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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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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第 32 章

硯臺上的墨汁隱隱有要凝結的跡象,磨墨之人卻沒留心添水,譚清讓筆尖一頓,擡頭看向身邊的妻子。

沈蘭宜察覺到他的目光,猛然從恍惚中驚醒,她垂下眼簾,蓋過覆雜的神色,道:“跑了會兒神。”

“近來事多,吳氏又有孕,辛苦你了。”譚清讓隨口說著,沒註意到沈蘭宜正盯著那鎮紙下的信箋,“既辛苦,便先歇著去。”

在沈蘭宜面前,他一貫是有底氣自負的,這封信不算密信,方雪蠶這個名字更不是什麽密辛,他的這個妻子也不該知道她當年女扮男裝去書院讀書、和她的丈夫有舊,故而根本沒設防。

“陪著三郎,不辛苦。”若是平常,能走沈蘭宜早就走了,可這會兒,她卻還是強忍著喉口翻湧著的惡心之感站在這裏。

只憑江湖行當四處搜羅消息,無異於大海撈針。

她不能走,她要想辦法看到這封信。

譚清讓也沒拒絕,他低著頭,書罷回信後又開始忙別的公務。沈蘭宜滿腹心神都在那封信上,卻只在落款處瞧到了一個“淵”字。

淵……沈蘭宜眉心一蹙。

天邊是十分好月,地上團圓的人卻是各懷鬼胎。

沈蘭宜正要入席,忽聽得身後有人叫她:“沈蘭宜——”

她停步,款款轉身,裙擺逶迤。

“柔妃娘娘。”

沈蘭宜不鹹不淡地喚了一聲。

面前盛裝經過的女人,是她的母妃,也是南戎的神女。

南戎與大啟朝毗鄰,以宗教治國,神殿和神女的象征意義甚至大過他們的國君。

可哪又如何?一朝戰敗,照樣把萬人供奉的神女,以和親之名送進了景和帝的後宮。

——神女的分量越重,那和親的人選就越只能是她。

用女人換取和平稀松平常,這甚至都不是件值得討論的事情。

真正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在和親路上,南戎神女誕下了一個女嬰。

所有人都覺著南戎怕是要完蛋,可誰料景和帝葷素不忌,絲毫不在意這些,見這南戎神女容貌姝麗,別有異域風情,更是封作柔妃,盛寵於她。

而那個與這座皇城本就毫無幹系的孩子,理所當然地被隨意丟進宮裏某個角落,再無人問津。

包括柔妃本人。

想來也不奇怪,南戎到中原只要四五個月,本該高高在上清冷禁欲的神女身懷有孕、途中生產,背後定不光彩。

沈蘭宜的存在於她而言便是恥辱的證明,柔妃對她有恨也不奇怪。

沈蘭宜早知道這些,不過她可沒有回味陳年舊事的興致,只掀起眼簾,不甚客氣道:“娘娘若想敘舊,那大可不必。”

沈蘭宜這麽說話,柔妃臉上的笑也沒下去。

她人如封號,眉眼溫柔,美得毫無攻擊性,說起話來也是軟綿綿的:“母妃前幾日得了兩匹鮫紗緞,顏色鮮嫩,想來你會適合,晚些使人送去你宮裏。”

在宮中沈浮十數載,柔妃早已被規訓成適合在爭寵中活下去的模樣,盡管心下有一萬種猜測閃過,面上依舊不露聲色,只淺淺地來試探沈蘭宜的態度。

沈蘭宜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道:“燒熱竈的話,柔妃娘娘來得太晚了些。”

說罷,她連等柔妃回應的耐心也無,利落幹脆地拂袖而去。

候在殿門前,等著給貴人們引入席間的宮女見狀連大氣都不敢出,恨不得把腦袋栽到地裏去,生怕做了這對母女的出氣筒。

柔妃在景和帝面前小意溫柔,對宮人那可未必;而沈蘭宜公主一朝得勢更是跋扈異常,宮人尤其怕觸了她的黴頭。

給沈蘭宜引路的小宮女格外戰戰兢兢。

她鵪鶉似的縮著腦袋,領沈蘭宜去她的座位,在心裏暗自叫苦。

和她同年入宮的同鄉,有去了東宮侍奉的。

太子殿下不常在東宮,底下人的活很輕巧。即使太子殿下回來也無妨,他待下人一向和煦,從不苛責,名聲極好。

宮人們都說,能在東宮伺候,那都是修來的福氣。

可惜她沒這個福氣,每日迎來送往,生怕惹得哪位貴人不快

小宮女艷羨極了,一時竟忘了是在給人引路,走錯了方向。

“你要領我去哪?”

