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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疫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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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疫災

進入刑部大牢的時候, 已經入夜了。

牢中燃著火把,羅太監提著燈籠走在謝桐跟前,給他引路, 一邊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風,皺眉道:

“聖上,這獄中味道實在不好聞,要不還是將人提出來,到外邊去審。”

謝桐懶得費那功夫,擺手說:“不必麻煩。”

為了迎接天子的到來,刑部的人已經提前將獄中簡單清理過一遍,地上都是幹凈的, 除了有點血腥味,其實問題不大。

往前走著, 羅太監見還沒到地方, 於是瞄了後面的謝桐一眼,小心出聲問:“聖上, 為何太傅大人不進來?”

提起這件事, 謝桐也略有幾分郁悶,他其實已經同意聞端與自己到獄中審問曲遷,但在入口處, 聞端卻還是停下了腳步。

“臣在這裏等聖上便可。”他道:“聖上, 臣並不願令你為難。”

“朕要單獨審問刺客, ”謝桐面對著羅太監的疑惑, 淡聲道:“太傅為了避嫌,於是沒有進來。”

羅太監皺了皺鼻子, 還是沒聽明白。

既然要避嫌,那又怎麽還陪著到了刑部大牢門口呢?

既然都到了門口, 怎麽又不一並進來呢?聖上與太傅,如今竟都生疏到了如此地步嗎?

羅太監想不通,不僅想不通,他還覺得最近的謝桐和聞端,兩個人之間的相處都怪怪的。

他是在宮中伺候幾十年的老太監了,見過三朝帝王,無數妃嬪大臣,這人與人相處的細節,就沒有他瞧不出端倪的。

雖然聞端一貫心思深沈,情緒從不輕易顯露在面上,難以讓旁人看透。

但謝桐只有二十歲,登基尚不足半年,羅太監也算是看著謝桐從太子成為聖上的老人,對自家聖上的些微心思,還是能捉摸幾分的。

如羅太監所見,謝桐從前對聞端是既依賴又防備,然而不管怎麽防備,畢竟快要十年的師生情誼,豈是說舍棄就能舍棄的?

羅太監覺著,謝桐向來其實都是非常親近聞端的,就算謝桐本人沒有察覺,他作為天子身邊的宮人,也能瞧得十分清晰。

特別是前段時間,謝桐與聞端二人簡直親近得“如膠似漆”——羅太監想了半天,還是謹慎地用了這個形容詞。

他還記得之前偷偷聽來的,謝桐對聞端心存著不尋常的感情一事。從羅太監的角度,他認為是一件好事。

天子與朝中的重臣因著這一層感情,和諧相處了起來,不再針鋒相對的,為難他們這些下人,怎麽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這段和諧的時光還沒有多久,今時今日看起來,又貌似有變味的勢頭。

羅太監數了數,憂心忡忡地想,聖上與太傅大人,這半個多月來,一共就只一起用了五次膳。

哎呀,這可怎辦?

之前南下東泉時,聖上與太傅,可是日日夜夜,連寢時都在一起的啊!

這相處的次數銳減,難不成是兩人間的感情出現了大問題?有了大矛盾?

難怪最近總見聖上悶悶不樂,太傅大人神思消沈,連帶著禦書房那只肥圓的雪球兒都不愛動彈,成日裏懶洋洋地睡在書案下,從前愛睡的暖玉窩都嫌棄了。

羅太監在這火急火燎地憂愁,謝桐卻是全然不覺,兩人一路走到大牢盡頭才停下。

曲遷就被單獨關押在右側的一間牢房裏。

見到人時,謝桐蹙了下眉,問:“沒有朕的許可,刑部為何私自用了刑?”

青年倚坐在角落裏,身上特意為殿試準備的品竹色長袍已經破了,從胸口到腰際是幾道鞭痕,原本束起的長發也散落了一些下來,整個人瞧起來有些狼狽。

但即便如此,曲遷依舊挺直腰板,端正坐在角落裏,聽見來人的動靜,他睜開眼,黑眸靜靜地看向謝桐二人,神色無波無瀾。

“許是抓進來時不太老實,就隨手抽了兩鞭子。”羅太監陪著笑道:“奴才這就出去訓一訓那些看守。”

如曲遷這種刺殺天子的人進了牢裏,通常都是死罪,看守們見了人覺得不爽,偶爾用點私刑,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情。

沒想到謝桐會過問。

等羅太監離開後,謝桐站在原地,看向坐在裏面的青年。

“你也見過了,大牢裏用刑,可是從不講究情面的。”他淡淡道:“你有沒有什麽話要對朕說?”

