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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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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第 24 章

沈蘭宜放下刀,用力揉了揉眼睛,終於確認了眼前人不是見血後出現的幻覺。

她似乎想笑,只是吹久了夜風的臉有些僵硬,牽扯出的表情實在不好看。

聲音也很輕:“巧遇?”

裴疏玉未作回答,只松開了搭在劍柄上的手,站在另一邊的屋脊上,遙遙與她對視:“刻意為之。看來,我來得不早。”

她像是已經料理完這些事情了。

沈蘭宜神情有些怔怔的,卸下沈重的包袱之後,也不知魂靈飄去了哪裏。

她攀上繡樓的屋頂看著月亮,只覺得月亮好大,而被她踩在腳下的這座繡樓,是那麽的渺小。

可她卻被它困了這麽久。

見沈蘭宜大概沒聽清她說的話,裴疏玉揚了揚眉,問道:“可要替你處理首尾?”

聞言,沈蘭宜瞪大了眼睛。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又低頭看了一眼沾血的刀,啞然失笑,道:“殿下,你把我想成是什麽人了?”

裴疏玉抱著臂,神情冷冽:“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麽用這把短刀殺人的。”

沈蘭宜搖搖頭,“沒有。”

她拾起那把齊知恩給她防身用的刀,凝視著上面的血跡,淡淡道:“我不會殺人。我只是捅了我父親一刀,上面是他的血。”

墨刑之所以是上古五刑之首,是有原因的。

不均勻的青黑色,看得出上面是勻了粉去遮的,但卻怎麽也蓋不完全。

除非整塊剜去皮肉,這個罪奴的烙印將會伴隨終生。

也許是動刑的人憐香惜玉,又或者另有所圖,不忍用這樣的刑罰損傷方雪蠶姣好的顏面,可留下的恥辱,卻不曾削減分毫。

沈蘭宜垂下眼簾,假裝什麽也沒看見,指甲卻不自覺地深掐入了掌心。

確認那一縷發絲重新搭在耳後,方雪蠶瞬間蒼白的臉色勉強恢覆了一點血色。

她反方向偏開頭,眸中的厲色一閃而過,而後神色如常地和沈蘭宜論起正事來。

“我的身份暫且不宜暴露,叫我阿蠶便好。”方雪蠶一面說著,一面引著沈蘭宜往內走去。

司農司的地方不大,話都沒轉彎人就已經越過兩扇屏風,走到了裏院。

“阿蠶、阿蠶。”沈蘭宜覺得有趣,微笑念了兩遍這個名字,又問道:“怪不得方才聽見有人叫你阿蠶典儀。這是你的小字嗎?”

方雪蠶神色一恍,像是想到了什麽。晚間,沈蘭宜命人在院中石桌上擺了一桌好茶飯。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不至於汗流浹背,但總歸有些燥熱,便將飯擺在了院子裏。

“溫一點酒,”她吩咐珊瑚:“果子露就行,意思意思。”

珊瑚應下,又道:“夫人,只一壺就夠了嗎?”可就要離開之時,譚清讓的腳步卻頓住了。他緩緩轉身,覆又拾起那張輕薄到什麽也承載不了的紙頁,輕輕地,投入了爐火之中。

他離開茶樓時,沈蘭宜已經在路上了。

年關將至,這個時節還在趕路的,大多是羈旅異鄉的游子,急著回家。

像沈蘭宜這般神色輕快、如釋重負的,實在不多。

車輿內,她與珊瑚和珍珠頭碰頭地對坐著,走得匆忙,還有些東西需要盤算。

沈蘭宜問:“嫁妝裏那兩間鋪子,可都過好了?”

“盤好了,都過到傅二娘名下了。”沈蘭宜把這一切盡收眼底,待忙過之後,親自端了一盞茶來,問道:“賀娘子不開心嗎?”

