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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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馬上就要過年了，楚曉暮看著街邊光禿禿的樹枝被裝點上花裏胡哨的彩燈，戴著一次性手套漫不經心地往烤簽上串燒烤材料，心裏的焦慮也一點點蔓延，整個人沒有絲毫過年該有的喜慶樣。
他實在是不想回去。
在青姐這打工雖然從早忙到晚，但卻更像是家的感覺。
“喲，暮子這是想啥呢？”一起打工的黃毛少年魏雲見楚曉暮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咧開大嘴打趣他，“嘿，現在數你最慢了！”
“哦哦，不好意思。”楚曉暮這才回過神來，面無表情地繼續手裏的工作。
“怎麽啦？”坐在魏雲旁邊的徐美美高中輟學已經好幾年了，心思細膩成熟，一眼就看出楚曉暮心情低落，“快過年了怎麽還不開心？”
過年有什麽好，不就是提醒自己父母又去世了一年。
他們回來的可能性變得更小。
心裏是這麽想，楚曉暮卻不願意說出來掃大家的興，只得勉強笑笑：“沒有不開心，真的。”
他低頭想要再拿一根烤簽，卻摸了個空，定睛一看，面前已是空空如也。
“……”他的目光徑直朝身旁的林燁望去，帶了點審視的味道。
林燁對此視若無睹，好像偷偷幫楚曉暮的不是他而是田螺姑娘。
坐在兩人面前的魏雲倒是看得清清楚楚，羨慕得不行：“燁子啊，你說咱倆一起打工也這麽多年了，咋就不見你幫我幫得這麽積極呢？”
林燁也沒有絲毫被戳穿的尷尬，整個人都是大咧咧的：“曉暮是我兒子，我當然得照顧著他，你要是也認我當爹，一切好說！”
“扯淡！”魏雲笑著罵了他一句，“爺比你大好幾歲呢，還認你當爹，等你這個學生仔畢業再說吧！”
徐美美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還是讀書好啊，當初我不好好學習，我爸讓我別念了供我弟弟念書，現在後悔也沒用了，念書真比受苦輕松多了，你倆一定要努力啊，別過成我這樣才知道後悔。”
楚曉暮聽她這麽說，心裏無波無瀾，他覺得現在的日子挺好的，沒有人否定他的價值，把他跟坐牢似的鎖在那一方小小的校園，強硬地往他腦子裏灌輸知識，好像他們在畢業之前根本不能算作是“人”，只是一個個大同小異的機器，用來滿足學校領導和家長的虛榮心。
更重要的是……
這裏有林燁。
他會在每個清晨見到這個笨蛋騎著自行車等在樓底朝他招手微笑，會在來的路上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陽光傾灑於大地，又會在夜晚見證整個城市的安眠。
如果這就是人生的話，那好像……也還不賴？
或許他們在生命的每個階段都無法珍視這段旅程，小孩子盼望著長大，大人卻又夢想著回到童年，回到一切都來得及不會留下遺憾的年紀。
楚曉暮他們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華，可他並不自由，人的一生都在束縛中成長、衰老，最終靈魂又被禁錮於墳墓。
只有溫柔赤誠的少年不曾遠離，帶著他的記憶逃離了歲月的斑駁。
他會一直記得他。
幾個人在傍晚終於將一切都收拾妥當，現在還不到飯點，他們難得的有了空閑。
林燁這家夥竟然從書包裏掏出寒假作業本開始認認真真地算題，楚曉暮看著他一絲不茍的模樣，暗暗感概果然還是不能相信學霸的鬼話。
“……你不是說不會做寒假作業了嗎？”
“是啊。”林燁頭也不擡，筆尖極快地在紙面上運轉，像是蜜蜂撲閃的透明薄翅，“這裏有幾道題挺好的，不做可惜。”
“……”好啥好可惜的，這人真是個奇葩。
“帥哥收你答案啦？”
“沒有。”
