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 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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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第 61 章
這個眼神絕稱不上友善。
方雪蠶驚魂未定，強自打起精神來迎向裴疏玉的打量，不肯露了怯。
好在，裴疏玉只是淡淡一瞥，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她朝沈蘭宜道：“去吧。另外，今晚別急著睡，晚些有事與你相商。”
沈蘭宜匆匆應下，還來不及多嘴問一句是何要事，裴疏玉的身影已然匆匆離去。
沈蘭宜嘆口氣，旋即松開扒在窗沿邊的手，探身同趕車的人道：“勞駕，可以動身了。”
初春時分，天色和孩兒面一般陰晴不定。晴了沒多久，綿綿的雨絲便伴著一聲聲清脆的雷來了，打定了主意要給脫早了襖的人們一個教訓。
京城，沈太傅府中。
雨下得越發大了，丫鬟星牖端著一簍子炭走在廊下。
透過雨幕中瀟瀟的芭蕉葉，她看見了一方古樸的青玉拱門，拱門上頂著“青蕪苑”的牌匾。
牌匾上的字，是她家小姐沈蘭宜十二歲那年親手寫就。
琴棋書畫、簪花沏茶，沒有哪樣是她家小姐不擅長的；她的樣貌家世，那更是一等一的。可這錦繡堆裏長大的人，卻偏偏生來帶病、自小體弱，還未斷奶便開始吃藥。
倒春寒的日子雨水綿綿，小姐的病越發不好了。
星牖嘆氣，她快步穿過了拱門。
古樸雅致的小院裏，一個紮雙髻的丫鬟正蹲在爐子前打扇煎藥。星牖低聲問她：“藥可都浸透了？”
小丫鬟乖巧答道：“浸足了半個時辰才開始煎的。”
星牖點點頭，接過了她手中的扇子，“你把炭拿到小廚房去，我來看著火。”
小丫鬟應聲退下了。
望著爐竈裏橙黃的火焰，星牖有些出神。
前段時日，宮裏的太醫都來過了，含蓄地表示沈家小姐大限將至。
藥香氤氳，說不上是好聞還是難聞，星牖吸了吸鼻子，端起兌好的藥，輕手輕腳地走進裏間。
她家小姐正在午歇，屋內的帳幔全放了下來，一室光影昏沈，配著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著實讓人昏昏欲睡。
聽見了星牖的腳步聲，幾根削蔥似的手指探出了滿繡團花蘭草的雲帳，室內昏暗，本就幾無血色的指尖被襯得更顯瑩白，一瞧便知它的主人是個纖弱的小姑娘。
星牖道：“小姐，藥好了，不過還燙著。”
帳內，沈蘭宜壓根沒睡，她的心口悶悶地痛了一整天。
自己時日無多這件事情，她比旁人更清楚。
她輕笑，“星牖姊姊，扶我起身吧。”
少女的聲音清亮，卻有些乏力，仿若枝頭的倦鶯之啼。
星牖應聲。她打起帳幔，挑亮了燈臺上的燭火。
屋裏亮了起來，臥在錦褥之上的少女眸子裏映著搖曳的光。
饒是伺候了沈蘭宜多年，看慣了她攝人的美貌，星牖的心也依舊跳漏了一拍。
是一副怎樣的面孔呢？
躺在床上的沈蘭宜氣色並不好，期年的沈屙折騰得她眼下烏青、臉頰瘦削，可於她而言，這樣的瑕疵反倒讓她玉雕般沒人氣兒的小臉真實了起來。
夜明珠被蒙了層薄霧般的輕紗，光華雖稍遜，卻更有一種沈靜下來的美。
星牖眼神暗了暗，她小心翼翼地扶沈蘭宜倚著軟枕坐起身。
瞧她的動作太過小心，就像捧著摞易碎的瓷器，沈蘭宜便又笑了，她打量著星牖的神情，開口問道：“煎藥的時候，你可按我說的去做了？”
她的語氣平常，可星牖聞言，卻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床邊。
“小姐，奴婢懇請您三思！”
三思？沈蘭宜心想，囿於這方寸天地養病的時日太長太久，何止三思，百思千思都是有的了。
賴活不如好死，靠藥續命，多茍延殘喘幾日又有何意趣？
“去把藥端來吧。”沈蘭宜的聲音冷了下來，不容置喙。
星牖沒有再勸。
她侍候沈蘭宜多年，看著她從小小姑娘長成了小姑娘，知道她是如何的倔強。
不多時，星牖便端了藥進來，沈蘭宜從她顫抖著的手中，穩穩地接過了藥碗。
望著深褐色的湯藥，沈蘭宜微微有些出神。
碗裏的，是她日日都要吃的續命的藥。
不過，她做主加重了方子中幾味藥的分量，讓它成為了一幅虎狼之藥。
透支她血脈裏的氣力，至少，讓她在及笄的那日“回光返照”，和家人一起用一頓飯。
沈蘭宜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
小小姐病勢得到了好轉，不少下人都看見了她去正院裏請安。沈太傅和沈夫人自然高興，闔府上下都得了賞。
廿五那天，沈蘭宜就要及笄了，夫婦倆原本打算大辦，可女兒執意不要大操大辦，說只想一家人好好用一頓飯，便也作罷了。
小女兒體弱多病，沈太傅夫婦對她一向百依百順。
廿五當夜。
沈家人口簡單，沈太傅為人清正，沒有通房妾室，長子長女都在京外，不好回來，於是這頓家宴，只有沈蘭宜和沈太傅、沈夫人三人。
沒有珍饈美饌，只有淡茶小炊。
沈夫人幾度笑著紅了眼圈。
沈蘭宜也極為滿足。
這兩年病發作得愈發厲害，她能起身走到正院來的次數都不多，偶爾身體好些，坐起來吃不了兩口就要吐，她不欲讓爹娘看了難受，所以，已經太久沒這樣和父母一起用飯了。
宴畢，若幹健仆扛著箱籠走了進來，沈夫人說：“這都是你哥哥姐姐，趕著時日從外頭給你送來的及笄禮。”
沈蘭宜含笑道：“等兄姊歸家，我一定要好生沈沈他們。”
沈太傅補充道：“單子我看過了，旁的大多尋常，不過你兄長送來的一個玉鐲，倒是有點意思，他說是前朝的將軍裴疏玉的陪葬，不知怎的流到了海外，又傳了回來。知你欽佩他，你兄長就把它送回來了。”
聽起來很是稀奇。
