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0章 假象

關燈
第10章 假象

★★★★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曾說過:

——“人無法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宇宙是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無人能阻擋火焰的燃燒,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無數的生命如火花般閃現又消逝,生生不息,卻也無從留下。

一切都存在,同時又不存在,因為一切都在流動,都在不斷地變化,不斷地產生和消滅。

——“一切皆流,無物常住。”

陽光金色的光暈剛好落在書頁的這一句文字上,她的思緒也跟隨光暈一同停留,陷入了沈思。

她總是在思考,尤其當靈感度過了巔峰期進入瓶頸,相比起焦躁漫無目的地揮動畫筆,如今她更願意花費更多的時間沈澱在思考上。

……哪怕這些思考實際並沒有多大用處,也不能阻止她這麽做。

那不勒斯即便進入盛夏,氣候也遠不及西班牙那般難耐的炎熱,她很喜歡這樣的夏天,工作室只有一臺老舊的立式空調,但冷氣很足,開到最低甚至會讓人直打哆嗦,於是她選擇靠在窗邊,借由透過玻璃窗的明媚陽光適度炙烤後的溫暖皮質沙發裹挾,來享受度過這個夏天。

——漫長的,美好的,平靜的夏天。

她這樣想,並感受著:

是因為太久沒有創作的關系嗎?她早已挨過了最初的焦躁與煩悶,漸漸進入擺爛躺平的階段,每一天的時光仿佛也隨著日照的增長而變得格外緩慢……緩慢但愜意,她驚覺自己竟然不討厭這種漫無目的又閑散的日子。

——一定有哪裏不對勁!

——一定有什麽發生了改變——

“早呀,Mia pájarito(我的小鳥)——”

有個歡快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索,緊跟著一同降臨的是一個巨大的、熱烈的擁抱外加一個帶著剃須水薄荷味的早安吻。

……真不幸,她不喜歡剃須水的味道,不喜歡早安吻,更不喜歡對方刻意從歌劇裏努力學來的發音拙劣的西班牙語稱呼。

整個早晨靜謐平和的心情頓時被毀,她當下不快地皺起了眉頭,擡頭看向來人——還沒來得及戴上條紋絨線帽頂著一頭黑色卷發沖她眨眼等待誇獎的那不勒斯本地槍手,板起臉來毫不留情地訓斥:

“走開,你打擾到我思考了!”

“OK,OK,我知道,”

對方從善如流地迅速松開她,沒有一秒多餘的爭吵,便以一種早就習慣她惡劣態度的默契,高舉著雙手扭頭朝門外逃去:

“那不打擾你啦,我這就滾下樓做早餐,等你思考完了記得下來吃~”

她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關上的門後,也並未完全收回,而是轉向環顧起了整個房間。

鋪著碎花布藝裝飾的五鬥櫥,大小不一的糖果色收納盒,淺色柔軟的羊絨地毯,堆疊著美食雜志與食譜的透明茶幾,以及茶幾上插著幾朵盛開黃玫瑰的日本花瓶……再到身下那極度舒適且符合人體工學的紮眼明黃色沙發。

她終於察覺了不對勁的地方:

蓋多.米斯達就是問題的根源!

這裏明明是她的工作室,卻在不知不覺間四下遍布滿了那個男人的蹤跡!?

——怎麽敢?他怎麽敢的呀!

啪地合上書本,她氣極地從沙發跳起來,在驚慌失措中查看這屋子裏所有憑空填出的大大小小擺設。

她一向驕傲於自己非凡的藝術家品位,她是那麽挑剔,很少有人或物能完美地符合她的心意,米斯達和他買的那些稀奇古怪品位低俗的玩意兒當然也不能!