賀娘子似乎在猶豫接不接這盞茶。

沈蘭宜又往她跟前湊了湊,“這麽多人圍著你,都是真心認可你的。”

賀娘子終於接過,頎長的手指扣在杯柄上,緊到有些發白,“很多人,生著病。”

漸漸的,沈蘭宜也聽得懂她惜字如金的規律了。

——還有很多人生著病,所以她沒有那麽開心。

似乎是怕她誤會,賀娘子難得主動又開了口,找補道:“我沒有自詡清高。”

沈蘭宜彎了彎唇角,真心道:“娘子仁心一片,我知道的。”

院子裏很熱鬧,正好可以掩蓋她們說話的聲音,賀娘子有些聽不真切沈蘭宜在說什麽,微微靠近了一點。

這位譚家的少夫人聲音更低了,“不知避子的藥丸……娘子這邊,幾時能給我?”

她輕垂眼睫,忽閃的陰影像一把長長的鴉羽扇,足夠掩去瞳孔中所有的顏色。

“明日,”賀娘子低下頭,不問緣由,只喝了一口茶,“至多明日。”

——

沈蘭宜著人煨的那碗湯,熬到就剩個湯底了,賀娘子那邊也沒顧上喝。

再叫人去問時,她已經睡下了。

總不能把人叫起來喝湯,沈蘭宜正要作罷,忽聽到有人回來的聲音。

是譚清讓。

沈蘭宜眼睛一亮,她朝珊瑚努努嘴,道:“去,多添點水,就當是專門給他煲的了。”

珊瑚擠了擠眼,“骨頭渣都熬糊了,當真要給譚大人吃?”

“我還嫌便宜他了呢,”沈蘭宜撇嘴,“不給他吃給你吃?”

珊瑚忙不疊擺手,“不了不了,我剛剛聞過了,一股苦味。”

說著,她轉臉就往竈上走,背影一股幸災樂禍的味道。

“是有什麽喜事?”正說著,譚清讓的聲音傳來,“夫人難得笑得如此開心。”

且憋著笑呢,沈蘭宜一轉身,見譚清讓來,方才和女孩子玩鬧的心情立馬沒了,她捂嘴輕咳了一聲,道:“三郎。沒什麽,方才珊瑚逗我玩兒呢。”

男人行色匆匆,身上有一股脂粉和飯菜的氣味。聞到這股味道,沈蘭宜就知道,他是在外應酬回來。

譚清讓不過隨口一問,沒深究,他只道:“去廚房叫點清粥來,我過一過口。”

這便是向上應酬了,陪客自然吃得不好。沈蘭宜了然,她隨口吩咐人依言照做,自己則悄悄退開了兩步。

她很不喜歡這種“觥籌交錯”的味道。

正巧珊瑚端著湯來,沈蘭宜挑了挑眉,道:“正好燉了湯,燉了一整日呢,三郎嘗一嘗。”

她可沒說一個字謊話。

也許是吃了點酒,見狀,譚清讓有些感慨:“成家立業、成家立業……不怪乎說,要先成家、再立業。”

這是覺著有管家婆好了?沈蘭宜心底冷笑一聲,奉上兌水殘湯,“我先用過了,三郎吃罷。”

天氣熱了,用飯是在竹紗帳後的石桌上,譚清讓坐下,撣開差點拂到菜裏的紗簾,拿著筷子的手一頓,“宜娘似乎……許久未與我同餐了。”

沈蘭宜呵呵一笑,柔聲道:“三郎事忙,怕等不到你呢。晚些我給三郎磨墨賠罪,如何?”

——只知方雪蠶在肅王手中,遠遠不夠。有一就有二,她得想辦法,從譚清讓這裏探聽到更多的線索。

食不言寢不語,譚清讓未再多言,然而從他的表情來看,沈蘭宜大概能猜到一點他的心思。

只要伏低做小的那個不是他,他自然都樂得享受。

誰不喜歡小意溫柔呢?

