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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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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第 63 章

深秋已至,回程的路上寒風瑟瑟,沈蘭宜整個人都還有些恍惚。

這一年裏發生的太多,以至於她竟生出一種仿若隔世的感觸。

裴疏玉沒有在姑蘇徘徊太久,北境終歸還是有太多需要她把持的事宜。方雪蠶的事情也終於塵埃落定,意外的是,不知她和裴疏玉如何達成了一致,她竟也要在之後回北境了。

或許不應該用“回”這個字。方雪蠶是土生土長的姑蘇人,不曾去過那麽遠的地方。

不過……現在的她仿若飄蓬,落到哪裏又何嘗不能安家。

沈蘭宜私以為,眼下去北境,確實也是她最好的路了。

她們最後達成了什麽協定,沈蘭宜只隱約知曉一點。然而她沒有深究旁人私事的打算,更沒有一定要和誰成為知交的想法。

方雪蠶會有自己的人生,不會再如前世那般淪落風塵,把輕飄飄的一生都付托在那根游蕩的繩索,這已經夠了。

只是,在她們即將動身的前一個晚上,沈蘭宜撞見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下晌喝多了茶,夜晚難以成眠,屋裏呆著憋悶,而天邊一片月光正好,她慢悠悠地在山間踱著步,意外聽見一陣細微的聲音。

邕朝,長平三十三年。

陪都。

建在地下的天牢深不見底,光都照不到的地方,縱然插翅也難飛。

二十七歲的裴疏玉被關押此處,聽候發落。

鋪在牢底的稭稈發了黴,與刺鼻的血腥味一混,勉強能算作這兒的“特產”。

裴疏玉不知自己被關進來有多久了。

失去了對光的感知後,他難以捕捉流逝的時間。

沈朽的牢門被推開,幾道腳步聲劃破了靜寂,向他步步逼近。來的人手上拿了火把,橙黃的光暈由遠及近,刺得久未見光的裴疏玉瞳孔微縮。

但他不閃不避,眼睛直視來人的方向,直到那個老熟人停在了他面前。

“裴大人,別來無恙。”

浙閩總兵官、武昌伯丁彥。

別來無恙四個字出現在這樣逼仄的牢房,實在是過於好笑了。

裴疏玉面色平淡,他並不意外來的是丁彥:“恕在下枷鎖纏身,未能遠迎。”

此人死到臨頭,居然還有心情反唇相譏?丁彥撫著自己的長須,哈哈大笑:“裴大人吶,在下很是好奇,時至今日,你可曾後悔那日帶頭上疏,諫言開放海禁?”

祖皇帝祖訓,片板不許下海。

此律令一為集權,二為防倭。身為手掌重兵的抗倭將領,裴疏玉竟敢上疏破祖訓、開海禁,怎能不讓皇帝震怒、朝野激蕩?

裴疏玉坦然回答:“外賊可殺,內奸難除。海禁一日不開,百姓沒有活路,倭寇便一日不絕。沒有誰的身份比我更適合剖開這一點。”

他的話極懇切,裏頭的道理,聰明人丁彥當然懂得。

沿海一帶,倭寇長驅直入,甚至一度打到過陪都,若非有裴疏玉這個不世出的奇才,恐怕情況早就惡化到無法挽回的境地了。

而倭寇為何不絕?

是因為他們三頭六臂,勇武難敵嗎?當然不是。

東南沿海,人多地少,通商是許多人賴以生存的法子,嚴禁通番後,海面戒嚴。老百姓沒有飯吃了,為了養家糊口,不想被倭寇搶,就只能跟著倭寇去搶別人。

此情此境,倭患自然不絕。

丁彥卻敏銳地捕捉到了裴疏玉話中的未竟之意,道:“裴大人逃避了在下的問題。”

“是,我後悔了,”裴疏玉不打算遮掩自己的心思,他的眼神和他的為人一般澄凈:“我雖無有妻兒,卻也有父兄族人,帶累他們非我本意。”

這正是丁彥此來的目的,他語調忽而一轉,道:“那日讀過你的奏疏,皇上氣急罷朝三日,深惡之下,本欲將你裴家全族殺之而後快,可巧的是,那日皇上經過千鯉池,聽見有宮人議論起幾個寡婦的故事。”