沈蘭宜冷冰冰的聲音從她身側傳來,小宮女這才回過神,她臉色大變,慌忙跪倒在沈蘭宜滾了三道金線的裙裾前,連連叩首。

“奴婢有罪,走錯了路,殿下饒命!”

沈蘭宜公主蠻橫無理的聲名在外,據說她才建成的公主府裏,買來的下人都被她打殺跑了好幾批,不得已又從宮裏要了人去伺候。

小宮女很惶恐,慌忙之下,她竟仰起了臉,擡手就要掌自己的嘴。

沈蘭宜皺眉,“還要耽誤我到什麽時候?起來帶路。”

若非她從前沒有機會出入這些金雕玉砌的宮殿,繞不清這曲裏拐彎的一扇扇門路,她才懶得管這小宮女要不要扇她自個兒。

小宮女如蒙大赦、慌忙起身,額頭上滾落的冷汗也不敢擦,垂著腦袋帶沈蘭宜進殿。

通明的大殿內歌舞聲聲,司樂的伶人個個使出了渾身解數。

入席後,沈蘭宜甫一坐定,就開始摸桌上的果子吃,半分眼神也沒分給殿內的樂舞。

坐在她下位的寶陽公主見狀,拿絹扇掩著嘴兒,轉頭和身旁的貼身宮女耳語,“瞧瞧,像是宮裏短了她的吃食似的。”

兩人的坐席隔了數尺遠,樂聲陣陣,這耳語確實太過刻意了些。

若是平日,沈蘭宜定會反唇相譏,不過今日她心裏盤算著件大事要做,沒空搭理寶陽。

沈蘭宜往身後一瞥,宮女鈴蘭便乖覺地上前,她俯下身,低頭湊在沈蘭宜耳邊匯報:“都按您說的安排妥了。”

沈蘭宜問:“怎麽說?”

鈴蘭咬了咬唇,道:“殿下,您當真要……”

沈蘭宜不以為意,“你慌什麽,本宮是成人之美。怪也只怪得著東宮自己門戶沒把守好,怨不到我頭上來。”

她信誓旦旦地說:“這種醜事,真發生了,掩人耳目還來不及呢,誰會細查呢?”

鈴蘭心說你是公主當然無妨,她做奴婢的就未必了,可是主仆一體,沈蘭宜如此要求,她也並不敢說個不字。

沈蘭宜嗤笑一聲,眼中閃過惡劣的神采,見席間人還未來齊,她拈起玉瓷盞,往殿外女眷的席位那邊走。

她在鶯鶯燕燕中找到田曉筠的身影,以化幹戈為玉帛的名義,要去敬她。

沈蘭宜是公主,既開了口,田曉筠也只能強笑著應下,喝了這杯酒。

大功告成,沈蘭宜眉梢都掛著笑,安然回了席上。

夜宴過半,她忽然覺得陣陣倦意湧上心頭,讓鈴蘭給她倒了釅茶來,飲下仍不管用。

沈蘭宜放眼望去,其樂融融的場面裏,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既已有嬌縱的名聲,她也不管許多了,同皇帝身邊的宦官知會一聲之後,便先行離場。

秋意漸濃,喝了些夜裏涼嗖嗖的冷風之後,沈蘭宜自覺清醒了許多。

路過千鯉池,正巧懷裏又揣著席間沒吃完的果子,她便想著捏一點去餵魚。

沈蘭宜謝絕了鈴蘭的攙扶,獨自走到池邊。

又有涼風吹過,可這回的風沒讓她冷靜下來,反倒刮得她心頭燥熱?