她開始煩躁地不停在屋裏來來回回地踱步,分析並試圖解決某個打亂她高貴藝術家生活的性感麻煩:

首先米斯達這個人太單純,思想簡單幼稚,也不怎麽懂藝術,還老是咋咋呼呼打斷她的思緒,做出一些親昵又讓她無法理解的行為舉止。

……他很愚蠢,可也很機靈,能夠巧妙地在避免真正惹怒她的同時長久地賴在4樓,他們的溝通雖算不上多順暢,卻是很融洽。

——因為他很純粹。

她想明白了。

過去她總是傾向於和那些思想深沈的人們探討問題,然而思考是沒有盡頭的,如同沼澤,越是深陷其中越是痛苦沈淪。

相比之下,米斯達的純粹就變得難能可貴起來,他簡單又快樂,將她不受控制下陷的負面思考與心理暗示生生遏制在一個恰到好處的淺灘上,鋪開展平……還能曬到太陽。

而且,而且……

她停下腳步,靠在了窗邊,屏息仔細聆聽到了樓下隱約傳來的竈火動靜:

——……而且他做飯很好吃。

他買來的沙發也很舒服,淘來的五鬥櫥那麽漂亮有光澤,收納盒雖然醜但也實用,黃玫瑰即便沒有鍍上昂貴的金粉、沾著露水卻也同樣充滿生機而美麗。

一切都很俗氣,但一切也都讓她感到舒適。

她頹然地放棄了掙紮,忽然意識到:

她很挑剔,可同時也很懶……懶到只要不影響到藝術的創作,哪怕不完美,她也可以接納這一切。

在她刻板印象裏的藝術是冰冷的,但那個男人帶來的充滿世俗煙火氣息的改變溫暖得令人無法割舍。

“好吧,【一切皆流】,一切都在變化……我也不例外,這是【規律】,我只是受到環境影響被改變了,”

她茫然了一陣,最終迷惑地喃喃自語,重新拾起了書本,心安理得地陷入了舒適的沙發中,懶洋洋地繼續享受起了這個早晨。

藝術家勇於嘗試和尋找規律,就把這一切當做是一場實驗好了。

變量為蓋多.米斯達的一場實驗。

究竟還會發生什麽不可思議的變化呢?

☆☆☆☆

另一邊,蓋多.米斯達也很享受這個夏天。

在仲夏夜之後時間來到了七月,米斯達的生活也逐漸進入到了一種固定程序化的模式:上班,下班,給女鄰居做飯。

天氣變得悶熱且少雨起來,受氣溫影響她又頹喪了好一陣子,一天天無精打采的,胃口也變差了,還變得不怎麽願意和性感的男鄰居親熱(。),就連畫廊的訂單都不接了,終日癱在沙發上發呆,急得米斯達想破腦袋變了花樣地給她換菜單。

終於有一天,猶如挨過了寒冬冰封的河魚般跳起來,她毫無征兆地興高采烈宣布:

“我有靈感了!”

她突然間不知打哪兒來了精神,一改往日的消沈,興沖沖地把米斯達好不容易收拾起來的書籍報紙雜志翻得亂七八糟,然後滿屋子亂竄,手忙腳亂地清點畫具和材料,嘀嘀咕咕神神叨叨地醞釀著什麽。

沒有了,往日裏的頹喪也好悲傷也好,所有消極的情緒此刻都不見蹤影,好像從未存在過,仿佛4樓居住著的始終都是個快樂的藝術家。

……對!快樂!她竟然在快樂?

且這份快樂看上去與他毫不相關,他就像個尷尬的客人,不知所措地站在空地上,看著她在四周忙碌。

“我有預感,”

她一臉甜蜜地自言自語:

“【驚世駭俗的巨作】,我將會創作出那副【驚世駭俗的巨作】!”

她罕見的激動讓他莫名有些害怕,但還是非常配合地捧場:

“那真是……太棒了!”