前朝二百七十三年，裴疏玉是其中最奪目的將星，他年少成名，平海亂、定八方，打得倭人節節敗退。
而為邕朝立下汗馬功勞的裴將軍，最後卻因卷入開放海禁的爭端，惹來皇帝的忌憚和猜疑，被革職問罪，被活活穿了琵琶骨，廢了一身好本領，卒於押送回京的路上。
死在疆場外的將軍難免讓人嘆惋。
所以百年來，裴疏玉始終仰慕者眾，因而帶著他名頭的所謂物件太多，多是古玩商為了賣價捏造的噱頭罷了。
不過沈蘭宜雖不覺得那鐲子是真的，也感念著兄長對她遙遙的記掛，她尋出那枚玉鐲，握在了掌心。
沈夫人在旁嗔道：“這孩子也真是的，哪有給妹妹及笄禮送陪葬品的？也不擔心不吉利。”
沈太傅不讚同：“夫人這話，我就不能茍同了。這裴疏玉雖是前朝人，卻也赤膽忠心，如果這物件當真是他的，反倒是有英靈庇佑，何來不吉？”
“是是是，我可說不過你，罷了罷了，蘭宜兒喜歡就好。”
瞧著爹娘鬥嘴，沈蘭宜不知為何，忽覺得自己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
真好。
一家人覆又閑話了一會兒，最後是沈夫人下的逐客令。
“時候不早了，星牖，好生送……送小姐回去休息。”
星牖應聲，沈蘭宜站起身，向爹娘深深拜了一拜，她說：“女兒別過，爹娘務必要珍重自身。”
拜別之後，她不敢再回頭看他們的表情，緊握著星牖的手腕邁出了廳堂。
身後，沈夫人仍舊在碎碎地叮囑著：“路上黑，掌燈要小心，別走西邊，那裏鋪的是鵝卵石，有積水滑得很……”
說到最後，沈夫人已是泣不成聲。
星河高懸，皓月當空，沈蘭宜聽著母親漸遠的叮嚀，不甚優雅地擡手抹掉了眼角的淚。
她知道這是自己和他們的最後一頓家宴，他們也知道。
他們默許了她任性的選擇。
勉力走回臥房時，沈蘭宜已是力竭。
星牖扶她躺下，望著她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沈蘭宜手腳冰涼，她咽下了喉間的腥甜，積攢了一番力氣才堪堪開口：“下去吧。”
說罷，她倚著雕花的床架，支起雙腿，把臉埋在了膝上，獨自蜷縮起來，像一只把腦袋埋在翅膀下的小鵪鶉。
收入懷中的那只玉鐲恰到好處地硌了小鵪鶉一下。
哥哥是忠厚人，不會為了給小妹送禮而編造奇聞異事，說不準，這真的是裴疏玉留世的東西呢？
於是沈蘭宜歪著頭，摸出了這枚據說是裴疏玉陪葬的玉鐲，就著窗外熹微的月光細細端詳。
是一塊通透的好玉，倒和史書中的裴疏玉一樣，不染纖塵。
哪怕身陷囹圄，也不曾折下脊梁。
沈蘭宜欽佩這樣的人。
第一次從邕史中讀到他的傳記時，她哭濕了整片衣襟以及一只袍袖。
嘆他有勇有謀，惜他被誣慘死，也羨慕他馳騁山海，如流星般劃過，百年後也依舊有人銘記。
如果有機會，她真想和他舉杯共酌，再告訴他，好好活著好好打仗，可千萬別牽扯到朝政當中去了！
想到這兒，沈蘭宜忽然失笑。
她這個命不久矣的泥菩薩，居然還想著渡前人。
收回思緒後，沈蘭宜發覺，這掌中不知真假的玉鐲，對她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她方才不知不覺中，竟反覆摩挲了它許久。
也是緣分。
最後，沈蘭宜幹脆將它放在了枕下，安然合上雙眼。
眼前是一片虛空。
不知過了多久，似夢非醒的沈蘭宜緩緩睜開了眼。
只一眼，她就察覺到不對勁了。
怎麽回事？
這是哪裏！
她確實還是倚在一張床上，可是這張架子床斑駁掉漆，床尾的雕花都掉了半闕！這根本不是她的臥房！
沈蘭宜拿起枕頭護在身前，驚恐地站起身往床下走。
她又發覺不對勁了。
她生了太久的病，從頭到腳都是沈重的，而眼下的她，卻覺得呼吸吐納無比自如，半點阻滯感也無。
沈蘭宜試探性地動了動自己的手腳，扶著墻走到了門邊。
縈繞她十多年的虛弱無力感，竟也消失了。
她還沒來得及探究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就聽得一陣越來越近的喧嘩。
“和狐朋狗友去青樓廝混，我們裴家還沒你這麽出息的！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
“躲！你還敢躲！”
“好啊，我倒要看你能躲到哪裏去！”
“天殺的，用這麽粗的棍子，你要將大郎打死不成？”
……
男人在叱罵，女人在尖叫，夾雜其中的幾道腳步聲越來越近，這場戰火居然在往她這邊燒！
活了十五年，沈蘭宜第一次見識這樣生猛的場面。她登時便楞在了原地，不知自己該繼續往前還是往後躲。
她是誰？她在哪？
哐當哐當的腳步聲更近了，一個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跟被火燎了似的，踏著青石板磚，急吼吼地往沈蘭宜身處的小院跑。
而此時此刻，沈蘭宜腦子裏忽然冒出了一個荒謬的猜想——
她所欽佩的前朝將軍裴疏玉，好像……正是家中大郎。
庭院的南北兩面都種了滿架子的薜荔，綠意盎然，把沈蘭宜的視線擋了個七七八八，透過葉片的縫隙，勉強能看見少年的身形。
他在架子前停住了腳步，轉過身向小院外喊道：“小杖則受，大杖則走。父親罵我便算了，難不成連孔聖人都要一起罵？”
一陣風卷過，蔥綠的葉片迎風聳動，正巧，讓沈蘭宜瞥見了少年的側臉。
他身板直溜溜的，眉眼英氣得很，鼻骨的形狀也生得極好。因為還未到加冠的年紀，一把頭發只草草用了發帶豎起，未被收攏進去的碎發有長有短，長的就隨意垂在額前，短的都自顧自支棱著，活像炸了毛的獅子狗。
少年蓬勃的生命力差點沒把沈蘭宜掀了一個大跟頭。
疑似這位少年親爹的男人追了上來。
“裴疏玉，你不要以為你翅膀硬了我就管不了你了！”
荒謬的猜想居然是真的，沈蘭宜倒吸一口涼氣。驟然見到日後會彪炳史冊的裴將軍，她心裏的激動難以言表。
逢此巨變，她甚至來不及分辨自己該是何種心情，就聽得他們又吵了起來。
