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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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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第 65 章

隆冬時節,沈蘭宜端坐在書案邊。磨得極薄的琉璃窗扇光可鑒人,瑟瑟寒風被隔絕在窗外,婀娜多姿的雪影卻正好映襯在窗前。

屋內燒著地龍,不過沈蘭宜怕冷,她依舊穿得厚厚的,毛領子堆到了腮邊,不拿筆的左手也揣在手爐上。

鐺、鐺——

有人敲窗戶,沈蘭宜循聲擡頭,便見珊瑚在窗外,獻寶似的托起手上的酥糖,示意她開門。

沈蘭宜打開門,迎她進來。珊瑚呵著氣,邊往裏走邊道:“娘子,怎麽不去書房那邊待著,只窩在這小廂房裏寫字?”

“屋子小才聚暖氣呢。”

沈蘭宜擱了筆,把一旁的字帖推開,拈了酥糖,甜滋滋的一縷一縷,湊在手爐邊暖熱了才吃。

歸屬譚家的別莊,她已經很久沒有再回去過了。那裏荒僻得很,經過那“邪門”事兒後,譚家連帶對莊上的人,一並是敬而遠之。

靈蘊在家行三,上面兩個兄長、老大裴勝文老二裴定峰死得早,都沒有留下兒子,所以世襲的職位落到了他這個小兒子頭上。

裴大夫人和裴二夫人孀居在家,一心守寡,沒心思摻和旁的事情。所以現在操持裴家宅院裏大小事宜的,是裴三夫人蘇氏,裴疏玉的母親。

蘇氏昨夜睡得不好。

昨兒清早起來,得知前一天夜裏兒子沒有回府,她本想著悄悄地派人去找他回來,不要驚動家裏其他人。

沒成想還是被丈夫察覺了,最後,竟是在臺州衛最大的青樓艷滿汀的後門,逮到了正從裏面出來的裴疏玉。

裴家算不得什麽清貴人家,但是家中子弟出去嫖宿無論如何也不是光彩的事情。

靈蘊自然動了大怒,要動家法,蘇氏緊趕慢攔也沒攔住。

當然,乖乖挨打不是她好兒子的作風,會鬧得雞飛狗跳並沒有出乎蘇氏的意料。

只不過老夫人前日發癔病,帶回來個妾,正好被裴疏玉捉了做筏子,把他爹氣得兩頓沒吃不說,到了晚上,裴疏玉居然還真的歇在了那小妾院子裏。

這讓蘇氏很是憂心。

蘇氏在某種程度上和丈夫立場一致,他們就這麽一個兒子,當然不希望他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去搏軍功,只願他安安生生地襲裴家的職,但是這不代表她願意看到裴疏玉真的變成紈絝子弟,行事不檢沈迷女色。

他們母子間一直淡淡的,所以這種事情,蘇氏不打算直接和兒子談。

就今天清早,蘇氏先叫來了那兩個妮兒,聽她們說昨晚並沒有發生什麽,才放下心來。

不過那個妾室,蘇氏心想,該敲打還是要敲打的,以免她日後心大。

正被蘇氏念叨著的沈蘭宜一無所知,她跟在箏雅身邊,一邊繃著脖子走,一邊打量著裴家的光景。

裴家人口不豐,府裏的院落並不多,許是因為他們本就來自北邊,連院子裏的假山似乎都要比江浙人家慣用的要更嶙峋粗獷。

她在看新鮮的風景,神情松弛,毫不緊張。

一旁的箏雅一直在偷偷地打量她。

小少爺最討厭被長輩擺布,眾人原本以為他會厭屋及烏嫌棄這個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妾,結果非但不然,小少爺當晚就按捺不住去了人家院裏。

眾人都在猜,這個沈氏得是何等的姿容,竟讓倔強的小少爺一見鐘情?