頭重腳輕的感受愈演愈烈,下一刻,沈蘭宜身子一歪,軟倒在了白玉雕砌的圍欄上,手上拿著的果子隨之滾落,撲通落入水中。

——

沈蘭宜是被熱醒的。

她意識朦朧,整個人昏昏沈沈,像是有心火在燒,從頭發絲到手指甲蓋兒仿佛都在被小蟲嚙咬,癢得鉆心。

沈蘭宜無力擡眼,她胡亂地抓撓幾下,可這種感覺非但沒有緩解,反倒愈演愈烈。

身下柔軟,像是在床幃裏,沈蘭宜便以為是鈴蘭找了人送她回了公主府,可連著喚了幾聲,卻都沒有人回。

這下,沈蘭宜終於察覺不對了。

恐懼自心底節節攀升,沈蘭宜慌忙睜眼,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渾身酸軟、動彈不得。

她莫不是中藥了?

她確實在自己的杯中下了情藥,可她滴酒未沾,只是借著敬酒碰杯的時機灑了些到田二的杯子裏。

怎麽會……

轉瞬間,沈蘭宜想到了更致命的地方。

如果中了情藥的不是田曉筠而是她,那她現在,又會是在哪裏?

沈蘭宜無力深想。

燥熱模糊了她的五感,只留下了喉嚨深處的幹渴。沈蘭宜就像被盛夏的毒日頭曬了一整天的人,無比企盼有一場甘霖降下。

噠、噠……漸次逼近的腳步聲在沈蘭宜嗡嗡作響的腦袋裏亂竄,她察覺到有人來,那人似乎還在對她說話,可是沈蘭宜根本聽不清楚。

茫然間,她艱難偏頭,扭過臉去看來人是誰。

看清是誰後,沈蘭宜原已開始渙散的瞳孔猛然一縮——

她在東宮?

此情此景,裴疏玉心中的震顫比起沈蘭宜只多不少。

他是帝後情投意合的產物,生下來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子。

這樣的身份讓他與同父異母的其他皇子公主都隔著一道天塹,難稱熟絡。

遑論和沈蘭宜這個並無血脈關聯,也無舊時情誼的便宜皇妹。

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膚刺痛了裴疏玉的眼睛,他默了默,背過身,退後兩步。

“……沈蘭宜,”裴疏玉生疏地稱呼她,“起來,穿好衣服。”

她為何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東宮裏,不是眼下最要緊的事,容後再議。

裴疏玉負手站在被窗格支離的清寒月色中。

有衣料摩挲的聲音。

分明已經轉身,可他眼前卻莫名還殘留著一點旖旎的影子。

這點影子還沒來得及消散,女子虛浮的腳步聲便撞向了他的後背。

隔著層層的衣衫,裴疏玉仍感覺自己被她狠狠燙了一燙。

事實上,沈蘭宜耳朵尖都在發熱發脹,根本聽不清裴疏玉清冷的聲線在說什麽,她只覺自己像馬上要爆裂開的炭火,要麽被情慾憋死,要麽灼傷旁人。

她本就不多的理智早被藥沒了,會如何選根本不必言說。

此刻在沈蘭宜眼中,他早已剝離掉了所有外物限制的身份。

僅僅,是一個男人而已。

她的聲音滾燙,“殿下,幫幫我。”

男人粗礪的掌心按在了她纖弱的手腕上,不由分說地將她拉扯開,覆又強按住她,令她站定。

“沈蘭宜,你吃什麽吃昏了頭?”裴疏玉皺眉。

眼前這個皇妹的情形比他想象中還要糟糕。

刀山火海裏淬煉出的本能讓他格外警惕。

她才從宴席上出來,是在何處中了這腌臜的藥?又是誰,把她送到了東宮裏?