——這很棒,這是個好消息。

米斯達在內心不斷說服自己: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快樂——哪怕不是因為他也沒關系呀,只要她創作出最驚人的作品,重新從低谷中攀升到人們仰望的高處接受欣賞與崇拜,就能擺脫那些桎梏她已久的痛苦壓迫,然後兩個快樂的人在一起快樂地過日子。

至於米斯達,他可以心甘情願做藝術家背後的男人,默默地支持她……然後在不久之後的雜志訪談裏,他們的故事才會被描述成人人羨慕的一段佳話。

因此槍手得出結論:一切都會變得越來越好。

然而當晚他還是做了個噩夢。

夢裏她的確創作出了一幅驚為天人的作品並大獲成功。

夢裏的人們不再質疑她,而是紛紛投之以敬仰與傾羨的目光。

她身著出席潘道菲尼府邸那日的盛裝,於人群中好似一朵孤傲盛開的玫瑰,接受著眾人敬而遠之的註目禮,高貴而冷漠。他就站在她身後不遠處,隔著三三兩兩的人群望向她的背影,不知怎麽生出了一種恐懼。

他於是呼喊她,一遍又一遍。

可她始終沒有回頭,也沒有看向他,偶爾側身同身邊的人交談。

他推開人群向她追趕而去,她明明只是背對著他站在那裏,身影卻不知怎麽越來越遠,直到褪色般淡然消失在夢境的黑暗中……

米斯達從夢中驚醒,天色已經大亮,恢覆正常作息的某位藝術家也早就起床洗漱完畢,正在日照充足的寬敞工作室裏興致盎然地翻看作為靈感收集的畫冊素材。

她低頭跪坐在窗邊,徹底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全然沒有註意到噩夢中驚醒的情人一步步膽怯地靠近她。

他站在了她身旁,窗戶的玻璃上剛好倒映出了兩人的身影,那一刻無從說明的恐懼再一次降臨,與之一同響起在他耳邊的,是‘男爵’垂死前衰敗低沈的嗓音,似在警醒著什麽:

——“她的人生處在上坡,日漸耀眼,就如早晨初生的太陽;相比之下的我已是遲暮……”

——“我時常對著鏡子裏我們的身影生出一種恐懼和自卑……”

——“我怕飛鳥就此離我遠去,因為我不曾……從來不曾真正擁有過她。”

玻璃倒映中的他逐漸和那可憐又卑劣的老者重疊融合在了一起……

這一刻槍手忽然意識到:他正在不可控制地變成‘男爵’!

過去受限於創作的瓶頸,小鳥尚且疲憊地蜷縮在他身旁休憩,但那只是短暫的停留,她始終向往自由、向往掙脫一切的束縛,沒有人能真正擁有她留下她。現在她休息夠了,她要飛走了……飛走了!像夢裏那樣,他將再也無法追趕上她——

一想到她會功成名就然後拋棄他,這種一點也不浪漫的悲傷結局實在令喜歡愛情喜劇故事的米斯達感到傷心,真的好傷心——

“你醒了?”

沒心沒肺的藝術家終於註意到了他,擡頭和氣地同他搭話:

“你睡得還好嗎?”

米斯達內心那些多愁善感的哀傷頓時消散了大半:害,事實再次證實了‘思考得越多,煩惱就會越多’這一【規律】,噩夢不過是噩夢。

她在關心他!她心裏有他!嘻嘻~

更何況,她還放下了手中的畫冊,轉身拉住了他的手。

就著日光他順勢打量她:舒展眉宇的藝術家看上去是如此年輕美麗,她朝氣蓬勃且生機盎然,‘男爵’在望向她時心裏也會產生這樣的失落嗎——因為美好的人或物往往都不會被獨家占有。

“對了,米斯達,”

他還在患得患失間心緒沈浮,就聽她語調輕快又熟稔地接著說:

——“這一次我需要不被打擾的環境投入創作,所以從今天起……你能搬回3樓住嗎?”