不過在箏雅看來,沈氏生得是不錯,可年紀尚小,還沒有長開,撐死了也就三分美麗七分可愛。

沈蘭宜被她看得毛毛的,隨即放慢了腳步,和箏雅錯開兩步,避開她的視線。

箏雅收回了稍顯冒犯的目光,加快了步子,引著沈蘭宜來到了蘇氏的地盤。

沈蘭宜一臉坦蕩地邁過了門檻,朝坐於上首的端莊婦人行了一個禮。

站起的時候,她悄悄擡起眼眸,看向裴疏玉的母親。

是一個眉峰高挑的中年女子,顴骨生得有些高,唇角沒有笑意。

裴疏玉母親的生平,史書上筆墨寥寥,除了她出身軍戶人家以外,沈蘭宜只記得她長壽。

長壽到什麽地步?她的兒子、女兒,她的丈夫,乃至她的妯娌、侄女侄女婿,全都死在了她前頭。

幸或不幸,也許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與此同時,從沈蘭宜踏進這間屋子起,蘇氏也在打量著她。

不同於沈蘭宜小心翼翼的窺探,蘇氏梭尋的眼神絲毫不加掩飾,足足將她上下看了兩圈後,才道:“坐吧。”

沈蘭宜應聲,遙遙隔了一把椅子落座。

沈太傅身為文臣之首,他家女兒的禮儀、行至自然沒話說,從進門起的福禮到入座後的坐姿,哪怕是讓宮裏的女官來看都是挑不出錯的。

蘇氏見了,心裏暗暗一驚。

若非她早知這沈氏的出身,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她是個商戶女的。

據她所知,沈家不過是個開布坊的,怎麽教養得出這樣的女兒?

蘇氏看著她,嘴角扯出個和煦的笑:“箏雅,給沈姨娘看茶。”

蘇氏不笑的時候還好,看著不好親近,但也不算刻薄,可她一笑,反倒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沈蘭宜回她一個笑:“多沈三夫人。”

她低下頭,認真喝茶。

見這沈氏身量纖纖,好似只有一把骨頭,也就臉上還有些肉,蘇氏想起這沈氏家道中落,父親被害死,如今她發間都只有一只素銀簪子,敲打的話忽然說不出口了。

最後蘇氏只道:“這兩日在府裏過得可還習慣?”

裴將軍的娘果然也是個好人啊,還特地關心她。沈蘭宜非常感動,她抿著唇,微微點頭:“都習慣的,只是昨晚的夜食有葷腥,我……不能用,最後生生浪費了。”

原本的蘭宜兒在父親死後沒多久也走了。

按理說,如今沈蘭宜做了妾,也算出嫁女的範疇了,但是她自覺用了人家的身體,占了天大便宜,就應該好好把孝守滿。

雖然昨晚只有一道白燒筍雞是葷菜,但其他的菜她恐是用了葷油,也沒有動,最後只吃了那碗白米飯。

長輩當然喜歡孝順孩子。

蘇氏點了點頭,說道:“你是個孝順的。箏雅,一會兒記得和廚房吩咐,單獨給沈姨娘做素菜,別犯忌諱。對了,你父親的喪事可置辦了?”

沈蘭宜根據原身生前最後的記憶答道:“之前家母帶著小妹小弟去了鄉下,那日老夫人不僅救下了我,聽我哭訴後,還派人將……父親的屍身收斂,送到了鄉下,由家中長輩治喪。”

沈爹是個好人,為了女兒豁得出命,裴老夫人也是好人,為萍水相逢的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可是沈爹死了,裴老夫人這樣好的老人家,得了瘋病。

沈蘭宜心裏湧出了一股淡淡的傷感。

聽罷,蘇氏亦有些感慨:“你就是命不好,不過女人總難免命苦,唉,算了,你日後本本分分的,好好伺候疏玉,總能過下去的。”

她說著說著,還自顧自嘆起氣來,沈蘭宜不知她是想到了什麽,只好一個勁地點頭。

蘇氏把自己敲打的初衷忘得幹幹凈凈,抓著沈蘭宜聊了許久。

最後蘇氏才道:“既然你是老夫人做主接回府的,如今你也該去正院給她行沈禮。”

沈蘭宜重重點頭,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三夫人,我不知去正院該往哪走。”

蘇氏道:“小事,就還是讓箏雅帶你過去好了。快去吧,一般早上老夫人都是清醒的。”