“那你幹嘛不抄，非得開學賭一把。”
林燁終於擡頭看了他一眼，很奇怪的模樣：“那些質量不好的題抄了除了廢筆芯還有別的用嗎？”
楚曉暮啞口無言。
得，填鴨式教育碰上一只只肯吃精飼料的鴨子精。
他和他果然不是一個世界的。
楚曉暮的心裏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難受。
他仿佛看到兩人的友情在天賦和雲泥之別的未來面前支離破碎，少年時的形影不離最終在生活和距離的磋磨下只能漸行漸遠。
這次他真的不想就這麽算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和這個家夥形同陌路。
可他真的能從過去的泥沼中脫身嗎？
楚曉暮在父母去世後就一直把自己蜷縮在厚厚的繭裏，平庸和頹廢已成為習慣，哪怕有一絲光亮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只會下意識地躲到更深的黑暗中去。
他是有些怕的，怕自己付出一切卻只能收獲嘲笑與輕蔑，怕自己脫離了舒適圈的保護，為了那點虛無縹緲的友情，不管不顧的追隨林燁的腳步，卻只能成為他的累贅和生命中的過客。
畢竟兩人只是朋友，也只能是朋友，成不了血濃於水的親人。
林燁會離開這裏，去到更寬廣精彩的世界，見到無數和他一樣優秀的人，收獲更多真摯的感情，到時候，他就會發現自己是多麽的庸俗與無聊。
他會忘記自己嗎？
楚曉暮苦笑一下，大概是會的吧。
林燁一直在算題，等他終於將那幾道難搞的數學題收拾完，忍不住伸直了酸疼的脊背，卻看見楚曉暮眼睛一眨不眨地呆呆盯著他看。
他疑惑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對方毫無反應，林燁心裏有點失望，原來不是在看他啊……
“曉暮……”他使勁揉了揉對方柔軟茂密的頭發，楚曉暮這才回過神來，緊緊護住自己雞窩一樣亂糟糟的腦袋，警惕地瞪著他，一臉不滿：“你擼狗呢？信不信我揍你。”
“我可沒這麽說。”林燁大搖大擺地坐在楚曉暮旁邊的椅子上一臉壞笑，“玩游戲嗎？”
楚曉暮“切”了一聲：“不玩！”他那小破手機下載個電子書都費勁，哪有內存供他揮霍玩游戲。
林燁哈哈大笑：“那我玩，讓你見識一下哥的技術！”
楚曉暮看著他掏出那個破舊的手機，以為他會玩當下流行的槍戰類游戲，於是也好奇地湊過去。
然後他看到童年經典的游戲畫面——一只僵屍的手驀的穿出地面，伴隨著一陣熟悉的毛骨悚然的笑聲。
“……”
這貨還真是不按套路出牌。
楚曉暮送他一個大白眼：“玩了這麽多年全通關了嗎？”
林燁笑瞇瞇的：“那是當然，我只是重新玩一遍而已。”
“……你可真絕，有本事把二代也全過了。”
“行啊，你看好了。”林燁直接退出點開旁邊的二代游戲，楚曉暮這才發現游戲已經進階到了十幾個世界，想當初楚向佐卡在第三個世界死活過不了關，大半夜的不睡覺偷偷熬夜通關，被他媽安小暮發現後抓著拖鞋揍得滿屋子跑。
跑的過程中還不小心在睡得香甜的楚曉暮身上踩了一腳，把安小暮心疼得跟掉了肉似的，抱著迷迷瞪瞪的楚曉暮哄了一晚上才罷休。
楚曉暮不知道的是，在他睡著以後，安小暮又扔掉拖鞋舉著搟面杖以十足的精氣神將那個膽敢踩她寶貝兒子的王八蛋打得差點跪地求饒，氣勢洶洶地關上房間門，本就打算凍死那個臭男人，最後卻還是開了一條細窄的門縫。
楚向佐感激涕零，忍不住有些老淚縱橫，以為老婆大人人美心善，終究還是舍不得留下自己的親親老公獨守空床，正打算偷偷地將那賴在床上睡得像只小豬一樣的小懶蟲提溜出去，就被安小暮扔出來的被子砸了個滿頭滿臉，然後他就聽見了房間門上鎖的“哢嚓”聲。
“……”楚向佐很想大喊大叫讓老婆把門打開，又轉念一想說不定媳婦兒子都已經睡下了，自己也不好打擾他們，於是只能委委屈屈地蜷縮在楚曉暮的兒童床上。