書房很快挑起了燈火,填過肚子的譚清讓俯首案牘,面前窗牖寧靜,身畔紅袖添香。

沈蘭宜很有耐心。

為著那一個渺茫的可能,她願意在枯寂中等候。

只是,在如山的案牘間捕捉到方雪蠶的音訊之前,沈蘭宜發現了其他可疑的字句。

“後日弭山圍獵,馬與弓弩皆已備好。”

“備”這一字上,筆墨尤其濃重。

弭山地處京郊,山腳下是皇家的圍場。年節、祭祀、抑或只是皇室興起,皆會在那兒圍獵游戲。

夏至將近,天朗氣清,圍獵聚會並不奇怪。

可沈蘭宜卻福至心靈般,想起了一件事情。

傅二娘便是當時和吳語秾一起,被許氏選進來要給譚清讓做小的那位,後來沈蘭宜征詢了她的意見,沒讓她做這個妾,補了譚家當時買人的銀錢。因傅二自家從前是磨豆腐的,還安排她到湯餅店裏做工。

一間湯餅店、一家茶水鋪,傅二娘老實,本不會受這飛來橫財。但沈蘭宜告訴她,給這兩間鋪子,其實是繞著圈貼補吳語秾。

吳語秾嘴皮子利索得像快刀,心腸卻是軟的,傅二娘的親娘得病,能拔了自己頭上唯一的銀簪給她,後來沈蘭宜被“趕去”別莊,她不僅求情,還偷偷給莊上送過好幾回東西。

自己都被家裏賣出來做妾,手頭能有什麽?而沈蘭宜更只是一個“棄婦”,明明也沒有巴結的必要了。

如今譚清讓後院裏的情況,沈蘭宜不是很清楚,只知他陸陸續續又納了幾號人。不論他再不再娶,她估摸著吳語秾日子都不會太好過,有心報償。

不過明面上的嫁妝若給了吳語秾,他日叫譚清讓曉得了,反倒替人家惹了不妙。所以沈蘭宜迂回了這一大圈,拜托傅二娘好好經營,來日再貼補給自己的小姐妹。

除卻這兩間鋪子,後來還陸陸續續用陸思慧的名義置了一些鋪子。後來,沈蘭宜知道自己的待不長久,除卻住的宅子實在租不著稱心合意的,索性使了錢買,其餘店面基本都是賃的,眼下倒是好辦。

這些進項都是小頭,那些要掉腦袋的罪過才賺得來橫財。陸思慧察覺出她和背後的人所圖不小之後,事涉私鹽的部分,漸漸都放下甩清了。

沈蘭宜繼續安心當著斂財的打手,三年來不止京城,便是整個北直隸,她都跑了個遍。金山銀山從手上淌過,縱然沒有牟私利的打算,指縫間也沾染了財氣。

加上裴疏玉為人大方,從來也不曾虧待過自己的手下。盤著盤著,算盤珠子漸漸撥出一個連沈蘭宜自己都不可置信的數目。

她輕嘆口氣,道:“真不敢想……之前我擔心的,還是那姓譚的不允許我再做不起眼的小生意,我又該如何積攢身家。”

回首看來,其實走了很多彎路。

最初有心收攏鏢局,只是防備可能動亂的時刻,以免身邊無人依傍保護,最初設法延請賀娘子來診治阿瑞,也只是存了假借陸思慧名義開鋪子的打算。

可兜兜轉轉,每一步似乎又都沒有白走。

便是最初設法和那位永寧王套近乎,不也沒有想到今天嗎?

沈蘭宜又同珊瑚和珍珠道:“等到了北境,你們也可以想一想,想一想自己打算要做點什麽。”

和那些小吏打好交情,也不只是為了和離一事。最近她手頭動遷、更改的事情太多,這麽多照面打下來,都夠混個臉熟了。

在離開京城之前,沈蘭宜也帶著兩個丫鬟,銷去了她們的奴籍。

說得再動聽,也沒有人是願意為奴的。

珊瑚對放籍之事倒是接受良好,珍珠則顯得有些懵懂,直到此時,她瞧著還沒全緩過勁來。

珍珠老老實實地道:“娘子,我一貫都是跟在你身邊的,這以後的事情,我從來沒想過,一時也說不出來。”

從前都在後宅中,性格再不同也是同片天地。但這兩年在外,珊瑚明顯更願意成為在外跑動的那個角色。

沈蘭宜拍拍她的背,溫聲道:“不著急,可以呆在我身邊慢慢想,走一步看一步,若留在我身邊,我也給你開工錢。”