裴疏玉眉心一跳。

裴家一度被人譏諷為寡婦門楣——裴疏玉的親爺、兩個叔叔,和若幹庶支的男性族人,接連戰死在延綏,留下了一院子的寡婦,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丁彥繼續道:“寡婦們的丈夫皆是為國捐軀,皇上不忍牽連,是以,只下旨斬你一人。”

裴疏玉道:“多沈。”

不牽連裴家,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這些年為了募兵打仗,他站過隊、亦得罪過人,一朝失勢,墻倒眾人推,也無甚稀奇。

見裴疏玉淡定得過了頭,仿佛聽見的是旁人的死訊,丁彥不由道:“你家人是沒事,可你若只是被輕飄飄地砍個腦袋,皇家顏面置於何處?說句大不韙的,皇上這口氣也無從紓解。”

裴疏玉眉目依舊,道:“淩遲抑或是車裂?”

丁彥搖頭:“皇帝下令,要廢了你的武藝,穿了你的琵琶骨,再從陪都走裴路押解回京候斬。”

兩都相距幾千程,快馬跑一趟也要月餘……囚車押解犯人回京,恐怕沒有兩個月走不下來。

今上在折磨人方面,很是有些巧思。

裴疏玉輕笑,問:“何日行刑?”

丁彥答:“今日午時。”

兩人便再無話可說。

正午,驕陽烈烈正當時。

從京城趕來監刑的天使,帶著“彈琵琶”的匠人來到了刑場。

眾人皆知,裴疏玉一手左手刀使得是出神入化,所以天使很是貼心地叮囑匠人,別弄錯了方向,要穿的是左邊琵琶骨。

鐵釬沒入肌理,捶擊之下,與骨骼共同發出震耳的嗡鳴。

殘存的熱血噴湧而出,帶走了裴疏玉身體中的熱意。

疼,鉆心的疼。

十指尚且連心,何況用鐵器從胸腔生生鑿過。

劇痛之下,裴疏玉雙眼緊閉,一聲不吭,倒讓天使以為他昏死過去了,特地走到他身前去看他情形。

皇帝有令,他可不能就這麽死了,非得活著到京城不可。

像是察覺了什麽,裴疏玉陡然睜開眼,他的眼神有如出鞘的劍光,直射向正前方。

怕被血濺到,天使離他足有數丈遠,可還是被他的目光刺得後退了幾步。

天使忙咳了兩聲,掩飾自己的驚駭,同隨從低語:“去,將金瘡藥都拿來,別讓他死了。”

——

金川門內外,鴉雀無聲。

並非無人,相反的,圍觀者眾,可連黃口小兒都不敢發出啼哭。

人群中似乎有稚子在低聲向爺娘發問:“這個哥哥我好像見過,之前是他救了我們,帶我們打跑壞蛋……”