玩游戲的代價很是慘痛，懷裏沒了香香軟軟的媳婦，游戲也沒有了吸引力，楚向佐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對窩在安小暮懷裏流著哈喇子的傻兒子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楚曉暮第二天起來上學的時候就看到爸爸四仰八叉地癱在自己的小床上，沒有像平時一樣給他溫牛奶催他長高。
他很高興。
牛奶真的太難喝了，他才不要喝。
只是從那天起，爸爸再也沒帶著他玩過游戲，一直到楚向佐去世，楚曉暮也沒下載過這個游戲。
能陪他玩游戲的人已經不在了。
“你想玩哪個世界的？”林燁的話打斷了楚曉暮的思緒，他循著記憶中的畫面點開爸爸玩過的最後一關，“就這個。”
“還挺精準。”林燁嘴角揚起，使勁揉了揉楚曉暮的腦袋，“一定是你以前沒玩通關，才耿耿於懷了這麽多年。”
他以為楚曉暮會像從前一樣拍掉他犯賤的手，於是趁著最後的時機使勁蹂躪他的腦袋。
他等著那人擡起好看的眼睛瞪他，讓他收斂點，不然就揍他。
可他等了半天，那人還是什麽反應也沒有。
林燁不禁有些卡殼，不確定地又揉了他頭發一把：“曉暮？”
“啊？”楚曉暮回過神來，“你怎麽還沒開始玩？”
林燁在他腦門上輕輕彈了一下：“你不好好看著哥炫技，玩這還有啥意思？”
楚曉暮對此嗤之以鼻：“還炫技呢，過不了這關我就把你衣服扒了，讓你當街裸奔。”
“想什麽呢？”林燁湊近他，距離近得過分，清俊的眉眼就在楚曉暮眼前，楚曉暮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你這一天老是走神，不會是有對象了吧？”
楚曉暮一把推開他，那種領地被侵占的不安全感總算煙消雲散，他把臉撇向別處，看都不看那家夥一眼：“別這麽急著給你找奶奶。”
林燁聽他這麽說，心裏竟也安定下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滿足感：“那你看好了，哥技術可是很牛逼的，放眼全中國，不，全世界！達到我這水準的都少之又少。”
“胡說！”楚曉暮終於笑起來，“你要有那技術當個游戲主播都能發家致富。”
他看著林燁神采飛揚的模樣，眼前逐漸映出另一個人的倒影。
“小暮，爸爸厲不厲害？”年輕英俊的父親拍拍兒子的腦袋，“爸爸玩游戲這技術，不說全國第一，起碼也是世界第一吧哈哈哈哈哈……”
小小的楚曉暮不高興地拍掉父親的手：“不要摸我的頭，會長不高。”
不曾想楚向佐摸得卻更起勁了，兩只大手像洗皮球一樣將兒子軟乎乎的臉頰拉扯揉捏，還賤兮兮地逗孩子：“誰叫你不肯喝牛奶，活該長成個小矮子！”
楚曉暮被爸爸欺負得沒法，委屈得都快哭出來了，抽抽噎噎的：“我要告訴媽媽……說你打我……”
這下可好，楚向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媳婦生氣，忙不疊地開始哄兒子：“哈哈，爸爸那不是逗你嘛，我們家曉暮一定能長得比姚明還高！”
楚曉暮哭著把臉埋在父親臂彎裏：“我……我……不要喝牛奶……”
“不喝不喝！”楚向佐抱著兒子轉圈，“以後爸爸都不給你喝了好不好？”
反正這小子傻得很，過兩天肯定就忘了。
“現在咱們都有彼此的小秘密了。”楚向佐伸出小拇指拉住兒子藕節似的渾圓可愛的小手，在兒子耳邊低聲說，“誰都不許告訴媽媽。”
楚曉暮卻眨巴著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緩慢又堅定地搖了搖頭：“我要告訴媽媽，除非爸爸給我買變形金剛。”
“嘿，你小子！”楚向佐作勢在他滾圓的小屁股蛋上拍了一巴掌，又去撓他的胳肢窩，“這次考試考了第幾啊？”
楚曉暮“咯咯”笑著，一邊躲避著父親，一邊大聲說：“第一！”
“好！”楚向佐高興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那爸爸就給你買變形金剛，咱倆拉鉤。”