珊瑚也看得出珍珠的苦惱與踟躕,湊過去插科打諢,“工錢算什麽,你若是找個男人嫁了,回頭娘子肯定給你封個大紅包。”

珍珠原本眼淚都快要掉下來,被珊瑚這麽一說,眼眶裏霧蒙蒙的潮氣全都憋了回去。她作勢去捶珊瑚,道:“我呸!你這麽想要紅封,你今日就嫁去吧,我吃你喜酒都不用翻年。”

珊瑚形容誇張地往沈蘭宜身後扭,一邊嚷嚷:“快過年了,珍珠你怎麽咒我!”

沈蘭宜原只笑著看她們打鬧,一時不察火也燒到了自己身上,三人說說笑笑的成了一團,漫長的路途倒也不太難熬。

不過,長路無輕擔,再不難熬也是辛苦的。

雖然心知自己是在為那邊做事,但其實沈蘭宜並未去過北境,這還是她第一次親身感受從京城到北境的路有多長。

這樣長的路,先前裴疏玉帶著傷奔襲往返,表現得竟還跟沒事人似的。

沈蘭宜越想越是後怕。且不說當時時局如何,便是路上出了一點意外,恐怕都是有去無回。

這人太喜歡賭命了,聽說昔年在戰場上,也是這麽個慣走奇兵取險勝的作風。

而這兩年間,順利收歸北境權柄後的裴疏玉,行事卻內斂很多。京城試探、或者說冒犯的小動作不斷,北境卻始終沒有給出回應的意思。

沈蘭宜已經很久都沒有在京城的風言風語中,聽到永寧王的名號了。

不知這一次,她所說的要事又是什麽。

好在,沈蘭宜懷揣著的疑惑,不用再等多久就能得到解答。

年  ,歲除的前一天,她們一行人,終於悄悄匯入了喧騰的氛圍裏,來到了北境。

看清是誰來接她們之後,沈蘭宜不免有點兒受寵若驚:“淩將軍。”

她如今已經知道了,這位是永寧王府的肱骨之臣。

“我沒打算喝幾口,到時候哄他做氣氛罷了。”沈蘭宜漫不經心地道:“蘭芝坊的賬還沒算明白,你替我合在那一頁,別叫風吹亂了,我一會兒還要接著看。”

蘭芝坊是南巷那點心鋪的名字。

珊瑚嗳了一聲,只是酒還沒溫來,譚清讓就先回來了。

沈蘭宜眼睛一亮,驚訝地道:“三郎回來了,可用過飯了?”

比她料想得要早些。

最近他大抵是要升遷了,回來得越發晚。

沈蘭宜甚少向他表現出如此這般熱切的態度,譚清讓腳步微頓,他緩緩擡起視線,正對上她的黑曜石般的一雙眼睛。

她不閃不避,直視他的目光,笑道:“沒用的話,先稍坐下,酒一會兒就來。”

譚清讓沒說話,只依言坐下。

桌上都是好菜,即使沈蘭宜並不想和眼前這位同餐,倒也還吃得下去。

吃得差不多了,她要起身為譚清讓斟酒,壺嘴還未碰到他的杯口,他忽然伸出筷子,鉗住了酒壺往下的動作。

“今日,宜娘是有什麽話要說?”

他既問了,沈蘭宜也就不婉轉了,她放下酒壺,給自己斟了一個杯底,道:“吳氏既有孕,是不是該提她作良妾了?”

時下律法,對官商人家能納的妾侍數量有要求,正經良妾也要去官府造冊登記的。

像金嘉兒丈夫那一院子鶯鶯燕燕,顯然就超出了律法所束,所以那些都只是通房,連正經妾侍都不算。

“可以。”不知為何,今日的譚清讓格外惜字如金,他悠悠地提起酒壺,給自己滿了一杯,喝過才繼續道:“怎麽突然提起此事?”

沈蘭宜動作一頓,笑道:“只是突然想起來,覺得她既有孕,總做著通房不好。對了,三郎,其餘的賞賜,你可有什麽打算?”