言外之意,就是她在其他時候都是不清醒的。

沈蘭宜沈過蘇氏,跟著箏雅出去了。

走到半途,箏雅忽然小小地驚呼了一聲,她面露赧意:“姨娘,抱歉,奴婢有些肚子疼,沿著這條路往北去就是了,麻煩姨娘自己過去。”

人有三急,聖人都無法免俗,沈蘭宜點頭,反正裴家不大,知道了方向就好走。

轉過最後一個花壇的時候,她忽感覺有什麽東西斜斜地從她後腦勺擦過。

未等她反應過來,原本就搖搖欲墜的發髻順著風散開了。

發生得太突然,沈蘭宜匆忙轉身。

“罪魁禍首”手持一把木劍,縮在花壇後面,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是一個小姑娘,看起來也有十來歲了,可她扒著花壇邊邊的手指甲裏全是泥巴,舉止與孩童無異,唇角甚至還有一些微妙的亮晶晶。

像是口水。

她長著一雙很像蘇氏的眼睛。

——

艷滿汀。

臺州衛最出名的花樓。

起的是艷俗之名,做的是皮肉交易。

正午,澹澹的河面上,飄著幾只精致的畫舫,甲板上的閣樓都有四五層,每一層的欄桿邊都站著朝岸邊招手的女子。

波光粼粼,花紅柳綠,好不美麗。

與這個氛圍格格不入的裴疏玉,背著新打的佩劍,沈著臉穿過尋歡作樂的人群。

有一只畫舫靠了岸,上面的男女兩兩相擁,好似一對對野鴛鴦。

當然,其中也不乏野鴛鴦鴦鴦……

裴疏玉精準地從人群中看見了自己要找的那位,快步流星地走了過去。

船上那位撥開身邊的鶯鶯燕燕,從船上跳了下來。

他熱絡地攬住了裴疏玉的肩:“昨夜的感受如何?”

裴疏玉毫不客氣地把他手打開:“你在說什麽東西。”

“你不是才納了妾,正是夜夜做新郎的時候,找我做甚?別告訴我你今天還有精力練劍啊。”

這個人從來嘴上沒把門,裴疏玉並不奇怪,他在乎的是旁的事情,“方雪蠶,你何時知道的?”

方雪蠶李衙內迎著太陽,伸著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他從昨夜起就呆在畫舫,一點光都不見,眼下一見光,眼角就泛起了淚。

他說:“臺州衛誰不知道?你奶奶英雄救美的故事,就快連說書的都要開堂講一講了。”

裴疏玉有些沈默,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

見狀,方雪蠶更要開他玩笑:“走了走了,別叫師父久等。快和兄弟說說,你那妾長什麽模樣,可會伺候人?”

裴疏玉懶得和方雪蠶這種人糾纏,直接拔劍橫在他面前。

方雪蠶是個混不吝的,當然無所謂,甚至還要把脖子往他劍上比一比:“喲,別是走了心了,兄弟開句玩笑都不成了。”

裴疏玉沒否認也沒承認,淡淡瞥他一眼:“你還是先管好自己腰下那些事吧。”

方雪蠶見他認真,沒再說了。

裴疏玉收劍入鞘,心裏卻因為方雪蠶突然的提及,想起了他的妾。

清早起來,她望著他練劍的眼睛在發光。

昨晚,她的夢囈裏有他的名字。

而他卻只知她姓沈,並不知道她叫什麽。

裴疏玉想,或許下次見到她,應該問一問她的閨名。

“那你想聽什麽呢?”

乍然見得那封信的驚異褪去,他說話的尾音帶上了饒有興致的調調,“或者說,宜娘,你想要做什麽?”

能被點作探花,他的皮相自然沒有可以指摘之處,這雙眼睛認真看著誰的時候,就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引得人直往裏墜。

從前,沈蘭宜很害怕對上譚清讓的眼睛,害怕自己哪裏又做得不妥了,害怕從這雙眼睛裏看到對自己的不滿,害怕從這雙眼睛裏,分辨出慍色。

可現在,沈蘭宜卻沒有挪開目光,只用更鋒利的眼神回贈。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良久,她輕輕嘆口氣,一字一頓道:“今日,我要與你一刀兩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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