沈蘭宜把自己藏在門框邊，試圖聽清他們爭吵的內容。
未果。
裴疏玉的父親靈蘊氣得直跳腳，竄出嘴的沒一句官話，她聽不懂。
被親爹指著罵了許久，少年似乎也不急，還有心情揪著綠葉子玩兒，他慢悠悠地回道：“這世上，還有親爹來兒子小妾院子裏抓人的道理嗎？”
他這話說得很缺德，關鍵缺德中還有幾分道理。
隔輩的男女之間當然要避嫌，否則豈不是成了扒灰？他爹還真沒辦法臉不要了跑到兒子的妾室這裏來拿人！
這句話殺傷力極大，連一直在試圖袒護他的母親蘇氏都沈默了。
裴爹靈蘊更是被他這句話氣得一個倒仰。
身後的老仆趕忙扶住了他，而靈蘊大手一揮，直接推開身邊所有人，就站在小院門檻，遙遙指著裴疏玉的鼻子開罵了。
這一回，躲在後面不敢出聲的沈蘭宜就算聽不懂，聽口氣也能聽出來肯定沒一句好詞。
裴疏玉如今才十七，正是氣盛的年紀，怎麽忍得？當然要反唇相譏。
他作勢撣了撣袍袖上飄落的草葉，回嗆道：“爹，你快走吧，兒子要和哪個妾睡覺，難道你還要管嗎？”
有這麽爭氣的兒子，靈蘊臉色鐵青，他狠狠地踏了踏腳下的石板磚，隨即轉身，把手上提著的棒槌丟給了蘇氏。
“你慣出來的好兒子，你自己收拾！”
靈蘊拂袖而去，而裴疏玉垂下眼簾，盯著自己的鞋面，一言未發。
原本鬧得人耳朵都在痛的場面霎時冷了下來，蘇氏在院門口盤桓許久，最後深深地望了裴疏玉一眼，便也走了。
被丟下的木棒槌順著小徑咕嘟咕嘟地往裏滾，裴疏玉心裏窩火，直接給了它一腳。
這棒槌常被仆婦浣洗時用來捶打衣物，也不知他爹是從哪摸來的。
棒槌上粗下窄，一腳下去便打著旋繼續往架子後面滾了。
正好滾到了沈蘭宜腳邊。
裴疏玉心煩意亂，順勢回身一瞥，這才發現門框邊還躲著個小姑娘。
小姑娘長得好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就是這眼神怎麽看都有點傻？
懷裏還抱著個枕頭？
他皺眉。
回來的路上，聽說奶奶莫名其妙給他買了房小妾回來，他已經覺得夠奇怪。
裴家老夫人早些年神智就出了問題，不發病時還算清醒，一發病就要折騰得人仰馬翻。
若是買了個傻子回來……
不過，裴疏玉的揣測不能說錯，因為沈蘭宜確確實實是傻了眼。
他們爭吵半晌，她只艱難地捕捉到了兩句話。
首先，他、裴疏玉因為上青樓被他爹追打；
其次，裴疏玉叫囂著要睡小妾，把他爹氣走了。
沈蘭宜腦子裏嗡嗡的，她甚至沒空糾結史書上一心征戰、無有妻妾的裴疏玉怎麽這麽小就出入青樓楚館。
因為第二句話更致命。
這簡陋的小院裏只她一個女子，而腦海裏能捕捉到的記憶碎片告訴她，裴疏玉跟他爹叫囂著要睡的妾，正是她本人。
感受到了裴疏玉投來的探詢的目光，沈蘭宜恍然回神：“我……你是……”
裴疏玉心下一松。
還行，口齒清楚，看起來不是個傻子，只是被他嚇到了。
市井潑婦吵架也沒他家熱鬧，一個才來的弱女子如何能不被驚嚇？
他自嘲般笑了笑，想起來自己方才說的混賬話，心裏就有了些愧疚，朝沈蘭宜解釋道：“在下裴疏玉，納你進府的是我的奶奶。對不住，我剛剛說的話你入耳別入心，我和家中不睦，吵起架來話趕話，並非存了冒犯你的意思。”
聽到那句“在下裴疏玉”之後，沈蘭宜便徹底僵在了原地。
見她一動不動，裴疏玉以為是自己的話不夠有誠意，莊而重之地朝她拱手一禮。
他離得更近了，沈蘭宜急急後退兩步。
這處院子很小，她這麽退了兩步，頭都差點磕在後頭五鬥櫥上，而裴疏玉越過薜荔架後站的地方離她本就十分之近，再這麽一彎腰、一低頭，他飄逸的額發幾乎都快戳到她的眼睛了。
沈蘭宜深吸一口氣，她很害怕被眼前的少年聽見她砰砰的心跳。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最後只低聲說了句：“無妨的……”
裴疏玉似乎也很不擅長處理和姑娘單獨相處的情形，他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說：“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隨後便一溜煙似的跑了。
沒走正門，他是從北邊的院墻翻出去的。
動作嫻熟，一看就是翻墻老手了。
——
沈蘭宜把自己關進了臥房裏。
老天爺把她推入了這樣的境地，她需要花一點時間，理清楚自己的處境。
日頭從正中慢慢偏斜。
期間，有個管事的仆婦來了一趟，帶了一大一小兩個小丫頭來了，說是她既入了府，該有的都會有，這兩個丫頭以後就伺候她了。沈蘭宜應下，差使她們去收拾院子裏其他的屋子。
沈蘭宜倚坐在紅漆剝落的窗前，獨自思索良久。
從前，她曾偷偷遣星牖去外頭書肆買過話本，什麽神鬼志異、書生小姐，她雖不以為意，但也當樂子看過好些。
話本裏常有這輩子過得不如意的夫人，為彌補遺憾，重新回到過去、或者是去另一個朝代過日子的故事。
沈蘭宜想，她的遭遇大抵也如是。
現在這具身體的主人也叫沈蘭宜，她與她的模樣有八分相似，還和她一樣生於三月廿五。爹娘對她一直不錯，家中還經營著一家布坊，算有些薄產。
蘭宜兒十歲那年，母親生下了一個弟弟後便難產去世了，她的父親悲痛了數月，第二年娶了續弦照顧小兒，繼母雖比不上親娘，但對她也算慈愛，這一年，還給沈家再添了一個女娃娃。
一天天過下去，這個和她同名同姓的沈蘭宜，出落得一日比一日出眾。
面容姣好的女兒，沈太傅可以護得住，而沈商戶不行。
蘭宜兒才及笄，就被城中一個叫張端的壞坯盯上了。他說起來算不得什麽牛人，不過仗著自己有個世襲百戶的娘舅罷了。
可民如何與官鬥，沈父寄希望於破財免災，連布坊的產業都變賣了大半，可是張端還是死咬著不松口，沈父自覺不妙，讓續弦朱氏先帶著幼子幼女悄悄出城去鄉下外婆家躲禍。
這一躲就是陰陽兩隔。
沈父帶著大女兒躲了許久，最終還是被張端帶著人抓住了，這渾球甚至還羅織了罪名來壓沈父，逼他將女兒獻給他。