“去找寧祿拿鑰匙,你看著辦。”譚清讓道。

目的達成,沈蘭宜放下心來。

她註定會離開的,而譚清讓一定會續娶,屆時新婦進門,還不知會如何。

孩子、身份、錢,都有了,希望那時吳語秾的日子過得好些。

沈蘭宜不說話了,譚清讓反倒側著臉,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盤算什麽呢?”

沈蘭宜心尖一揪,還以為他修了讀心的本事,瞧出她在想什麽了,好在緊接著便聽見他繼續道:“放心,她肚子裏的孩子,若生出來是個兒郎,只會養在你膝下。”

沈蘭宜剛松了一口氣,又聽得他這樣“體貼”的話,只覺得渾身都不舒服。

好貼心,好……輕描淡寫。女人的肚皮好似天生就該歸他管束。

她勉強笑了兩聲,道:“我聽旁人說,這養了的孩子,也是要算在子女宮裏的。我……我還年輕,我不願意養別人的孩子,怕耽誤了自己的親緣。”

“哦?”譚清讓沒想到她竟不是為了這個打算,才開口替吳語秾跟他要東西,他眉稍掛著幾分訝色,道:“你果真是這樣想的?”

沈蘭宜打著哈哈帶過這句話,又道:“說起這個,郎君,府上如今女子多,有孕的都不少,我先前聽聞有一個游方女醫醫術高明,想請她到家裏來看看。”

大房不止吳語秾有孕,今年年初才成婚的小弟譚清甫,才娶進門不久的梁家姑娘前兩日診出來已經有了身子,譚清文的院子裏,也有通房懷了。

“女醫的醫術大差不差,盛名之下恐怕難副,”譚清讓道:“不過,你願意請,請來便是。”

沈蘭宜心裏啐了一聲,道才不是。

那位賀娘子的本事,她前世是見識過的,無論大疾小痛,她統統都能治。那些女子間難言的病癥,更是治得得心應手。

然而他不阻攔就好,沈蘭宜目的達成,懶得同他分辯。

或許是要擢升了心情不錯,用過飯後又小喝了兩杯,譚清讓還有同她開玩笑的心情。

“今日,宜娘開了這麽多次口,不知我這口該不該開?”

他的眼光在妻子身上來回逡巡,竟有些難以描述的欣賞意味。

沈蘭宜扯扯嘴角,尬笑道:“三郎想說什麽,我洗耳恭聽。”

譚清讓開口,夾雜著微微的酒氣:“尚有公事要做,不若……宜娘替我磨墨。”

原來是打著紅袖添香的主意。然而只是磨墨,沈蘭宜倒也沒有拒絕。

不知為何,譚清讓在她的面前,是越來越不避諱提起朝野中的事情了。

前世,她越謹小慎微,周遭人反倒越對她不滿,嫌她溫吞、嫌她過於賢惠,越是做什麽都不對。

可這一世,沒了顧慮的她,行事愈發丟開了拘謹的影子,再擡頭一看,卻發現所有人,即使是許氏和譚清讓,對她也沒了前世那種苛刻的態度。

開口時,她的聲線和緩:“不是,隨口叫的。我的小字……叫小饅。”

“饅?”沈蘭宜不解地道:“可是圓滿的滿?”

方雪蠶繼續搖頭:“小時候學寫字的時候還太小了,拿筆的手圓,祖父說像饅頭。”

沈蘭宜並非有意提起舊事,反應過來方雪蠶說的祖父是誰之後,她慌了起來,可一擡眸,卻見方雪蠶的表情溫煦,唇邊弧度輕松。

黥印是恥辱,但她的過去不是。

沈蘭宜心下觸動,正好繞開之前的插曲,順著這個話題插科打諢道:“都是特別的名字。不像我,沒有什麽小字不小字的,只在家中行三。朝街上喊一聲‘三娘’、‘沈娘子’,不曉得多少個人要應。”

方雪蠶自然聽得出,沈蘭宜是在故意逗她開心。

算是互通了小字這種親近的稱謂之後,原本生疏著的兩人熟稔了些許。

方雪蠶抿唇一笑,應和道:“但如你這個‘沈三娘’一般,有魄力的可不多見。”

沈蘭宜也笑:“事趕事罷了,哪來的什麽魄力不魄力的。”

司農司的地方不大,話都沒轉彎人就已經越過兩扇屏風,走到了後院裏頭。

內室裏的坐具只有兩把椅子,沈蘭宜應邀坐下,不由問道:“好歹是正經司署,怎麽瞧著這麽簡樸?”