楚曉暮看著父親伸出的小拇指，卻又猶豫了。
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恰恰相反，他知道楚向佐言出必行。
可是楚向佐只是一個小小的小學語文老師，薪水本就微薄，爺爺又生病住院，家裏哪有錢給他買變形金剛？
雖然父母什麽都不對他說，但他是能看出來的。
從父母對房東的低聲下氣，從很少點亮的電燈，從每次都要拿開水涮幹凈的碗碟，從過年只給自己買的新衣。
他都知道的。
楚向佐看著兒子猶豫不決的模樣，笑了起來：“來呀，爸爸又不騙你。”
楚曉暮最終還是伸出了小拇指，只是他擡頭認真地看著父親：“爸爸我不喜歡變形金剛了，我不告訴媽媽。”
“瞎說！”楚向佐刮了一下兒子柔膩可愛的鼻梁，“等爸爸寫的書出版了，給咱們小暮買一棟樓的變形金剛，在曉暮十二歲生日的時候咱們還要請變形金剛來給曉暮變魔術！”
到底還是孩子心性，楚曉暮那副小大人的表情馬上就崩不住了，眼睛亮晶晶的：“真噠？”他在楚向佐的臉上狠狠啵了一口，“爸爸真好！”
“哎喲，臭小子，親我一臉口水！”嘴上這麽說，楚向佐卻樂得跟個傻子似的，暗暗發誓這幾天都不洗臉了，他一把把兒子抱了起來，拿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蹭楚曉暮嬌嫩的脖頸，“等著吧，會有那麽一天的！”
可是不會有了，永遠都不會有了。
只有那個破損殘肢的變形金剛還在陪伴著他，只是它也一天天衰老下去，關節變得僵硬，任憑楚曉暮怎樣用心呵護都無法阻止歲月對它的消磨，像是親眼見證一起長大的朋友踏入墳墓。
楚曉暮再也無法忍受，他將變形金剛藏在楚向佐留下的鞋盒裏，封得死死的，再也沒有打開它。
他終於親手將過去的一切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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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就要過年了，楚曉暮看著街邊光禿禿的樹枝被裝點上花裏胡哨的彩燈，戴著一次性手套漫不經心地往烤簽上串燒烤材料，心裏的焦慮也一點點蔓延，整個人沒有絲毫過年該有的喜慶樣。
他實在是不想回去。
在青姐這打工雖然從早忙到晚，但卻更像是家的感覺。
“喲，暮子這是想啥呢？”一起打工的黃毛少年魏雲見楚曉暮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咧開大嘴打趣他，“嘿，現在數你最慢了！”
“哦哦，不好意思。”楚曉暮這才回過神來，面無表情地繼續手裏的工作。
“怎麽啦？”坐在魏雲旁邊的徐美美高中輟學已經好幾年了，心思細膩成熟，一眼就看出楚曉暮心情低落，“快過年了怎麽還不開心？”
過年有什麽好，不就是提醒自己父母又去世了一年。
他們回來的可能性變得更小。
心裏是這麽想，楚曉暮卻不願意說出來掃大家的興，只得勉強笑笑：“沒有不開心，真的。”
他低頭想要再拿一根烤簽，卻摸了個空，定睛一看，面前已是空空如也。
“……”他的目光徑直朝身旁的林燁望去，帶了點審視的味道。
林燁對此視若無睹，好像偷偷幫楚曉暮的不是他而是田螺姑娘。
坐在兩人面前的魏雲倒是看得清清楚楚，羨慕得不行：“燁子啊，你說咱倆一起打工也這麽多年了，咋就不見你幫我幫得這麽積極呢？”
林燁也沒有絲毫被戳穿的尷尬，整個人都是大咧咧的：“曉暮是我兒子，我當然得照顧著他，你要是也認我當爹，一切好說！”
“扯淡！”魏雲笑著罵了他一句，“爺比你大好幾歲呢，還認你當爹，等你這個學生仔畢業再說吧！”