曲遷一動不動,安靜地望著他,就是不開口。

“今夜是你最後的機會,”謝桐也不急,嗓音悠悠:“趁著朕還有幾分好奇心,你從實招來,或許之後不必受太多磋磨。”

“等朕離開後,刑部那群人會怎麽對你,朕就懶得過問了。”

與他對視許久,曲遷終於開了口,因為太久沒有喝水,聲音沙啞:“我可以死。”

謝桐忽然笑了一笑,臉上頗有幾分玩味:“你千裏迢迢從曲田而來,原來是想要給朕送個人頭,什麽目的都沒達成,白白赴死,這就是你想要的了?”

“還是說,你覺得刑部的大牢和刑罰格外有趣,就想要死在這裏呢?”

曲遷默然不語,幹澀出聲:“沒能殺了你,是我技不如人,沒什麽好說的,你不必激將我。”

“好吧。”謝桐點點頭,看了看他,索性找了個幹凈地方席地而坐:“既然你不願意說,那朕便來猜一猜,如何?”

見謝桐絲毫不顧忌身份地坐在大牢地上,曲遷楞了一下。

“你是曲田縣本地人,家中境況平常,唯有醫術出色。”

謝桐不徐不疾地說:

“西南早有疫病流行,你原本在城中盡力幫扶救治患者,卻突然在兩月之前出了城,一路直奔京城而來。你出來不久,曲田縣就封了主城,再無一人可以擅自出入。”

曲遷一直沈默著,刻意不回答謝桐的話,但他還不會很好地掩飾面上的神情,忍不住流露出幾分情緒來。

謝桐觀察著他的神色,認為自己說得應該大體沒錯。

“你是因為疫病一事,才出了城……”謝桐一邊揣摩他的眼神,一邊不緊不慢道:“但不留在曲田治病,而是選擇來京城刺殺朕——”

“你是覺得,只要殺了朕,這疫病的源頭便可截斷?”

謝桐蹙眉,忽然又否認了自己的話:“不可能,疫病自西南而起,與朕並無幹系。所以你是對朕處置疫病的舉措不滿,才貿然北上行刺?”

曲遷別了下臉,薄唇已經緊緊抿住,隱忍著什麽激烈的情緒。

謝桐不解:“朕是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才讓你如此忿忿不平?朕自覺已經對西南疫病盡了力,甚至還開了科考,就為了選些醫術精湛的人奔赴西南……”

“在你眼裏,這些便是全部了?”

曲遷忍無可忍,終於出聲打斷謝桐的話:“你是天子,是聖上,曲田縣的人命,在你眼裏不值一提是麽?既然說自己有心治疫,又為何要頒布那樣的旨意?!”

謝桐被他打斷話語,也不惱,平靜地聽完了這番怒斥,甚至還微微笑了一下:“什麽旨意?”

曲遷怒意更甚,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大步走近,腳上的鐵鏈哐當作響。

在距離謝桐幾步遠的地方,鐵鏈繃到極處,無法再前進一步,曲遷就站在那裏,與謝桐隔著森森鐵欄,眉眼間都是冷厲的厭惡:

“三歲以下,六十歲以上的人染了疫病,因為難以醫治,拖去郊外就地活埋;一家中如有人染病,家裏的糧食凈水全部要上交,美名曰分配給沒病的人;染了病的,去了醫堂也不給藥,三天後若還是沒死才開始著手醫治……”

“若不是因為你下的荒唐旨意,西南的疫病何以愈演愈烈,甚至還讓曲田封了城?!”

“我的弟弟……就因染上熱疾,死在幾月前!”

曲遷話說得太快,氣息不穩,胸膛劇烈起伏著,怒意依舊絲毫未減。

如果不是他的身手太差,即使殺不了眼前的人,也必要給這暴君來上狠狠那麽一下,讓他也痛上十天半個月,方能稍微緩解幾分積攢的濃重恨意。

然而曲遷怒斥完這一通話後,卻發現謝桐安靜地坐在原處,俊麗面容上神色冷淡,沒有一絲變化。

“朕沒有下過這樣的旨意。”他道。

曲遷冷笑了一聲:“你以為這麽說,我就會信嗎?曲田縣官府中就有印著玉璽印的黃錦聖旨,每字每句都寫在上頭,我親眼見過!”

聽到這裏,謝桐終於有了點意外的反應。

“聖旨?”

如果是西南有謠傳,謝桐其實並不驚奇,京城與西南離得太遠,疫病流行,百姓口耳間傳出什麽話來都不奇怪。

但若是真的如曲遷所言,有一份蓋有玉璽印的“聖旨”曾被頒到了曲田,還寫的是那樣滅絕人道的命令,那這整件事情的性質都變了。

偽造聖旨是淩遲的大罪,在疫病橫行的節骨眼上,是誰膽敢如此猖狂地偽造天子的旨意?目的又是什麽?