沈父當然不應，最後和他們廝打起來，齟齬間被打破了頭，死了。
蘭宜兒哭著逃到了大街上，身後的混混還在追，她走投無路，攔住了路上迎面而來的一輛車駕。
馬車裏坐著的，正是裴家的老夫人。
裴老夫人的病時好時壞，正巧她今天神智清明，出來逛逛，正巧就碰到了這起子事。她叫人攔住了混混們，救下了哭求的蘭宜兒。
裴老夫人是正經官家老夫人，張端不敢招惹硬茬，只得作罷。
——他也不虧，左右把沈家產業搞到手了。
原本到這兒，這一段差不多就了結了，也能算是個老奶奶救美的佳話。
偏偏裴老夫人突然發了癔病。
她坐在馬車裏，握著驚魂未定的蘭宜兒的手，喃喃低語。
“我出來是要做什麽？哦……我是出來給疏玉買山楂糕吃的……糕……對，我想起來了，我要給疏玉買一個妾伺候他——”
說著，裴老夫人竟直接拉著她，去衙門裏把納妾這件事情給就這麽辦下來了。
她一發病，裴家的下人不敢招惹她，只能順著她的意思，而可憐的蘭宜兒還沒反應過來就按了手印，成了裴疏玉的妾。
她在裴府的第一晚，想到自己難產而亡的娘，被惡人害死的爹，還有自己未蔔的前路，再加上這幾天擔驚受怕四處奔波，憂怖之下誘發咳疾，天還沒亮就撒手去了。
沈蘭宜捂著心口，很是為她難受。
也不知是何機緣，讓自己有幸用另一個沈蘭宜的身份繼續活下去。
但命運如斯，將她推向了這裏……
沈蘭宜眼眸一沈，既然占了人家的身子，那強娶殺父之仇，她也合該替她去報一報的。
此外，更重要的是，她成了裴疏玉的身邊人。
從前為了治病，沈蘭宜在娘親的陪伴下求過許多神，亦拜過不少佛，身體卻每況愈下，她那時心想，也許世間根本就不存在神佛吧。
可是現在，沈蘭宜忽然很感念祂們。
或許真的是神衹降下的天意，讓她以另一種方式活了下去，甚至還回到了裴疏玉十七歲時。
她有機會自由地行走在天地間，也一定可以讓裴疏玉不再落得那樣的下場。
眼下還是長平二十三年，裴家因為如今的主心骨靈蘊被遣到浙江都指揮使司任都司僉書，舉家從延綏搬到了這裏。
屬於裴疏玉的故事還沒有開始，一切還來得及。
想到這些，沈蘭宜忽然振奮了起來。
她一定不會讓裴疏玉走向歷史上的結局！
就在此時，一陣短促的敲門聲傳來。
沈蘭宜以為是新來的丫鬟找她，清了清嗓子說：“進來吧。”
門外的人推門而入。
卻並不是她以為的小丫鬟，而是裴疏玉。
他踏著月色，走進了這小小的臥房。
裴疏玉來的突然，沈蘭宜騰地站了起來，然後……
然後就不知該做什麽了。
她爹、她兄長、她姐夫，都沒有納妾，她並不知道妾應該怎麽對待自己的丈夫。
她暗罵自己：呸！方才還在心裏想了那麽多，怎麽真見到他，連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何談以後救他！
沈蘭宜的局促顯而易見，裴疏玉自然看得出來。
他原本的打算是，納了便納了吧，反正裴家不缺一口飯吃，就當她是個盆栽就好了，他不會對她做什麽。
不過今天下午，他抓了府裏一個下人把情況問了個清楚。
原來他的妾是這樣的小可憐，家破人亡，他還讓她聽見了不少混賬話。
她看起來那麽纖弱，別被他的話給嚇死了。
於是，把親爹氣得要砍人都不以為意的裴疏玉，心底升起了一些愧疚，還是決定跑一趟解釋一下。
他說：“沈姑娘，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你莫要怕，既然老夫人救了你，你好好待著，不必對我戰戰兢兢。日後你若有了合適的打算，同我直說便是，我放你離府。”
外面的世情對於如今的沈蘭宜而言，更是陌生的，哪怕不是為了裴疏玉，她也不會輕率地離開。
不過，他的一席話還是叫沈蘭宜心裏暖意盎然。
可他越是這樣，沈蘭宜心裏越覺奇怪。
他面對她的言行並不孟浪，反倒稱得上有翩翩然君子之風，這樣的人，真的會去青樓狎妓嗎？他又為何在面對自己的親爹時一句話也不肯饒？
沈蘭宜壓下滿腹的疑惑不表，朝裴疏玉淺淺一福：“多沈……多沈裴公子。”
他叫她姑娘，她便學著他的口氣喊公子。
裴疏玉見她眼神清明，確實不像被嚇到了的樣子，點了點頭。
他說：“那好，我先走了。”
他不是話多的人，轉身就走。
這回，他好像還是要翻墻？
望著他的背影，又望了望右手邊的門，沈蘭宜迷茫了。
她下午和丫鬟簡單說過幾句話，知道她住的這個小院是西廂房後頭圍出來的，墻一翻就要出府了。
晌午翻墻出府，不算奇怪，可夜色已深，裴疏玉怎地又要翻出去了？他不會又要去青樓吧！
沈蘭宜鼓起勇氣，喊住了他：“裴公子，這麽晚了，你要去哪？”
十七八歲的少年郎，當然不會和自己的妾說，他這個點了還得翻墻出去，是因為他爹發了大火，說他要睡妾當然可以，那就一輩子睡妾的肚皮上吧，永遠都別回自己屋裏了，所以他現在已經無處可去，打算投奔狐朋狗友那兒湊活一晚。
裴疏玉還是要面子的。
他繃著臉，在思考該直接走不回答呢，還是編個理由？
沈蘭宜雖然猜不到具體的原因，可是晌午鬧的那一遭她親眼目睹了，是以，隱隱能猜到是裴疏玉和家裏鬧翻，不想待在府裏。
她再度鼓起勇氣，對他說：“不如……在我這裏歇一晚。”
聽到這兒，沈蘭宜忽然笑了一下，道：“殿下若是哪天做厭了親王貴胄，浪跡江湖也能做一俠客。”
裴疏玉也笑了，不過卻拒絕得幹脆，“說話的功夫見長啊沈蘭宜。不過，這親王暫且當膩不了。”
她把話拐回正事，道：“有另外的事交予你做，正好方家的事暫了，這兩日隨我出去。”
沈蘭宜猶豫著還是開了口，道：“非是我想推拒，只是……京中確實還有沒有解決的麻煩，離開太久，我擔心……”
原本的打算，只是將靈韞送到，再看方雪蠶的線索如何。雖說離開了譚府，暫居別莊，她還是憂心離開久了，萬一哪日被撞破她不在京中，會節外生枝。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道：“先把心放回肚子裏。晚些回京以後，你會見到驚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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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眼神絕稱不上友善。