☆☆☆☆

【教父的辦公室裏】——

“她怎麽能這麽隨便嗚……沒靈感的時候留著我在4樓陪睡,有靈感了就把我一腳踹開?我算什麽啊,哪怕只是情人,也不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吧嗚嗚嗚嗚嗚嗚嗚……”

喬魯諾:“……”

喬魯諾:“……福葛?(救救我,你快說點什麽。)”

福葛:“……米斯達,既然被甩了,那就認清現實,回來專心工作吧。”

賴在教父辦公桌上哭得好生淒慘的某人迅速擡起他梨花帶雨的帥臉,憤慨地反駁:

“我才沒被甩呢!”

這絕不是結束!

按照占蔔師的預言,結束與否應該是由他來選擇的!

福葛:“……你別迷信了。”

米斯達(加大音量):“嗚哇喬魯諾!你看他!你看福葛怎麽能這樣啊——”

教父一邊讓【黃金體驗】按摩自己刺痛的太陽穴,一邊打開手機裏福葛私下推給他的鏈接迅速加購了一副降噪耳機,同時無奈地問:

“所以你為什麽不幹脆直接說出來呢,米斯達?”

“什麽?”

教父好累,教父說的就很直白:

“這一點也不像你的作風,與其向我和福葛傾訴……你不如親口告訴她,你很【迷戀】她,然後問她又是怎樣看待你們的關系的。”

屋子裏安靜了那麽一會兒,才響起了槍手落寞的聲音:

“我不問……”

米斯達不知該如何解釋,解釋這段時間的相處後在他身上造就了什麽樣的改變。

她總在盡可能地將過程拖得很漫長,花時間去感受。而他不願意打破4樓那由她小心翼翼創造出來並維護著的氛圍,他可以等,陪著她一起感受,直到有一天她那古怪的小腦瓜反應過來,想明白一切……

——“我想等她自己說出來。”

☆☆☆☆

可她不說,至少暫時沒有功夫說這些。

因為接下來的整整一周裏,她都將自己關在4樓裏不知在忙碌些什麽。

這一周裏米斯達難免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一個朝夕相處、占據了他生活大半部分的家夥就這樣突然抽離,拋下他獨自糾結。那些費盡心思準備的二人份餐食,也大多被塞到了冰箱裏,偶爾在隔天早晨被一掃而空,沒有清洗的餐盤扔在水池邊,而始作俑者的身影從未露面。

他倒也不是沒想過強硬地闖入4樓,隨即又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她頹喪了那麽久,好不容易迎來了重振旗鼓的機遇,他希望她變好,比任何人都希望她成功,所以他最應該做的就是在眼下忍耐被冷落的委屈,配合她支持她,做藝術家背後的男人嗚……他只是被排在了藝術之後,僅次於藝術,這是可以被接受的——

——才怪(╯‵□′)╯︵┻━┻我要鬧啦!我這次真的要鬧啦!

米斯達一邊洩恨般猛按402的門鈴,一邊清空內心所有亂七八糟的思考。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門鈴被按得幾乎嵌進去,屋裏才傳來風風火火的腳步聲,門哐當被人打開,門後露出她臉龐的瞬間,也同時打消了他內心所有的焦躁與不安。

“?”

一周不見,她看上去瘦了,但不多,頭發亂糟糟的,衣服也亂糟糟的,唯獨一雙眼睛明亮且有神,不僅不顯得憔悴,反倒是精神奕奕。短暫的茫然後,她舒展眉頭,坦然地看著他關切道:

“是你?怎麽啦?有事嗎?”

“沒、沒有……”

所有的委屈和不甘湧到喉嚨口處就沒出息地被咽了回去,米斯達像鬥敗的小狗,垂頭沒了氣勢地胡亂找話題:

“我就是……就是來看看,你的進展怎麽樣?還順利嗎?”

她倚著門突然就笑了,看來米斯達的話題找得很對,如果要聊創作,她斷然是歡迎的,幹脆一把拉著他進了屋。

米斯達:“……”

米斯達勃然大怒:“(╯‵□′)╯︵┻━┻我好不容易給你收拾幹凈的屋子!我搬下樓才一周,怎麽就被你糟蹋成這樣!?”