稚子的話沒有說完,便被家人捂住了嘴。

被持刀兵士團團圍住的囚車,緩緩穿過城門。

裴疏玉年少成名,以一當百,是以哪怕被穿了琵琶骨他們也不放心,怕他生出翅膀逃出去,要安排如此多的人看守。

事實上,傷口正在潰爛,骨頭被貫穿的疼痛也分毫未減,這場酷刑無異於漫長的淩遲,裴疏玉連擡手的力氣都不再有。

這麽多人全副武裝,只為看住一個連刀都拿不起來的人,如何不好笑。

離開陪都後沒多久,裴疏玉因傷口受風,發了高熱,幾日下來便消瘦到可怕,小山一般的身軀迅速垮了下來。

看守的兵卒都不忍多看他一眼。

而裴疏玉的意識卻並沒有變得昏沈。

——如果受了傷就昏頭,那他早死在戰場上了。

裴疏玉始終很清醒,一路盯著走過的城鎮,對比著腦內邕朝的輿圖,算著自己還需要活多久。

皇帝明擺著是要出氣,他若死得快,皇帝就要把這口氣出在裴家其他人身上了。

遣丁彥來告知他,便是這個原因。

所以,他不能死得太早。

而刀光劍影裏游走留下的警覺仍在,裴疏玉盤算之餘,敏銳地察覺自己仿佛被什麽東西盯住了。

從出金川門起,似乎就一直有人在默默看著他。

征戰多年,裴疏玉無比信賴自己的直覺。

它是他最好的朋友,無數次救他於危險的邊緣。

可始終沒找到目光的源頭,裴疏玉皺眉。

他的感受並非子虛烏有。

——

沈蘭宜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夢裏。

她正清清楚楚地,將裴疏玉所經受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裏。

什麽忠臣良將、世家英豪,一朝身故,能留在故紙堆裏的,也只有寥寥幾行。

史書中的裴疏玉,更像是一個符號,象征著披肝瀝膽、象征著勇冠三軍。

沈蘭宜不得不承認,古往今來那麽多將軍,她獨獨鐘情於裴疏玉以身寫就的篇章,不無他悲劇收場的緣故。

遺憾的故事總讓人記得更深。

她知裴疏玉不得善終,很是心疼他,恨不得鉆進書裏手刃了那起子勾奸陷害他的人,甚至大逆不道地偷偷想過,要把那忠奸不分的皇帝老兒也給拉下馬來。

可眼前的一切,是嬌養在深閨裏長大的沈蘭宜,從史冊一角窺探裴疏玉生平時,未曾設想過的慘烈。

她頭一回見到這麽多血,她不敢想他會有多疼。

沈蘭宜忽然覺得自己從前的“欣賞”很殘忍。

眼前被困於囚車,支離著病骨等死的,不是符號,是真實的人。

征戰多年,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

裴疏玉……

沈蘭宜難受得快要落下淚來,完全忘記了自己正身處夢境之中,她使出渾身解數,試圖要用自己的身體去幫裴疏玉擋住炎炎天光。

正值處暑時分,天熱得很,兵士們連刀都覺得燙手,用布條裹了才挎在身上。

囚車中的裴疏玉口幹舌燥,從他胸腔橫穿過的玄鐵被曬得發熱。

恍然間,一陣若有似無的微風輕輕吹過,裴疏玉下意識擡起下頜。

天藍得通透,有一朵雲慢慢飄到了他的頭頂。

或許這朵雲真的為他擋下了三分熱意,裴疏玉舒了口氣,倚著木牢小憩了一會兒。

也許老天不忍他再多受折磨,一路上一滴雨也沒下過,都是趕路的好天。

距京越發近了,裴疏玉擡起頭,又看見了那一朵雲。

少年時他欲習武,父親堅決不允,將他罰跪在祠堂的神龕下。他倔強不肯低頭,始終昂著腦袋,視線碰觸到神像的那一剎那,他的眼神和神像悲憫的目光交匯在空中。

那時被神衹註視著的感受,就同現下很相似。

裴疏玉瞇了瞇眼,記下了那朵雲的形狀。

他用剩餘的路途,確定了這朵雲確實一路跟隨著他。

裴疏玉不信怪力亂神之說,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捱著等死實在痛苦又乏味,他斜靠著柵欄,歪著腦袋端詳那朵雲。

這便是他最後的消遣。

高聳巍峨的城樓,漸行漸近的熙攘人聲……

京城就快到了,隨行的兵士和幾個大夫都很高興。

裴疏玉沒死,他們不會吃掛落了。

裴疏玉也很高興。

因為他擡起頭,看到那朵雲還在。

他終於閉上了眼。

剎那間,月餘滴水未落的京城,迎來了一場滂沱大雨。

淋漓的雨將天地連綴成混沌一片,雨聲紛亂嘈雜,一點微光悄悄穿過了百年光影。

夢醒了。

沈蘭宜渾身已被冷汗浸透。

一睜眼,天還沒大亮,她獨自臥在床上,旁邊的地鋪空無一人。

不過嘛……沈蘭宜憋著笑,心道,就是他想,也得拄著傷腿先上得了馬先。

心裏如此想,沈蘭宜面上卻絲毫不顯,在陸思慧提及譚清讓之前又納了兩個良妾的時候,也只是波瀾不驚地“哦”了一聲。

“總說他們的事,也沒意思。”沈蘭宜打斷了陸思慧接下來的話。

陸思慧也不惱,反而問道:“喔?哪有什麽有趣的,妹妹與我說一說?可是鋪子裏見著什麽有趣的、不明白的?”

“鋪子裏的事情?”沈蘭宜緩慢地眨著眼,目光清澈地看向這個大嫂:“不,比起這些,我倒是更好奇嫂嫂,偷運私鹽販售的事情……做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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