方雪蠶驚魂未定，強自打起精神來迎向裴疏玉的打量，不肯露了怯。
好在，裴疏玉只是淡淡一瞥，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她朝沈蘭宜道：“去吧。另外，今晚別急著睡，晚些有事與你相商。”
沈蘭宜匆匆應下，還來不及多嘴問一句是何要事，裴疏玉的身影已然匆匆離去。
沈蘭宜嘆口氣，旋即松開扒在窗沿邊的手，探身同趕車的人道：“勞駕，可以動身了。”
初春時分，天色和孩兒面一般陰晴不定。晴了沒多久，綿綿的雨絲便伴著一聲聲清脆的雷來了，打定了主意要給脫早了襖的人們一個教訓。
京城，沈太傅府中。
雨下得越發大了，丫鬟星牖端著一簍子炭走在廊下。
透過雨幕中瀟瀟的芭蕉葉，她看見了一方古樸的青玉拱門，拱門上頂著“青蕪苑”的牌匾。
牌匾上的字，是她家小姐沈蘭宜十二歲那年親手寫就。
琴棋書畫、簪花沏茶，沒有哪樣是她家小姐不擅長的；她的樣貌家世，那更是一等一的。可這錦繡堆裏長大的人，卻偏偏生來帶病、自小體弱，還未斷奶便開始吃藥。
倒春寒的日子雨水綿綿，小姐的病越發不好了。
星牖嘆氣，她快步穿過了拱門。
古樸雅致的小院裏，一個紮雙髻的丫鬟正蹲在爐子前打扇煎藥。星牖低聲問她：“藥可都浸透了？”
小丫鬟乖巧答道：“浸足了半個時辰才開始煎的。”
星牖點點頭，接過了她手中的扇子，“你把炭拿到小廚房去，我來看著火。”
小丫鬟應聲退下了。
望著爐竈裏橙黃的火焰，星牖有些出神。
前段時日，宮裏的太醫都來過了，含蓄地表示沈家小姐大限將至。
藥香氤氳，說不上是好聞還是難聞，星牖吸了吸鼻子，端起兌好的藥，輕手輕腳地走進裏間。
她家小姐正在午歇，屋內的帳幔全放了下來，一室光影昏沈，配著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著實讓人昏昏欲睡。
聽見了星牖的腳步聲，幾根削蔥似的手指探出了滿繡團花蘭草的雲帳，室內昏暗，本就幾無血色的指尖被襯得更顯瑩白，一瞧便知它的主人是個纖弱的小姑娘。
星牖道：“小姐，藥好了，不過還燙著。”
帳內，沈蘭宜壓根沒睡，她的心口悶悶地痛了一整天。
自己時日無多這件事情，她比旁人更清楚。
她輕笑，“星牖姊姊，扶我起身吧。”
少女的聲音清亮，卻有些乏力，仿若枝頭的倦鶯之啼。
星牖應聲。她打起帳幔，挑亮了燈臺上的燭火。
屋裏亮了起來，臥在錦褥之上的少女眸子裏映著搖曳的光。
饒是伺候了沈蘭宜多年，看慣了她攝人的美貌，星牖的心也依舊跳漏了一拍。
是一副怎樣的面孔呢？
躺在床上的沈蘭宜氣色並不好，期年的沈屙折騰得她眼下烏青、臉頰瘦削，可於她而言，這樣的瑕疵反倒讓她玉雕般沒人氣兒的小臉真實了起來。
夜明珠被蒙了層薄霧般的輕紗，光華雖稍遜，卻更有一種沈靜下來的美。
星牖眼神暗了暗，她小心翼翼地扶沈蘭宜倚著軟枕坐起身。
瞧她的動作太過小心，就像捧著摞易碎的瓷器，沈蘭宜便又笑了，她打量著星牖的神情，開口問道：“煎藥的時候，你可按我說的去做了？”
她的語氣平常，可星牖聞言，卻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床邊。
“小姐，奴婢懇請您三思！”
三思？沈蘭宜心想，囿於這方寸天地養病的時日太長太久，何止三思，百思千思都是有的了。
賴活不如好死，靠藥續命，多茍延殘喘幾日又有何意趣？
“去把藥端來吧。”沈蘭宜的聲音冷了下來，不容置喙。
星牖沒有再勸。
她侍候沈蘭宜多年，看著她從小小姑娘長成了小姑娘，知道她是如何的倔強。
不多時，星牖便端了藥進來，沈蘭宜從她顫抖著的手中，穩穩地接過了藥碗。
望著深褐色的湯藥，沈蘭宜微微有些出神。
碗裏的，是她日日都要吃的續命的藥。
不過，她做主加重了方子中幾味藥的分量，讓它成為了一幅虎狼之藥。
透支她血脈裏的氣力，至少，讓她在及笄的那日“回光返照”，和家人一起用一頓飯。
沈蘭宜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
小小姐病勢得到了好轉，不少下人都看見了她去正院裏請安。沈太傅和沈夫人自然高興，闔府上下都得了賞。
廿五那天，沈蘭宜就要及笄了，夫婦倆原本打算大辦，可女兒執意不要大操大辦，說只想一家人好好用一頓飯，便也作罷了。
小女兒體弱多病，沈太傅夫婦對她一向百依百順。
廿五當夜。
沈家人口簡單，沈太傅為人清正，沒有通房妾室，長子長女都在京外，不好回來，於是這頓家宴，只有沈蘭宜和沈太傅、沈夫人三人。
沒有珍饈美饌，只有淡茶小炊。
沈夫人幾度笑著紅了眼圈。
沈蘭宜也極為滿足。
這兩年病發作得愈發厲害，她能起身走到正院來的次數都不多，偶爾身體好些，坐起來吃不了兩口就要吐，她不欲讓爹娘看了難受，所以，已經太久沒這樣和父母一起用飯了。
宴畢，若幹健仆扛著箱籠走了進來，沈夫人說：“這都是你哥哥姐姐，趕著時日從外頭給你送來的及笄禮。”
沈蘭宜含笑道：“等兄姊歸家，我一定要好生沈沈他們。”
沈太傅補充道：“單子我看過了，旁的大多尋常，不過你兄長送來的一個玉鐲，倒是有點意思，他說是前朝的將軍裴疏玉的陪葬，不知怎的流到了海外，又傳了回來。知你欽佩他，你兄長就把它送回來了。”
聽起來很是稀奇。
前朝二百七十三年，裴疏玉是其中最奪目的將星，他年少成名，平海亂、定八方，打得倭人節節敗退。
而為邕朝立下汗馬功勞的裴將軍，最後卻因卷入開放海禁的爭端，惹來皇帝的忌憚和猜疑，被革職問罪，被活活穿了琵琶骨，廢了一身好本領，卒於押送回京的路上。