偌大的工作室裏,觸目可及的地板上一片狼藉,除了隨地亂扔的臟兮兮參考資料,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的工具與鐵片,那些精心擺放的家具沙發都被推到了角落,淺色的羊絨地毯更是沾上了大片土黃色的汙漬。

——好極了……好極了!

他氣極地想:

他費盡心思為她所做的一切就真的不值一提唄,不難想象未來哪天他們真的分手了,這沒良心的白眼狼會當下打包這屋裏所有和他相關的東西掃地出門,連眼都不眨一下,反正她心裏只有藝術,真該死,就讓她和自己的藝術過去唄!

米斯達一邊胡亂生氣一邊扭頭就開始垮垮利落地像個合格男仆一樣收拾屋子,急得藝術家跟在他身後追趕解釋:

“你收拾那邊就好,這裏的東西都別動……這一次我不打算畫畫,我要做雕塑!雕塑更立體,表達效果也更好,最後的成品肯定很出彩,一切都很順利,你想看看嗎?米斯達,你覺得是黏土好還是石膏好——”

——嗚她還說,她還在說……藝術!創作!雕塑!黏土還是石膏……那種東西和我又有什麽關系呀!

米斯達更氣了,並開始後悔:什麽藝術家背後的男人,她會功成名就,而他呢?最後大概只能落得一個負責替她收拾屋子和做飯的黃臉公地位……好慘嗚嗚嗚嗚想想就好慘!

他背過身去不想理睬她,氣鼓鼓地掀開一塊隨手找來的塑料桌布罩住那套惹人喜愛的黃色沙發,打定主意如果分手了至少沙發得跟他——她的腦袋就在這時突如其來地從一旁探了出來疑惑地追問:

“你怎麽不說話呢?——?……你、你哭了?”

米斯達帶著哭腔嘴硬地喊回去:“我、我沒有嗚!”

她開始驚恐,就差逃跑地猛然往後退了幾大步。

米斯達沒臉回頭,只好假裝認認真真地繼續擺弄沙發,背後就這樣安靜下來,整個屋子都安靜下來,氣氛陷入了尷尬。

好半天以後,她悶悶的聲音猶猶豫豫地響起:

“……對不起,我把房間弄亂了……但其實這是我的屋子,弄亂也沒什麽吧。”

“……”

“創作有時候就是會這樣,所以我才讓你搬回3樓的。等我完成了【驚世駭俗的巨作】,我會把一切都收拾恢覆過來的。”

“……那我呢……”

“?……??????”

“等你、等你完成了【驚世駭俗的巨作】,一切真的都會恢覆原樣嗎QAQ”

他終於忍不住了,淚眼汪汪地回頭,在空曠的屋子裏看到了滿臉恐懼不知所措的可憐藝術家,拋卻所有什麽36歲男人應該成熟冷靜的刻板世俗印象,哇地一嗓子委屈到極點地哭喊質問起來:

——“我也可以住回來嘛Q口Q)??????”

☆☆☆☆

拋卻一旁堆積起來令人抓狂的滿地狼藉,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槍手和藝術家彼時正相隔著不遠不近的20公分社交距離,並排坐在套了一層塑料保護膜的沙發上。

米斯達懊惱地揉了揉有點泛紅的眼眶,偷偷瞟過去,只見她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一副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的懵圈模樣,但還是努力試探地開口道:

“我不知道你那麽喜歡住在4樓……你聽我解釋,實在是太久都沒有這種靈感湧現的感覺出現了,我一時激動,只顧著自己……很抱歉我忽視你了,米斯達。”

——別說了嗚嗚嗚求求別說了,已經很丟臉啦!