裴疏玉一收手,沈蘭宜根本站不住,她趔趄幾步,再度軟倒在地,眼尾紅得可憐,“好難受好難受,殿下,幫一幫我——”

嬌得能浸出蜜來的聲音在裴疏玉耳畔徘徊,可惜也無法令他有絲毫的動搖。

裴疏玉面如冷鐵,聲音亦然:“孤可以幫你。”

沈蘭宜聽見了,滿懷期冀地擡頭看他。

裴疏玉朝她走近,口中低喃了一句“抱歉”,下一瞬,便一個手刀打暈了她。

裴疏玉預料到了沈蘭宜倒下的方向,適時攬住她的肩膀,抱著她往殿後走。

手刀想要打暈人並不容易,不過裴疏玉文人氣十足的外表下,實則是殺場裏煉就的一把骨頭,他不缺這點手勁。

沈蘭宜細嫩的頸邊霎時便浮起了一道紅棱。

裴疏玉嘴上說著抱歉,心裏其實並無幾分愧疚。

因為他自知做的是對的。

他不會放任她沈淪,更不可能讓她將自己攀扯進來。

少女灼熱的額頭緊貼在他的手臂上,裴疏玉卻半分心思也沒給她,就和抱了塊石頭木頭也沒區別。

他的第一反應,是有人要暗害他。

他的弟弟可不少,野心勃勃者更有之,或許這是一場針對他而來的陰謀也未可知。

可沈蘭宜公主連中原血統都不是,也沒上皇室玉牒,世人都知道她只不過被胡亂養在宮裏罷了,縱與她春風一度,傳揚出去,又如何呢?

最多為他添上一樁不太好聽的桃色逸聞,根本無損他的根基。

裴疏玉與沈蘭宜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公主與太子間更沒有利益牽扯,而他早年間甚至還搭救過她,所以,裴疏玉壓根就沒有想到,這場拙劣的把戲,是沈蘭宜害人不成把自己搭進來了。

真正讓裴疏玉提起警惕的是,有人能把手伸到他的榻上。

縱然他不常在東宮,東宮又何至於松散如斯?

裴疏玉揉了揉發緊的眉心,剛打算把管事的李公公叫來問話,才想起來自己懷裏還抱了個人。

她臉頰有肉,身子骨卻是輕飄飄的,輕得裴疏玉幾乎要把她忘了。

到底是名義上的皇妹,多少有些棘手。

裴疏玉略一思忖,為沈蘭宜名聲起見,暫且按下了叫人來的想法。

——

沈蘭宜這回是凍醒的。

五臟六腑像是有火在燒,四肢百骸卻又冷得打顫。

冰火兩重天的感覺當然不好受,她在夢中下意識緊咬牙關,後槽牙不住地打顫。

沈蘭宜睜眼,發覺自己被泡在一池子冷水裏,一路從心涼到脊背。

她沒有丟失方才的記憶。甚至連原本昏沈的時候,沒聽清的裴疏玉的話也逐漸想起了。

對於自己為什麽出現在這裏,剛剛她做了什麽,裴疏玉又做了什麽,沈蘭宜現在一清二楚。

——裴疏玉自始至終都保持著端方的氣度,不逾矩不冒犯,亦為她保留著顏面。

譬如眼下,她正泡在涼水裏,而她身前的水面上,漂浮著一張完整的薄紗,可以掩蓋她在水下的身形。

縱如此,裴疏玉也站得遠遠的,斜對著池中浸著的她,既可以註意到她的情況,以免她滑下池底溺死他也不知曉,也不至於看見什麽。

裴疏玉手上拿著一桿分藥用的小秤,準星在他骨骼感極強的指間閃爍。

他鳳眸微斂,瞥見池中人悠悠轉醒,也沒有回頭,只淡淡道:“冷水發散藥性。”

寂靜的夜裏,這樣的相處實在詭異,汩汩燃燒的紅燭無聲淌下淚來,而沈蘭宜正望著它發呆。

她像是春夢未醒:“哦。”

“事急從權,”裴疏玉居然還耐心和她解釋了兩句:“不過,到底是孤將你丟入水中,為免風寒,沈蘭宜,孤會為你備好藥,回去熬一副飲下。”

粼粼水色倒影燭光,映在沈蘭宜眼底,一觸既散,她開口:“太子殿下,你可真是個正人君子呢。”