徐美美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還是讀書好啊，當初我不好好學習，我爸讓我別念了供我弟弟念書，現在後悔也沒用了，念書真比受苦輕松多了，你倆一定要努力啊，別過成我這樣才知道後悔。”
楚曉暮聽她這麽說，心裏無波無瀾，他覺得現在的日子挺好的，沒有人否定他的價值，把他跟坐牢似的鎖在那一方小小的校園，強硬地往他腦子裏灌輸知識，好像他們在畢業之前根本不能算作是“人”，只是一個個大同小異的機器，用來滿足學校領導和家長的虛榮心。
更重要的是……
這裏有林燁。
他會在每個清晨見到這個笨蛋騎著自行車等在樓底朝他招手微笑，會在來的路上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陽光傾灑於大地，又會在夜晚見證整個城市的安眠。
如果這就是人生的話，那好像……也還不賴？
或許他們在生命的每個階段都無法珍視這段旅程，小孩子盼望著長大，大人卻又夢想著回到童年，回到一切都來得及不會留下遺憾的年紀。
楚曉暮他們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華，可他並不自由，人的一生都在束縛中成長、衰老，最終靈魂又被禁錮於墳墓。
只有溫柔赤誠的少年不曾遠離，帶著他的記憶逃離了歲月的斑駁。
他會一直記得他。
幾個人在傍晚終於將一切都收拾妥當，現在還不到飯點，他們難得的有了空閑。
林燁這家夥竟然從書包裏掏出寒假作業本開始認認真真地算題，楚曉暮看著他一絲不茍的模樣，暗暗感概果然還是不能相信學霸的鬼話。
“……你不是說不會做寒假作業了嗎？”
“是啊。”林燁頭也不擡，筆尖極快地在紙面上運轉，像是蜜蜂撲閃的透明薄翅，“這裏有幾道題挺好的，不做可惜。”
“……”好啥好可惜的，這人真是個奇葩。
“帥哥收你答案啦？”
“沒有。”
“那你幹嘛不抄，非得開學賭一把。”
林燁終於擡頭看了他一眼，很奇怪的模樣：“那些質量不好的題抄了除了廢筆芯還有別的用嗎？”
楚曉暮啞口無言。
得，填鴨式教育碰上一只只肯吃精飼料的鴨子精。
他和他果然不是一個世界的。
楚曉暮的心裏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難受。
他仿佛看到兩人的友情在天賦和雲泥之別的未來面前支離破碎，少年時的形影不離最終在生活和距離的磋磨下只能漸行漸遠。
這次他真的不想就這麽算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和這個家夥形同陌路。
可他真的能從過去的泥沼中脫身嗎？
楚曉暮在父母去世後就一直把自己蜷縮在厚厚的繭裏，平庸和頹廢已成為習慣，哪怕有一絲光亮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只會下意識地躲到更深的黑暗中去。
他是有些怕的，怕自己付出一切卻只能收獲嘲笑與輕蔑，怕自己脫離了舒適圈的保護，為了那點虛無縹緲的友情，不管不顧的追隨林燁的腳步，卻只能成為他的累贅和生命中的過客。
畢竟兩人只是朋友，也只能是朋友，成不了血濃於水的親人。
林燁會離開這裏，去到更寬廣精彩的世界，見到無數和他一樣優秀的人，收獲更多真摯的感情，到時候，他就會發現自己是多麽的庸俗與無聊。
他會忘記自己嗎？
楚曉暮苦笑一下，大概是會的吧。
林燁一直在算題，等他終於將那幾道難搞的數學題收拾完，忍不住伸直了酸疼的脊背，卻看見楚曉暮眼睛一眨不眨地呆呆盯著他看。
他疑惑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對方毫無反應，林燁心裏有點失望，原來不是在看他啊……
“曉暮……”他使勁揉了揉對方柔軟茂密的頭發，楚曉暮這才回過神來，緊緊護住自己雞窩一樣亂糟糟的腦袋，警惕地瞪著他，一臉不滿：“你擼狗呢？信不信我揍你。”