她越說,米斯達越感覺自己是在無理取鬧,而且這話怎麽聽都有種他離開她就要活不下去的意思……才不是那樣呢!他只是稍微、稍微有點失落罷了。

因為羞恥,他好歹也算是冷靜下來,支支吾吾地挽尊:

“沒、沒事啦,實在是你太久沒出現了,我有點擔心所以反應過激了一點點……就一點點哦。”

“我很抱歉,”

她沒有靠過來,但轉身換了一種面向他的坐姿,表情也更加柔和了,語重心長地再次鄭重道歉,然後又補充解釋:

“但是這一次……這一次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我沒辦法說清,但這或許是最後一次……我最後一次能夠證明自己的機會,它真的很重要。”

米斯達不解,也有些不安地看向她。

她嘆息,倚靠在了沙發上,以一種放松下來談心的姿態緩緩道來:

“這麽久以來我一直都在思考,人生或許真的是存在【黃金期】的,我不會永遠都像18歲那樣站在藝術的頂點,就像人們嘲笑的那樣,我的才氣可能真的所剩無幾了,但我需要證明自己……就這一次,證明我不需要靠我的家族背景,不需要靠‘男爵’”

她停了下來,望著他的那雙眼睛隱隱閃爍著明亮的水光,聲音誠懇而堅定:

“我要重新站在人們仰望的最高處,證明我沒有被打敗。”

他記起來了,記起她曾就著昏黃溫暖的臺燈燈光,望向他時同樣是如此溫柔又堅定的神色說過的那些話:

——“宇宙必然存在一種恒定的能量在與人們對抗,你可以稱它為【命運】。”

——“它意圖通過無法避免的苦難與災厄,來摧毀人們的希望與勇氣。”

——“可我不會被打敗,我會持續地、不懈地和【命運】對抗……那就是活著,直到實現我存在的意義為止。”

她是如此熱愛藝術,勝過一切,創作就是她生存的意義。

‘男爵’迷戀的或許就是她堅定夢想的耀眼與奪目,也因此花重金拍賣買下她18歲時的作品,只為更快地讓她得到認可。

只可惜走捷徑並未滿足她的追求,反倒讓她陷入了無法證明自己的痛苦。

她是小鳥,她應該永遠自由,無論靈魂還是軀體,不受任何【規律】的束縛。

她也是凡人,同樣害怕靈感的枯竭,害怕生命的衰敗,她必須趕在【命運】摧毀意志之前拼盡一切地去贏得勝利。

她清楚地認知了解痛苦與不幸的存在,但她也從未忘記抗爭,像那些逝去靈魂從不放棄的黃金精神那樣,休整然後重拾精神對抗生活的壓迫,如同真正的勇士。

而米斯達呢?他在這一刻又再次重新認識了她,耀眼又奪目,令他震撼……且為之心動與迷戀。

他當即感動道:

“你會贏的。你會贏得很漂亮嗚嗚嗚嗚嗚……我會支持你,在你背後默默支持你!我、我這就滾下樓去做飯!”

他說著就要跳起來,被藝術家困惑地一把拉了回去:

“來都來了,你就再坐會兒吧,我可以陪著你,剛好我也想休息一下。”

米斯達甜蜜地好呀好呀,不客氣地接受了邀請,開開心心理所當然地和她一起膩歪地共同癱倒在披了塑料布的漂亮沙發上,滿足地嘆息,然後聽她興致盎然地描述自己的計劃與對未來的設想——她很少做不切實際的幻想,但這次不一樣,她很確定事情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她之所以這麽著急地拋下他閉門創作,是期望能在夏天結束之前完成這驚世駭俗的巨作,這樣說不定還能趕上10月的藝術拍賣會,當然趕不上也沒什麽關系,反正這次的創作遲早是要驚艷聞世的。

他看著她,一臉幸福滿足地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天真的神情讓她看上去更加像個充滿希望的年輕朝氣蓬勃的小女孩兒,她正得意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自顧自地念叨:

“雕塑會很大,至少6英尺高……我的預期它至少能賣幾千萬歐,說不定……說不定會上億,那說明什麽?說明我會變得很有錢!”

“對,”

他寵溺地附和:

“比‘男爵’更有錢。然後呢?你打算拿這些錢做什麽?”