藥性還未完全褪去,沈蘭宜的嗓音依舊黏膩,一句話調子能拐三個彎。

裴疏玉總覺得這個皇妹並不是在誇他。

誇一個人是正人君子,就像誇健康人四肢健全。

總覺得哪裏不對。

裴疏玉倒不至於摳這個字眼,沈蘭宜也沒再說話,她蜷起腿,縮了縮脖子,把潮紅的臉緩緩浸入水中,只把眼睛露在外面。

她的眼睛實在太亮了,就像突然走到暗處時,陡然放大的貓的瞳孔。

沈蘭宜就用這雙眼睛,定定望著裴疏玉。

她方才的舉動堪稱荒唐放浪,換了旁的男人來,若是小人,會趁人之危;若是君子,會覺得被冒犯,拂袖而去。

哪會有裴疏玉這樣的人呢?

湯池裏蓄滿了冷水;池邊擺著只木質托盤,裏面是一身簇新的裏衣;因她身體燥熱,早被她自己無意識脫去了的外衫,亦整齊地疊在一旁。

殿內並無旁人侍奉,想來是他為避人耳目,親力親為。

沈蘭宜當然不會覺得,是自己在這位太子殿下眼裏有多特殊。

裴疏玉為人向來如此,今日若是她的算計得逞,中了藥躺在他榻間的是其他女人,他估計也會保留她們的顏面,事後再去查明事實真相。

泡在涼水裏,沈蘭宜此刻的頭腦格外清醒。

她忽然很想笑,笑自己沒腦子。

是啊,就算得逞了又怎樣,真沒勁。

下次得換個法子。

沈蘭宜所思確實八九不離十,不過有一點想錯了。

裴疏玉不聲張,首先是為了自己的名聲,其次,是她的身份尷尬,換了其他女人,他大抵會讓信得過的手下直接帶離。

沈蘭宜泡得有些無聊,咕嘟咕嘟地在水裏吐氣玩。

不愧是人人稱道的儲君。

分明身居高位,分明同她並不熟稔,卻可以方方面面都為她著想。

桐油燈兀自燃燒著,裴疏玉的聲音顯得空曠邈遠,他說:“沈蘭宜,你的宮女找到了,她暈倒在千鯉池畔,不知是何人所為。”

“夜深,宮門已落鑰,你酒醉難以成行,於是在芳華殿暫歇了一夜,明白了嗎?”芳華殿是東宮附近空置著的一處宮殿。

他說著話,卻一眼也沒分給沈蘭宜。

見他如此,沈蘭宜心裏並無感激,反倒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

如果裴疏玉知道,他正細心照料、百般體貼著的皇妹,原想著的,是如何構陷於他……

會有什麽表情?

光風霽月的太子殿下,會發怒嗎?

沒聽見沈蘭宜應聲,裴疏玉想確定她是否聽清,他略略偏過頭,稍一低眉,正好撞見沈蘭宜像一尾笨拙的魚,在堪堪到腰的池水裏趔趔趄趄地朝他劃了過來。

裴疏玉問:“好些了?”

沈蘭宜巧笑倩兮,“好多了,多謝殿下。我湊過來,是有旁的話想對殿下說。”

離得近,才好看清他的表情。

沈蘭宜游到了靠近裴疏玉的池邊,她扒在白玉的欄階上,雙手支腮。

情藥的藥性早已化開,可苦苦煎熬時咬破的唇角,還在往外滲著血。

沈蘭宜不以為意,舌尖一卷,輕描淡寫地舔去了它。

她問裴疏玉:“太子殿下,你可知今日是誰做的局?”