死在疆場外的將軍難免讓人嘆惋。
所以百年來，裴疏玉始終仰慕者眾，因而帶著他名頭的所謂物件太多，多是古玩商為了賣價捏造的噱頭罷了。
不過沈蘭宜雖不覺得那鐲子是真的，也感念著兄長對她遙遙的記掛，她尋出那枚玉鐲，握在了掌心。
沈夫人在旁嗔道：“這孩子也真是的，哪有給妹妹及笄禮送陪葬品的？也不擔心不吉利。”
沈太傅不讚同：“夫人這話，我就不能茍同了。這裴疏玉雖是前朝人，卻也赤膽忠心，如果這物件當真是他的，反倒是有英靈庇佑，何來不吉？”
“是是是，我可說不過你，罷了罷了，蘭宜兒喜歡就好。”
瞧著爹娘鬥嘴，沈蘭宜不知為何，忽覺得自己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
真好。
一家人覆又閑話了一會兒，最後是沈夫人下的逐客令。
“時候不早了，星牖，好生送……送小姐回去休息。”
星牖應聲，沈蘭宜站起身，向爹娘深深拜了一拜，她說：“女兒別過，爹娘務必要珍重自身。”
拜別之後，她不敢再回頭看他們的表情，緊握著星牖的手腕邁出了廳堂。
身後，沈夫人仍舊在碎碎地叮囑著：“路上黑，掌燈要小心，別走西邊，那裏鋪的是鵝卵石，有積水滑得很……”
說到最後，沈夫人已是泣不成聲。
星河高懸，皓月當空，沈蘭宜聽著母親漸遠的叮嚀，不甚優雅地擡手抹掉了眼角的淚。
她知道這是自己和他們的最後一頓家宴，他們也知道。
他們默許了她任性的選擇。
勉力走回臥房時，沈蘭宜已是力竭。
星牖扶她躺下，望著她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沈蘭宜手腳冰涼，她咽下了喉間的腥甜，積攢了一番力氣才堪堪開口：“下去吧。”
說罷，她倚著雕花的床架，支起雙腿，把臉埋在了膝上，獨自蜷縮起來，像一只把腦袋埋在翅膀下的小鵪鶉。
收入懷中的那只玉鐲恰到好處地硌了小鵪鶉一下。
哥哥是忠厚人，不會為了給小妹送禮而編造奇聞異事，說不準，這真的是裴疏玉留世的東西呢？
於是沈蘭宜歪著頭，摸出了這枚據說是裴疏玉陪葬的玉鐲，就著窗外熹微的月光細細端詳。
是一塊通透的好玉，倒和史書中的裴疏玉一樣，不染纖塵。
哪怕身陷囹圄，也不曾折下脊梁。
沈蘭宜欽佩這樣的人。
第一次從邕史中讀到他的傳記時，她哭濕了整片衣襟以及一只袍袖。
嘆他有勇有謀，惜他被誣慘死，也羨慕他馳騁山海，如流星般劃過，百年後也依舊有人銘記。
如果有機會，她真想和他舉杯共酌，再告訴他，好好活著好好打仗，可千萬別牽扯到朝政當中去了！
想到這兒，沈蘭宜忽然失笑。
她這個命不久矣的泥菩薩，居然還想著渡前人。
收回思緒後，沈蘭宜發覺，這掌中不知真假的玉鐲，對她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她方才不知不覺中，竟反覆摩挲了它許久。
也是緣分。
最後，沈蘭宜幹脆將它放在了枕下，安然合上雙眼。
眼前是一片虛空。
不知過了多久，似夢非醒的沈蘭宜緩緩睜開了眼。
只一眼，她就察覺到不對勁了。
怎麽回事？
這是哪裏！
她確實還是倚在一張床上，可是這張架子床斑駁掉漆，床尾的雕花都掉了半闕！這根本不是她的臥房！
沈蘭宜拿起枕頭護在身前，驚恐地站起身往床下走。
她又發覺不對勁了。
她生了太久的病，從頭到腳都是沈重的，而眼下的她，卻覺得呼吸吐納無比自如，半點阻滯感也無。
沈蘭宜試探性地動了動自己的手腳，扶著墻走到了門邊。
縈繞她十多年的虛弱無力感，竟也消失了。
她還沒來得及探究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就聽得一陣越來越近的喧嘩。
“和狐朋狗友去青樓廝混，我們裴家還沒你這麽出息的！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
“躲！你還敢躲！”
“好啊，我倒要看你能躲到哪裏去！”
“天殺的，用這麽粗的棍子，你要將大郎打死不成？”
……
男人在叱罵，女人在尖叫，夾雜其中的幾道腳步聲越來越近，這場戰火居然在往她這邊燒！
活了十五年，沈蘭宜第一次見識這樣生猛的場面。她登時便楞在了原地，不知自己該繼續往前還是往後躲。
她是誰？她在哪？
哐當哐當的腳步聲更近了，一個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跟被火燎了似的，踏著青石板磚，急吼吼地往沈蘭宜身處的小院跑。
而此時此刻，沈蘭宜腦子裏忽然冒出了一個荒謬的猜想——
她所欽佩的前朝將軍裴疏玉，好像……正是家中大郎。
庭院的南北兩面都種了滿架子的薜荔，綠意盎然，把沈蘭宜的視線擋了個七七八八，透過葉片的縫隙，勉強能看見少年的身形。
他在架子前停住了腳步，轉過身向小院外喊道：“小杖則受，大杖則走。父親罵我便算了，難不成連孔聖人都要一起罵？”
一陣風卷過，蔥綠的葉片迎風聳動，正巧，讓沈蘭宜瞥見了少年的側臉。
他身板直溜溜的，眉眼英氣得很，鼻骨的形狀也生得極好。因為還未到加冠的年紀，一把頭發只草草用了發帶豎起，未被收攏進去的碎發有長有短，長的就隨意垂在額前，短的都自顧自支棱著，活像炸了毛的獅子狗。
少年蓬勃的生命力差點沒把沈蘭宜掀了一個大跟頭。
疑似這位少年親爹的男人追了上來。
“裴疏玉，你不要以為你翅膀硬了我就管不了你了！”
荒謬的猜想居然是真的，沈蘭宜倒吸一口涼氣。驟然見到日後會彪炳史冊的裴將軍，她心裏的激動難以言表。
逢此巨變，她甚至來不及分辨自己該是何種心情，就聽得他們又吵了起來。
沈蘭宜把自己藏在門框邊，試圖聽清他們爭吵的內容。
未果。
裴疏玉的父親靈蘊氣得直跳腳，竄出嘴的沒一句官話，她聽不懂。