“我可沒這麽說。”林燁大搖大擺地坐在楚曉暮旁邊的椅子上一臉壞笑，“玩游戲嗎？”
楚曉暮“切”了一聲：“不玩！”他那小破手機下載個電子書都費勁，哪有內存供他揮霍玩游戲。
林燁哈哈大笑：“那我玩，讓你見識一下哥的技術！”
楚曉暮看著他掏出那個破舊的手機，以為他會玩當下流行的槍戰類游戲，於是也好奇地湊過去。
然後他看到童年經典的游戲畫面——一只僵屍的手驀的穿出地面，伴隨著一陣熟悉的毛骨悚然的笑聲。
“……”
這貨還真是不按套路出牌。
楚曉暮送他一個大白眼：“玩了這麽多年全通關了嗎？”
林燁笑瞇瞇的：“那是當然，我只是重新玩一遍而已。”
“……你可真絕，有本事把二代也全過了。”
“行啊，你看好了。”林燁直接退出點開旁邊的二代游戲，楚曉暮這才發現游戲已經進階到了十幾個世界，想當初楚向佐卡在第三個世界死活過不了關，大半夜的不睡覺偷偷熬夜通關，被他媽安小暮發現後抓著拖鞋揍得滿屋子跑。
跑的過程中還不小心在睡得香甜的楚曉暮身上踩了一腳，把安小暮心疼得跟掉了肉似的，抱著迷迷瞪瞪的楚曉暮哄了一晚上才罷休。
楚曉暮不知道的是，在他睡著以後，安小暮又扔掉拖鞋舉著搟面杖以十足的精氣神將那個膽敢踩她寶貝兒子的王八蛋打得差點跪地求饒，氣勢洶洶地關上房間門，本就打算凍死那個臭男人，最後卻還是開了一條細窄的門縫。
楚向佐感激涕零，忍不住有些老淚縱橫，以為老婆大人人美心善，終究還是舍不得留下自己的親親老公獨守空床，正打算偷偷地將那賴在床上睡得像只小豬一樣的小懶蟲提溜出去，就被安小暮扔出來的被子砸了個滿頭滿臉，然後他就聽見了房間門上鎖的“哢嚓”聲。
“……”楚向佐很想大喊大叫讓老婆把門打開，又轉念一想說不定媳婦兒子都已經睡下了，自己也不好打擾他們，於是只能委委屈屈地蜷縮在楚曉暮的兒童床上。
玩游戲的代價很是慘痛，懷裏沒了香香軟軟的媳婦，游戲也沒有了吸引力，楚向佐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對窩在安小暮懷裏流著哈喇子的傻兒子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楚曉暮第二天起來上學的時候就看到爸爸四仰八叉地癱在自己的小床上，沒有像平時一樣給他溫牛奶催他長高。
他很高興。
牛奶真的太難喝了，他才不要喝。
只是從那天起，爸爸再也沒帶著他玩過游戲，一直到楚向佐去世，楚曉暮也沒下載過這個游戲。
能陪他玩游戲的人已經不在了。
“你想玩哪個世界的？”林燁的話打斷了楚曉暮的思緒，他循著記憶中的畫面點開爸爸玩過的最後一關，“就這個。”
“還挺精準。”林燁嘴角揚起，使勁揉了揉楚曉暮的腦袋，“一定是你以前沒玩通關，才耿耿於懷了這麽多年。”
他以為楚曉暮會像從前一樣拍掉他犯賤的手，於是趁著最後的時機使勁蹂躪他的腦袋。
他等著那人擡起好看的眼睛瞪他，讓他收斂點，不然就揍他。
可他等了半天，那人還是什麽反應也沒有。
林燁不禁有些卡殼，不確定地又揉了他頭發一把：“曉暮？”
“啊？”楚曉暮回過神來，“你怎麽還沒開始玩？”
林燁在他腦門上輕輕彈了一下：“你不好好看著哥炫技，玩這還有啥意思？”
楚曉暮對此嗤之以鼻：“還炫技呢，過不了這關我就把你衣服扒了，讓你當街裸奔。”
“想什麽呢？”林燁湊近他，距離近得過分，清俊的眉眼就在楚曉暮眼前，楚曉暮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你這一天老是走神，不會是有對象了吧？”
楚曉暮一把推開他，那種領地被侵占的不安全感總算煙消雲散，他把臉撇向別處，看都不看那家夥一眼：“別這麽急著給你找奶奶。”
林燁聽他這麽說，心裏竟也安定下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滿足感：“那你看好了，哥技術可是很牛逼的，放眼全中國，不，全世界！達到我這水準的都少之又少。”
