朝陽,眼睛卻被璨璨的光線刺得生疼,恍惚間竟然有了想要流淚的沖動。

原來時間就是這樣一點一點流逝的,不管你是欣賞,還是哀惋,它從來都是這樣周而覆始地永不停歇,那些承載了回憶和期望的過去,竟真的永不再來過。

即使今天的太陽依舊奪目壯美,它卻已不再是昨日的初旭,他們所看到的,是比希望中遲來了十幾年的一剎。

遺憾依舊不能彌補。

回憶也永遠停留在過去。

楚曉暮看著似乎近在咫尺的曙雀,清醒地知道著他們彼此間真正的距離。

真是好遠。

天地永遠是那麽廣闊,孤獨的靈魂日覆一日地在雪原上奔走遠離。

如果真有輪回,他愛的人已經到達世界的哪一個角落了呢?

他不知道他們的地址,便永遠無法去追尋他們,述說著刻骨銘心的思念。

心裏蜷著的祁望在一絲絲破碎,人竟也慢慢釋然了。

再見吧。

相伴過的昨天,還有再不會相遇的以後。

他默默地瞭望著太陽身後連綿起伏的山巒,總覺得在山的那頭,隱藏著另一個不為人知的歲月。

“咳咳。”身邊的家夥突然清了清嗓子,雙手攏在嘴邊,毫不猶豫地沖空曠的遼遠天地大聲喊道,“楚曉暮!”

“?”他思緒回轉,警惕地看著林燁,“你幹嘛!”

林燁不回答,反而氣沈丹田地繼續喊著:“你要永遠開心!”

空蕩蕩的山谷裏一波一波地傳來渺遠的回聲,像是數個時空在同時回應。

“你要永遠開心……”

“你要永遠開心……”

“楚曉暮……”

楚曉暮臉一點點發燙,這一刻他終於像被照耀在灼灼烈日下的冰雪,整個人都帶著無所適從的羞惱:“你喊這個幹什麽,不許喊了!”

林燁才不會聽他的,笑容愈發張揚:“楚曉暮永遠都不許忘了林燁!”

“不許忘了林燁……”

“不許忘……”

“忘了林燁……”

“不忘不忘不忘!”楚曉暮氣得直想抽他,恨不得離這奇葩遠遠的,忍不住氣急敗壞地沖他嚷嚷,“你也不怕被人聽見!”

“不會啦。”林燁喊夠了,嘴角勾起一抹燦爛的弧度,親熱地摟住他的肩膀,不住地搖晃他,“曉暮,你也許願啊,很靈的!”

“不許!”楚曉暮梗著脖子躲開他,倔強地將臉扭在一邊,頗有紅色電影裏寧死不屈的英雄氣概。

林燁卻不依不饒地緊緊貼住他就不讓他躲,不停地撒嬌懇求:“許嘛許嘛!就許一個!”

“就不!”楚曉暮不肯屈服,扭頭就走,還沒走兩步,就感到腰間一緊,腳下一空,竟是被人攔腰淩空抱了起來。

“林燁你幹什麽!”楚曉暮又羞又惱,雙手使勁推拒著腰間那兩只骨節分明的大手,卻於事無補,氣得他連跺腳都跺不了,還感到無比的沮喪。

真是懸殊的身高差啊……

林燁卻抱得更加起勁,只覺得懷裏的人腰實在是太細,哪怕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都能感到衣服底下那纖細有力的腰肢,抱起來手感實在是太好,不由得摟得更緊,這讓他有一種極充實的安全感。

他開始興奮地抱著楚曉暮原地轉圈。

“你!”楚曉暮掙紮不能,卻覺得這個動作既熟悉又親切,一時間也忘了反抗。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楚向佐也喜歡這樣抱著他轉圈。

楚曉暮不禁反握住腰間那有力的雙手,再沒有松開。

林燁轉圈轉夠了,摟著懷裏的人大咧咧地倒在厚實幹凈的雪地裏。

四周揚起一片銀亮的冰晶,紛紛揚揚地輕柔落在兩人身上。

楚曉暮能感覺到林燁劇烈起伏的胸膛,還有耳廓處一股一股溫熱的氣息,讓他感到臉側發癢。

但卻沒有躲開。

四周很安靜,似乎能聽到對方激烈的心跳。

這讓他覺得他們是活著的。

“曉暮。”林燁將臉埋進他的頸窩,深深喘了口氣,聲音聽不出來是悲傷還是懇求,“我不想和你分開。”

楚曉暮心臟猛地一顫,鼻尖瞬間有些酸澀:“嗯……我也不想……”

“別忘了我好嗎?”林燁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讓楚曉暮的心頭也一陣一陣地跟著發緊。

“知道了。”他喃喃道,視線被強烈的光線照得模糊,“永遠都不會忘的。”

他驀的笑出聲來,偏過臉頰離身下的人更近,有些慵懶又愜意地揶揄他:“你怎麽總是跟個孩子一樣?”

林燁有些委屈:“我本來年紀也不大啊。”他揚起頭去追楚曉暮的側臉,不住幼稚地追問,“我像小孩子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

“不怎麽!”楚曉暮被他追得沒法,幹脆放棄了,任由他不停地蹭自己,整個人難得顯得輕松又自在,擡手半遮住含笑的眼睛,嘴角揚起,露出編貝般潔白整齊的牙齒,半張側臉在陽光的映照下好看的像夢裏的人。

林燁神情有些恍惚,楚曉暮稍稍偏頭的一刻,耳廓輕輕觸到了他微啟的唇瓣。

那溫熱柔軟的觸覺像輕柔的羽毛一樣讓他的心瞬間崩塌淪陷。

林燁明明碰上了他脆弱的部位,卻像沒事人一樣仍沒有退縮,甚至若有若無地用嘴唇輕輕摩挲了兩下。

楚曉暮的意識也在逐漸強烈的日光下被消融殆盡,他神志漸漸放空,任憑兩人的嘴唇越靠越近……

意亂神迷間,只有身體的溫度和敏感是清晰可知的。

熱……

可卻身不由己地想靠得他更近一點……

那些還未探究熟知的禁忌戀情率先跨過了理智與世俗,巨大的隱欲拉著懵懂的少年人沈淪。

突然,一陣瑟瑟的微風吹過,不遠處墓碑旁的雜草在嗚咽顫抖。

像是孩子的哭聲。

楚曉暮混沌的大腦猛地清醒了過來,眼裏朦朧迷離的色彩再度被困惑和猶豫代替。

他眼前逐漸清晰起來,終於明白了他們在幹什麽。

近在咫尺的臉龐,暧昧黏連的視線,還有馬上就要相觸交纏的嘴唇。

楚曉暮被嚇了一跳,身體開始哆嗦,近乎是驚恐又狼狽地從林燁身上爬起,他想站起遠離,卻發現腿腳都是軟的,險些跌倒在地,像是身後有洪水猛獸般又不顧一切地站起,身上還殘存著林燁的溫度,冷風撲面的那一刻,他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他離開了。

林燁慢慢坐起身來,半晌沒有動彈,過了很久很久,他才拖著僵硬的雙腿慢慢跺到了妹妹的墳墓前,輕輕將額頭貼上了冰冷粗糙的石面。

“對不起……”

“對不起……”

他痛苦地喘息著,不知道是在向誰一遍又一遍地請求原諒。

偌大的天地間,孤獨的少年顯得是那樣無助惶恐,許久之後,終於將心底扭曲的感情再次深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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