裴疏玉揚眉,等她的答案。

“是我哦,沒猜到吧?”沈蘭宜目光澄澈,她說:“那田家姑娘想嫁給你想瘋啦,我想幫幫她,就給她下了點藥。”

“原打算把她送到你床上的,只是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最後竟是我自己被迷暈送了進來。”

裴疏玉神色如常,等沈蘭宜說完,他的臉上依舊沒出現她所渴望的,或愕然、或震怒的表情。

裴疏玉的眼神不曾有半分波瀾,他只道:“竟以為憑你自己,可以把人送進東宮。”

他確實離京有一段時日,再加之平時對下寬和,東宮有漏洞並不稀奇。

可這也不是沈蘭宜有本事能操縱的。

沒看到她期盼中君子暴怒的場景,沈蘭宜不滿地撇了撇嘴:“我不在乎。”

這個皇妹比想象中還棘手,裴疏玉實在無語。

見他繼續捆紮藥包,沈蘭宜的眼睛忽閃忽閃,“殿下,你此時不應該覺得生氣嗎?你如此對我好,還顧及我的名聲,結果我才是那個始作俑者。”

寂夜裏,裴疏玉似乎輕笑了一聲,可惜稍縱即逝,讓沈蘭宜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他說:“孤為何會生氣?沈蘭宜,你輕賤的是你自己。”

像是有人照面給了她一拳,沈蘭宜臉上的笑忽然凝滯。

裴疏玉拍了拍身上沾染的藥草屑,俯身,把給她的藥放在池邊,“你為何要這樣做,不怕孤的報覆?”

短暫的凝滯之後,沈蘭宜像是被那句“輕賤”狠狠刺痛了一般,笑得愈發濃艷危險。

她說:“我是野種,本也沒誰容得下我,早晚都是要死的。況且殿下你一向寬和,這點小事,未必會同我計較。”

說完,她也是真的膽大包天,竟還有心情調侃:“殿下,你為人正直,我這算不算在你的耳濡目染下,也學了點坦誠在身上?”

裴疏玉終究還是因為她那句自稱的“野種”皺了眉,他說:“莫要如此自輕。”

“太子殿下,”沈蘭宜笑意漸淡,“我不過是把實話說出來,你就嫌汙了耳朵,可見人的命確實生來就是有高低的。”

裴疏玉垂眸,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大概在許多年以前,那個木木呆呆的黃毛小丫頭,是會戰戰兢兢叫他皇兄的。

是從何時起,她只叫他殿下?

記性極好的裴疏玉,記憶忽然模糊了起來。

好像是在某年深秋。

他正好撞見,一個黃毛小丫頭被幾個皇子公主、和來宮裏侍疾的官家小姑娘堵在了宮徑的盡頭。

“一個野種,也配叫這句皇兄嗎?”

“就是,若太子皇兄是她皇兄,那我們這些人,豈不都算是她的兄弟姐妹了?”

眾人哄笑。

裴疏玉壓下作祟的回憶,朝沈蘭宜淡然開口:“多說無益,查清事實後,孤自會處置。”

於情,他沒有讓沈蘭宜顏面盡失,行事中甚至稱得上溫柔體貼。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是一個優柔的老好人。

能坐穩儲君之位就足以說明一切,有人算計到他頭上,那無論是對沈蘭宜本人還是幕後的推手,裴疏玉自然都不會心慈手軟。

沈蘭宜心知肚明。

她垂眸,沒有看他,卻並不是因為心虛。

平心而論,裴疏玉哪怕失去這層身份,也會是一個令人心折的君子。

可縱自知與他有雲泥之別,她也依舊很討厭去仰視他。

他是天邊的皎月,高不可攀,悲憫地普照世間——

包括她這塊溝壑裏的汙泥。

但汙泥就活該仰望誰嗎?沈蘭宜不樂意。

對比越鮮明,她心底的憤恨便越多,越想用盡一切手段,將他從天上攀扯下來。

當然,以她的本事,至多想想罷了。

沈蘭宜的聲音就跟飲盡了這一池涼水那麽冷:“那殿下要怎麽罰我?沈蘭宜……聽憑殿下處置。”

沈蘭宜早和牙行說過自己是要置鋪,聊過一輪之後,她心裏有了大致的打算。

“我曉得了,”沈蘭宜的聲音輕快,“現下……還有一件事想請教。”

女經紀受寵若驚地擺擺手,道:“小人哪敢當夫人一句請教,您說便是。”

沈蘭宜指了指這四方的庭院,狀似心血來潮地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

“如果要析府另居的話,在京城裏置辦一個和這兒差不多大的宅院,上下大致要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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