她嘀嘀咕咕陷入了思考,說還沒想過太具體的,但這次的成功後她就不必再煩惱靈感不靈感的事了,她說不定會就此封筆不再創作了,早早地拿錢躺平養老,說不定還會再去旅行,但絕不去美國那種歷史淵源淺薄的破地方……

米斯達本來還挺喜歡聽她罕見世俗地暢想這些未來的事,但聽著聽著又不太高興了:

“所以你的計劃裏都沒有我是嘛?”

她迅速看他一眼,像是怕他再哭,連忙補充:

“我會拿出其中的很小一部分,買下303,然後租給你,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他好氣,這話說的,他還住303幹嘛?他們就不能住一起嗎?買一張大床一起睡!

她看出他不滿意,絞盡腦汁又說:

“我……我還會給你買禮物。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買給你,反正我會很有錢,會什麽都不缺。”

“可我不想要什麽禮物,我想要的只是……只是……”

“是什麽?”

“只是……是……”

他又說不出來了。

望著那雙近在咫尺的溫柔咖啡色眼眸,他還是感到無從言說的傷心。

她好像永遠不明白、也不打算去弄明白他們的關系,隨隨便便放任他們在一起,並接受著隨時到來的結束。

她對他很好,已經比任何人都優待,可這還是不夠。

他想被需要。他想要她親口承認需要他。

他突然想到了喬魯諾所說的話……

他還要繼續在不安中等下去嗎?或許他應該說出來,應該告訴她——

“我想……我很【迷戀】你,”

他再次擡頭看向那雙眼睛,下定決心後不再猶豫地坦然道:

——“所以你呢,你對我……是怎麽想的?”

★★★★

她承認在兩性關系中她始終都是被動且善於逃避關鍵點的那一個。

除去‘男爵’,她也有過不少情人,思想合拍的,聊得來的,相處融洽的……各式各樣都有,總有彼此熱絡的時期,但很快在新鮮感減退後慢慢就失去了聯系。

那麽現在,問題兜兜轉轉再度繞了回來。

蓋多.米斯達。

蓋多.米斯達?

Mista,混合物,令人困惑。

回過神來時這個人已經在4樓住了很長一段日子,比過往任何情人都要長,且她目前怎麽也看不到任何和他分別的可能性。

他似乎會這樣自然而然地留在她身邊,一直待下去。

——“所以你對我……是怎麽想的?”

那雙漆黑的眼睛忽然看過來,深邃又清晰地倒映出她錯愕的臉龐,他突然這樣問。

她於是再度陷入思考:

是迷戀嗎?那種感覺好像有過,但也很快消失了。

是愛嗎?倒也遠遠算不上愛。

愛是更炙熱、更粘稠、更沈重的一種感情,可她清楚自己不愛任何人,她只愛藝術。

——……應該是‘喜歡’吧。

她在內心模糊地暫且定義。

是喜歡的。她可以輕輕松松找到許多‘喜歡’米斯達的理由。

他有視覺上極具欣賞價值的漂亮軀體,他還會做好吃的飯菜,買來的東西價格合理且使用感極佳,他的脾氣摸著良心說雖然有些古怪但也不錯……

“我……”

她一邊想一邊猶豫地開口試圖回答對方的問題,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喜歡’……會不會也太過武斷了。萬一不是呢?

謹慎的藝術家苦思冥想掙紮很久之後,還是老老實實沮喪地回答:

“我不知道。”

那原本充滿期待和深情的濃重黑色瞬間散開了無盡的失落與委屈,讓她又有些愧疚起來,只好委婉地找補:

“……等我完成這幅【驚世駭俗的巨作】,我會好好回答你的問題。”

“真的、真的嗎QAQ”

“真的。我會認真想的,”

她認真保證:

“等這次成功之後,我會有足夠的時間想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

……只可惜這一次她沒有成功。

那不勒斯的這一場夏季落幕之前,還有一場來勢洶湧、無法避免的不幸在等待著。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