總不能是逼曲遷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醫師北上京城,對天子進行刺殺吧。

短短一瞬間,謝桐心頭掠過多種揣測。

曲遷冷冷地盯著他看:“你自己下過的旨意,自己都不記得了嗎?”

“朕還年輕,記性向來很好。”謝桐淡淡道:“朕從未下過這樣的旨意,你看見的所謂聖旨,應是有心人偽造的。”

曲遷的表情壓根就是不信。

“你信與不信,朕也不在乎。”

謝桐拍拍身上沾的塵土,站起身來,一邊漫不經心般道:“朕還沒空在你這樣的小人物上頭費心,假聖旨究竟是何人所為,朕自會查明。”

說完這句話,謝桐也不再看曲遷,竟是擡步就要離開了。

曲遷一僵,沒想到謝桐說走就走,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眼睜睜看著人走了幾步,才急聲說:“站住!”

謝桐當然沒理他,自顧自往前走去。

曲遷:“聖旨是真是假又如何?你現今知曉曲田縣中早已水深火熱,難道還要裝聾作啞,什麽都不做嗎!”

謝桐頓了下腳步,偏過臉,往後瞥了他一眼,輕描淡寫道:“你身為曲田縣人,來刺殺朕,朕沒遷怒於你家鄉,已是寬宏大量,你還想要求什麽?”

曲遷險些被氣死,也顧不上冷臉了,腳下的鐵鏈嘩嘩作響:

“你……你果然是個昏君,你這樣的昏君怎麽還有臉坐在皇位上?!”

謝桐哼笑了一聲,慢吞吞道:“昏君又如何?這皇位朕不坐,難道要給你來坐?”

曲遷看著他越走越遠,無計可施,明知可能是激將法,也只得咬牙出聲:

“你別走!我相信那聖旨是假的,我可以給你們提供線索,找出那偽造聖旨之人。”

青年蒼白的面容上染著情緒激動時浮現的紅暈,緩緩舒出一口氣,低聲道:

“我刺殺天子,必有一死,沒有關系。但請……聖上顧及西南百姓性命,盡快下旨撤除假聖旨的命令,還無辜百姓一條生路。”

末了,他垂著眼,極慢地曲起雙膝,跪在了大牢潮濕粗糙的地面上。

*

“偽造聖旨?”

夜已深,禦書房裏卻還燃著明亮的燭火,雪球兒也深夜不睡,撲在謝桐膝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尾巴,要人給它擼毛。

聞端聽了謝桐的話,很輕地擰起眉,嗓音微沈:“此事非同小可,曲田被封城已有兩月,如今看來,裏面已不知是什麽情形。”

謝桐捏了捏眉心,低低道:“老師,朕想去一趟西南。”

聞端靜了靜,開口說:“聖上,疫病不比水患,這一次會比當初南下東泉更加兇險。”

“正是因為兇險,朕才不放心旁人去。”

謝桐也頗為煩惱,摸著雪球兒道:“假聖旨不知是何人所為,在此關鍵時刻犯下這等暴行,恐是沖著朕來的。朕若是不查清楚,之後會有更大的禍事。”

預示夢中火燒曲田的描述還歷歷在目,謝桐絕不願意坐等這可怕的預示成真。

而聞端先前提起的安昌王,謝桐也曾思索過。

但安昌王在謝桐記憶中仍是親切穩重的皇兄模樣,無論如何,沒有查明真相之前,謝桐都無法將他與那偽造聖旨、罔視人倫的逆賊聯系在一起。

“西南的疫病流傳許久,現下東泉的水患已解決,也是時候想方設法著手根治這疫病了。”謝桐道。

聞端坐在圈椅中,輕輕頷首,然後平靜道:“既如此,那臣去吧。”

謝桐一驚,不自禁反問:“什麽意思?”

“聖上就是想去,這朝廷上下也不會同意。”

聞端說:“臣替聖上去,既可查明假聖旨的真相,又可駐守西南,尋醫師遏制疫病傳播。”

謝桐的心跳猛地加劇,忍不住起身道:“太傅想去,難道朝廷的那些官員就會同意嗎?”

“在他們眼裏,你比朕這個登基不久的天子重要得多!”

聞端垂了下眼,似乎很輕地笑了一下,語氣頗有幾分無奈:

“聖上,在臣眼裏,你也比任何人都重要得多。”

“包括臣自己。”他道。

謝桐立在椅前,雪球兒被他突然起身的動作驚得跳到了地上,此時不解地用爪子扒拉謝桐的褲腿,喵喵叫著要人抱它。

謝桐顧不上安撫雪球兒,他深吸一口氣,才發覺自己掩在袖中的手都在微微發顫。

“朕不允。”他沈沈道:“太傅,你好好地給朕待在京城,去西南的人選,朕會再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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