被親爹指著罵了許久，少年似乎也不急，還有心情揪著綠葉子玩兒，他慢悠悠地回道：“這世上，還有親爹來兒子小妾院子裏抓人的道理嗎？”
他這話說得很缺德，關鍵缺德中還有幾分道理。
隔輩的男女之間當然要避嫌，否則豈不是成了扒灰？他爹還真沒辦法臉不要了跑到兒子的妾室這裏來拿人！
這句話殺傷力極大，連一直在試圖袒護他的母親蘇氏都沈默了。
裴爹靈蘊更是被他這句話氣得一個倒仰。
身後的老仆趕忙扶住了他，而靈蘊大手一揮，直接推開身邊所有人，就站在小院門檻，遙遙指著裴疏玉的鼻子開罵了。
這一回，躲在後面不敢出聲的沈蘭宜就算聽不懂，聽口氣也能聽出來肯定沒一句好詞。
裴疏玉如今才十七，正是氣盛的年紀，怎麽忍得？當然要反唇相譏。
他作勢撣了撣袍袖上飄落的草葉，回嗆道：“爹，你快走吧，兒子要和哪個妾睡覺，難道你還要管嗎？”
有這麽爭氣的兒子，靈蘊臉色鐵青，他狠狠地踏了踏腳下的石板磚，隨即轉身，把手上提著的棒槌丟給了蘇氏。
“你慣出來的好兒子，你自己收拾！”
靈蘊拂袖而去，而裴疏玉垂下眼簾，盯著自己的鞋面，一言未發。
原本鬧得人耳朵都在痛的場面霎時冷了下來，蘇氏在院門口盤桓許久，最後深深地望了裴疏玉一眼，便也走了。
被丟下的木棒槌順著小徑咕嘟咕嘟地往裏滾，裴疏玉心裏窩火，直接給了它一腳。
這棒槌常被仆婦浣洗時用來捶打衣物，也不知他爹是從哪摸來的。
棒槌上粗下窄，一腳下去便打著旋繼續往架子後面滾了。
正好滾到了沈蘭宜腳邊。
裴疏玉心煩意亂，順勢回身一瞥，這才發現門框邊還躲著個小姑娘。
小姑娘長得好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就是這眼神怎麽看都有點傻？
懷裏還抱著個枕頭？
他皺眉。
回來的路上，聽說奶奶莫名其妙給他買了房小妾回來，他已經覺得夠奇怪。
裴家老夫人早些年神智就出了問題，不發病時還算清醒，一發病就要折騰得人仰馬翻。
若是買了個傻子回來……
不過，裴疏玉的揣測不能說錯，因為沈蘭宜確確實實是傻了眼。
他們爭吵半晌，她只艱難地捕捉到了兩句話。
首先，他、裴疏玉因為上青樓被他爹追打；
其次，裴疏玉叫囂著要睡小妾，把他爹氣走了。
沈蘭宜腦子裏嗡嗡的，她甚至沒空糾結史書上一心征戰、無有妻妾的裴疏玉怎麽這麽小就出入青樓楚館。
因為第二句話更致命。
這簡陋的小院裏只她一個女子，而腦海裏能捕捉到的記憶碎片告訴她，裴疏玉跟他爹叫囂著要睡的妾，正是她本人。
感受到了裴疏玉投來的探詢的目光，沈蘭宜恍然回神：“我……你是……”
裴疏玉心下一松。
還行，口齒清楚，看起來不是個傻子，只是被他嚇到了。
市井潑婦吵架也沒他家熱鬧，一個才來的弱女子如何能不被驚嚇？
他自嘲般笑了笑，想起來自己方才說的混賬話，心裏就有了些愧疚，朝沈蘭宜解釋道：“在下裴疏玉，納你進府的是我的奶奶。對不住，我剛剛說的話你入耳別入心，我和家中不睦，吵起架來話趕話，並非存了冒犯你的意思。”
聽到那句“在下裴疏玉”之後，沈蘭宜便徹底僵在了原地。
見她一動不動，裴疏玉以為是自己的話不夠有誠意，莊而重之地朝她拱手一禮。
他離得更近了，沈蘭宜急急後退兩步。
這處院子很小，她這麽退了兩步，頭都差點磕在後頭五鬥櫥上，而裴疏玉越過薜荔架後站的地方離她本就十分之近，再這麽一彎腰、一低頭，他飄逸的額發幾乎都快戳到她的眼睛了。
沈蘭宜深吸一口氣，她很害怕被眼前的少年聽見她砰砰的心跳。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最後只低聲說了句：“無妨的……”
裴疏玉似乎也很不擅長處理和姑娘單獨相處的情形，他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說：“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隨後便一溜煙似的跑了。
沒走正門，他是從北邊的院墻翻出去的。
動作嫻熟，一看就是翻墻老手了。
——
沈蘭宜把自己關進了臥房裏。
老天爺把她推入了這樣的境地，她需要花一點時間，理清楚自己的處境。
日頭從正中慢慢偏斜。
期間，有個管事的仆婦來了一趟，帶了一大一小兩個小丫頭來了，說是她既入了府，該有的都會有，這兩個丫頭以後就伺候她了。沈蘭宜應下，差使她們去收拾院子裏其他的屋子。
沈蘭宜倚坐在紅漆剝落的窗前，獨自思索良久。
從前，她曾偷偷遣星牖去外頭書肆買過話本，什麽神鬼志異、書生小姐，她雖不以為意，但也當樂子看過好些。
話本裏常有這輩子過得不如意的夫人，為彌補遺憾，重新回到過去、或者是去另一個朝代過日子的故事。
沈蘭宜想，她的遭遇大抵也如是。
現在這具身體的主人也叫沈蘭宜，她與她的模樣有八分相似，還和她一樣生於三月廿五。爹娘對她一直不錯，家中還經營著一家布坊，算有些薄產。
蘭宜兒十歲那年，母親生下了一個弟弟後便難產去世了，她的父親悲痛了數月，第二年娶了續弦照顧小兒，繼母雖比不上親娘，但對她也算慈愛，這一年，還給沈家再添了一個女娃娃。
一天天過下去，這個和她同名同姓的沈蘭宜，出落得一日比一日出眾。
面容姣好的女兒，沈太傅可以護得住，而沈商戶不行。
蘭宜兒才及笄，就被城中一個叫張端的壞坯盯上了。他說起來算不得什麽牛人，不過仗著自己有個世襲百戶的娘舅罷了。
可民如何與官鬥，沈父寄希望於破財免災，連布坊的產業都變賣了大半，可是張端還是死咬著不松口，沈父自覺不妙，讓續弦朱氏先帶著幼子幼女悄悄出城去鄉下外婆家躲禍。
這一躲就是陰陽兩隔。
沈父帶著大女兒躲了許久，最終還是被張端帶著人抓住了，這渾球甚至還羅織了罪名來壓沈父，逼他將女兒獻給他。
沈父當然不應，最後和他們廝打起來，齟齬間被打破了頭，死了。
蘭宜兒哭著逃到了大街上，身後的混混還在追，她走投無路，攔住了路上迎面而來的一輛車駕。
馬車裏坐著的，正是裴家的老夫人。