“胡說！”楚曉暮終於笑起來，“你要有那技術當個游戲主播都能發家致富。”
他看著林燁神采飛揚的模樣，眼前逐漸映出另一個人的倒影。
“小暮，爸爸厲不厲害？”年輕英俊的父親拍拍兒子的腦袋，“爸爸玩游戲這技術，不說全國第一，起碼也是世界第一吧哈哈哈哈哈……”
小小的楚曉暮不高興地拍掉父親的手：“不要摸我的頭，會長不高。”
不曾想楚向佐摸得卻更起勁了，兩只大手像洗皮球一樣將兒子軟乎乎的臉頰拉扯揉捏，還賤兮兮地逗孩子：“誰叫你不肯喝牛奶，活該長成個小矮子！”
楚曉暮被爸爸欺負得沒法，委屈得都快哭出來了，抽抽噎噎的：“我要告訴媽媽……說你打我……”
這下可好，楚向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媳婦生氣，忙不疊地開始哄兒子：“哈哈，爸爸那不是逗你嘛，我們家曉暮一定能長得比姚明還高！”
楚曉暮哭著把臉埋在父親臂彎裏：“我……我……不要喝牛奶……”
“不喝不喝！”楚向佐抱著兒子轉圈，“以後爸爸都不給你喝了好不好？”
反正這小子傻得很，過兩天肯定就忘了。
“現在咱們都有彼此的小秘密了。”楚向佐伸出小拇指拉住兒子藕節似的渾圓可愛的小手，在兒子耳邊低聲說，“誰都不許告訴媽媽。”
楚曉暮卻眨巴著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緩慢又堅定地搖了搖頭：“我要告訴媽媽，除非爸爸給我買變形金剛。”
“嘿，你小子！”楚向佐作勢在他滾圓的小屁股蛋上拍了一巴掌，又去撓他的胳肢窩，“這次考試考了第幾啊？”
楚曉暮“咯咯”笑著，一邊躲避著父親，一邊大聲說：“第一！”
“好！”楚向佐高興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那爸爸就給你買變形金剛，咱倆拉鉤。”
楚曉暮看著父親伸出的小拇指，卻又猶豫了。
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恰恰相反，他知道楚向佐言出必行。
可是楚向佐只是一個小小的小學語文老師，薪水本就微薄，爺爺又生病住院，家裏哪有錢給他買變形金剛？
雖然父母什麽都不對他說，但他是能看出來的。
從父母對房東的低聲下氣，從很少點亮的電燈，從每次都要拿開水涮幹凈的碗碟，從過年只給自己買的新衣。
他都知道的。
楚向佐看著兒子猶豫不決的模樣，笑了起來：“來呀，爸爸又不騙你。”
楚曉暮最終還是伸出了小拇指，只是他擡頭認真地看著父親：“爸爸我不喜歡變形金剛了，我不告訴媽媽。”
“瞎說！”楚向佐刮了一下兒子柔膩可愛的鼻梁，“等爸爸寫的書出版了，給咱們小暮買一棟樓的變形金剛，在曉暮十二歲生日的時候咱們還要請變形金剛來給曉暮變魔術！”
到底還是孩子心性，楚曉暮那副小大人的表情馬上就崩不住了，眼睛亮晶晶的：“真噠？”他在楚向佐的臉上狠狠啵了一口，“爸爸真好！”
“哎喲，臭小子，親我一臉口水！”嘴上這麽說，楚向佐卻樂得跟個傻子似的，暗暗發誓這幾天都不洗臉了，他一把把兒子抱了起來，拿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蹭楚曉暮嬌嫩的脖頸，“等著吧，會有那麽一天的！”
可是不會有了，永遠都不會有了。
只有那個破損殘肢的變形金剛還在陪伴著他，只是它也一天天衰老下去，關節變得僵硬，任憑楚曉暮怎樣用心呵護都無法阻止歲月對它的消磨，像是親眼見證一起長大的朋友踏入墳墓。
楚曉暮再也無法忍受，他將變形金剛藏在楚向佐留下的鞋盒裏，封得死死的，再也沒有打開它。
他終於親手將過去的一切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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