說簡樸已經算委婉了,這間屋還在背陰處,即使是這麽久沒見雨水的天氣,都顯得陰暗潮濕。

方雪蠶淡淡道:“這幾個司,按制都沒有女人的位置。那些有官身的男人,與女官一起共事已經是極限,閑時自然不願同處落腳。”

沈蘭宜皺眉。

意思是,這一間是隨便辟出來,給女官們休憩的地方。

相比沈蘭宜的心有不忿,方雪蠶看起來淡然許多。她在乎的事情不多,眼前顯然不能算是一件。

“這些不重要,先說正事吧。”

聽她這麽說,沈蘭宜收斂神色,拿出了一疊紙,“這些是南方時興的一些水車、農具的圖紙。地勢不同,也許派不上用場。裴……王爺讓我來這兒,說見到熟人後,自然會有安排。”

方雪蠶靜靜聽著,接過圖紙翻看起來,“奇貨可居,這些圖紙,你弄來恐怕也花了不少力氣吧。”

沈蘭宜沒承認也沒否認。

她手上空了下來,幹脆在案邊支著腮看方雪蠶,目露好奇。

“話說回來,”沈蘭宜道:“阿蠶你……三年前我來去匆忙,只見了你一面,都來不及問你,你在做什麽。”

方雪蠶有才女之名,可這個“才”顯然不在泥土地間,不知裴疏玉是如何安排的。

“我現在是永寧王府的女官,從七品女典儀。”方雪蠶眼睛都沒擡:“品級低微,說是女官,不如說是女吏。做的當然是為吏之事,而非為官。”

“永寧王遣派我來之前,我原也看不上這些,後來……”她頓了頓,道:“後來經歷了一些事情,我改變了看法。”

沈蘭宜擡起頭,看到了墻邊的書架,滿滿當當全是有年頭的農書和雜記。

於是她問:“這些,都是你看過的嗎?”

方雪蠶輕輕點頭:“是,翻閱古籍,改良農具。只是後來發現還不夠,永寧王又遣我去田間地頭。會種地、擅農技的,本就該在地裏,我向他們取經,推陳出一些有用的東西。”

聽到這兒,沈蘭宜又皺起了眉。

方才憋著的那口氣又浮上來了。

若只是處理處理文書,做做閑散的活兒,這般的冷待也就忍了。

可明明、明明做了這麽多實事,憑什麽還在這冷冰冰的內室呆著,那些在衣冠楚楚的官員們,他們能有幾個如方雪蠶這般,親身踩到地裏?

如她所說,那她是功臣,憑什麽連小坐片刻都要避開他們?

“走!”

是個艷陽高照的好天,譚清讓今日不當值,公衙點過卯便回了府。

馬蹄踏在京城的石板路上,聲聲清脆,一列不太起眼的車馬從街巷的另一端緩緩駛來,正是省親歸來的沈蘭宜一行。

她戴著幕籬,略彎下腰,在珊瑚的攙扶下步下馬車。

譚府的門楣近在眼前,沈蘭宜撩開幕籬,心下還來不及感慨,忽然就看見了正站在影壁前的譚清讓。

她沒想到他會在,微微有些吃驚。

只是,吃驚的不止是她。

譚清讓亦然。

一別不過三月,再見時,他竟有些認不出自己的妻子了。

就像蒙塵的夜明珠,被人掃去了灰土,正在黑暗裏,散發出柔潤的光華。

眉眼分明沒有變化,衣裝也依舊是一貫的清雅配色,從頭到腳,找不到一點出格的地方。

可當她裙裾微移,緩步他面前,如從前一般叫了一聲,三郎——

咯噔一下。

他的心跳,竟然跳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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