裴老夫人的病時好時壞，正巧她今天神智清明，出來逛逛，正巧就碰到了這起子事。她叫人攔住了混混們，救下了哭求的蘭宜兒。
裴老夫人是正經官家老夫人，張端不敢招惹硬茬，只得作罷。
——他也不虧，左右把沈家產業搞到手了。
原本到這兒，這一段差不多就了結了，也能算是個老奶奶救美的佳話。
偏偏裴老夫人突然發了癔病。
她坐在馬車裏，握著驚魂未定的蘭宜兒的手，喃喃低語。
“我出來是要做什麽？哦……我是出來給疏玉買山楂糕吃的……糕……對，我想起來了，我要給疏玉買一個妾伺候他——”
說著，裴老夫人竟直接拉著她，去衙門裏把納妾這件事情給就這麽辦下來了。
她一發病，裴家的下人不敢招惹她，只能順著她的意思，而可憐的蘭宜兒還沒反應過來就按了手印，成了裴疏玉的妾。
她在裴府的第一晚，想到自己難產而亡的娘，被惡人害死的爹，還有自己未蔔的前路，再加上這幾天擔驚受怕四處奔波，憂怖之下誘發咳疾，天還沒亮就撒手去了。
沈蘭宜捂著心口，很是為她難受。
也不知是何機緣，讓自己有幸用另一個沈蘭宜的身份繼續活下去。
但命運如斯，將她推向了這裏……
沈蘭宜眼眸一沈，既然占了人家的身子，那強娶殺父之仇，她也合該替她去報一報的。
此外，更重要的是，她成了裴疏玉的身邊人。
從前為了治病，沈蘭宜在娘親的陪伴下求過許多神，亦拜過不少佛，身體卻每況愈下，她那時心想，也許世間根本就不存在神佛吧。
可是現在，沈蘭宜忽然很感念祂們。
或許真的是神衹降下的天意，讓她以另一種方式活了下去，甚至還回到了裴疏玉十七歲時。
她有機會自由地行走在天地間，也一定可以讓裴疏玉不再落得那樣的下場。
眼下還是長平二十三年，裴家因為如今的主心骨靈蘊被遣到浙江都指揮使司任都司僉書，舉家從延綏搬到了這裏。
屬於裴疏玉的故事還沒有開始，一切還來得及。
想到這些，沈蘭宜忽然振奮了起來。
她一定不會讓裴疏玉走向歷史上的結局！
就在此時，一陣短促的敲門聲傳來。
沈蘭宜以為是新來的丫鬟找她，清了清嗓子說：“進來吧。”
門外的人推門而入。
卻並不是她以為的小丫鬟，而是裴疏玉。
他踏著月色，走進了這小小的臥房。
裴疏玉來的突然，沈蘭宜騰地站了起來，然後……
然後就不知該做什麽了。
她爹、她兄長、她姐夫，都沒有納妾，她並不知道妾應該怎麽對待自己的丈夫。
她暗罵自己：呸！方才還在心裏想了那麽多，怎麽真見到他，連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何談以後救他！
沈蘭宜的局促顯而易見，裴疏玉自然看得出來。
他原本的打算是，納了便納了吧，反正裴家不缺一口飯吃，就當她是個盆栽就好了，他不會對她做什麽。
不過今天下午，他抓了府裏一個下人把情況問了個清楚。
原來他的妾是這樣的小可憐，家破人亡，他還讓她聽見了不少混賬話。
她看起來那麽纖弱，別被他的話給嚇死了。
於是，把親爹氣得要砍人都不以為意的裴疏玉，心底升起了一些愧疚，還是決定跑一趟解釋一下。
他說：“沈姑娘，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你莫要怕，既然老夫人救了你，你好好待著，不必對我戰戰兢兢。日後你若有了合適的打算，同我直說便是，我放你離府。”
外面的世情對於如今的沈蘭宜而言，更是陌生的，哪怕不是為了裴疏玉，她也不會輕率地離開。
不過，他的一席話還是叫沈蘭宜心裏暖意盎然。
可他越是這樣，沈蘭宜心裏越覺奇怪。
他面對她的言行並不孟浪，反倒稱得上有翩翩然君子之風，這樣的人，真的會去青樓狎妓嗎？他又為何在面對自己的親爹時一句話也不肯饒？
沈蘭宜壓下滿腹的疑惑不表，朝裴疏玉淺淺一福：“多沈……多沈裴公子。”
他叫她姑娘，她便學著他的口氣喊公子。
裴疏玉見她眼神清明，確實不像被嚇到了的樣子，點了點頭。
他說：“那好，我先走了。”
他不是話多的人，轉身就走。
這回，他好像還是要翻墻？
望著他的背影，又望了望右手邊的門，沈蘭宜迷茫了。
她下午和丫鬟簡單說過幾句話，知道她住的這個小院是西廂房後頭圍出來的，墻一翻就要出府了。
晌午翻墻出府，不算奇怪，可夜色已深，裴疏玉怎地又要翻出去了？他不會又要去青樓吧！
沈蘭宜鼓起勇氣，喊住了他：“裴公子，這麽晚了，你要去哪？”
十七八歲的少年郎，當然不會和自己的妾說，他這個點了還得翻墻出去，是因為他爹發了大火，說他要睡妾當然可以，那就一輩子睡妾的肚皮上吧，永遠都別回自己屋裏了，所以他現在已經無處可去，打算投奔狐朋狗友那兒湊活一晚。
裴疏玉還是要面子的。
他繃著臉，在思考該直接走不回答呢，還是編個理由？
沈蘭宜雖然猜不到具體的原因，可是晌午鬧的那一遭她親眼目睹了，是以，隱隱能猜到是裴疏玉和家裏鬧翻，不想待在府裏。
她再度鼓起勇氣，對他說：“不如……在我這裏歇一晚。”
聽到這兒，沈蘭宜忽然笑了一下，道：“殿下若是哪天做厭了親王貴胄，浪跡江湖也能做一俠客。”
裴疏玉也笑了，不過卻拒絕得幹脆，“說話的功夫見長啊沈蘭宜。不過，這親王暫且當膩不了。”
她把話拐回正事，道：“有另外的事交予你做，正好方家的事暫了，這兩日隨我出去。”
沈蘭宜猶豫著還是開了口，道：“非是我想推拒，只是……京中確實還有沒有解決的麻煩，離開太久，我擔心……”
原本的打算，只是將靈韞送到，再看方雪蠶的線索如何。雖說離開了譚府，暫居別莊，她還是憂心離開久了，萬一哪日被撞破她不在京中，會節外生枝。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道：“先把心放回肚子裏。晚些回京以後，你會見到驚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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