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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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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道別

她說她早就知道了。

語氣好比你和你朋友分享了個古早爛梗,對方不僅聽過,還覺得不好笑,就很尷尬。

總之,她的反應出乎人意料地平淡,平淡到細節無從被捕捉。

米斯達又能怎麽辦,他在這個晚上已得到了太多——闖入她的領地,喝了她的酒……甚至還睡了她的人,縱使此刻他還有很多想追問的,也再無理由脅迫她把話題進行下去。

但不問不代表不去想,他當下幾乎就腦補出一場好萊塢電影般跌宕起伏的覆仇故事:

背井離鄉的富家女錯付良人,懷恨在心,於是假意蟄伏在‘男爵’身邊,她是他最親密的枕邊人,有很多機會暗中下毒,夜以繼日直到病發。這本無人知曉的秘密卻意外被她的hei.,.幫鄰居撞破,他會揭發她的罪行嗎?又或者替她隱瞞?那就全看未來兩人的感情發展——

“太離譜了,顯然你的腦子不適合思考,”

她對於槍手天馬行空的猜想嗤之以鼻地打斷,而後無奈解釋:

“很遺憾,事實是平凡枯燥的,並沒有你想得那麽戲劇化,‘男爵’只是老了病了,僅此而已。我也沒有選擇什麽覆仇。”

以上是兩人後來再度聊起這個話題時她的回答,所以當晚米斯達還是失眠了,輾轉反側直到後半夜才因過度困倦睡去。

他睡得很沈,也醒得很突然。

睜眼時天仍未亮,只是臥室敞開的窗外夜色微微褪去,借著光線米斯達看清了墻壁上的掛鐘——很好,4點45分,再熬一刻鐘就是5點了。

他起身看向床上,卻不見她的身影,只好摸黑沿著走廊向外尋找,在盡頭一眼望去便看到了偌大工作室裏的白色幽靈。

沒有開燈,但屋裏並不暗,她背對著他坐在靠窗的地方,面前支著畫架,但她一動不動,並沒有在創作,而是仿佛陷入了無法名狀的沈思。

老舊的木地板每踏出一步都會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她太過專註,始終沒有回頭。

他也停下了腳步,駐足在走廊的尾端,就著門框限制的那一方天地遠遠註視她的背影:

如今他知曉了她的過去,卻也並未更加靠近她分毫,此時他註視著她,仍無法理解她看透她,看不見的河流湧動著分割開了他們,讓他無法做到再繼續向前哪怕一步。

除了被微風拂動的窗簾,一切都是靜止的。

米斯達只覺得自己鐵定是瘋了才會大半夜不睡覺傻站在那裏,一直到微亮的暖色天光輕輕暈染上她的裙擺,禁錮的魔咒才被打破般,她慢慢回頭,似乎早就察覺了身後人的存在,疲憊而溫柔地朝他笑了一下,無關緊要地問:

“時間還早,你不再睡一會兒嗎?”

他這才得到準許般走過去,反問她:

“你呢?你怎麽起這麽早?有靈感了?你在畫什麽?”

“……答應‘男爵’的那副畫。”

米斯達險些腳下一滑,好歹穩住了,他已經走到了她身後,看到了她面前未著點筆的雪白畫布,即刻擔憂起來:

“啊、還是不順利嗎?”

“不,很順利,”

她罕見地舒展眉心,還打了個懶腰,

“這就是已經完成的畫。”

“?你這不是糊弄人嗎?你明明什麽都沒畫!”

“可這就是‘男爵’想要的,我對他的印象,”

她理直氣壯:

“‘一片空白’就是我的答案!我如今對他什麽想法也沒有了!”

米斯達是真的對面前的人無語,試想一下‘男爵’收到這幅所謂的‘畫作’後不知會作何感想,反正換他肯定是要氣死的,滿懷期待的答案竟然是一片空白?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嗎?最狠厲的報覆不就是無視嗎?

……等等,他在意她和‘男爵’的破事幹嘛?這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想到這裏,他心煩意亂地伸手直接去揪她的衣領:

“畫完了是吧?畫完了就趕緊回床上睡覺!你才睡了幾個小時?你肯定就是因為不好好吃飯睡覺所以才不長個兒的——”

“?……??!!你說誰矮呢?你冒犯到我了!!!!”

☆☆☆☆

兩人差點就要打起來,她‘畫完’了那副所謂的畫後好像格外亢奮,說什麽也不肯再睡,實際也並沒有到她平時睡覺的點,她總是睡得很少,在每天米斯達離開公寓樓後才差不多從窗邊回到床上補一會兒覺。

她是自由職業,想什麽時候睡就什麽時候睡,但米斯達不行,睡到9點半還是得起床打工,踏入PASSIONE見到金發教父的瞬間不知怎麽還有點心虛。

——冷靜點!米斯達,只要你不說,沒人會知道你昨晚睡了自己的鄰居。

——退一步說,就算知道了又怎樣?

——蓋多.米斯達,36歲性感單身的意大利男人,在下班後的私人時間有點自己的杏生活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你昨晚去哪了?”

喬魯諾打斷了他的思緒,突然問道:

“昨晚宴會結束後我和福葛就趕過去找你了,但是按了很久的門鈴也沒有回應。”

米斯達支支吾吾:

“啊、昨晚?昨晚我多喝了點酒,很早就睡啦。”

然後他在心裏補充:

——只不過是睡在了樓上的臥室裏。

睿智的教父沒有過多糾結副手的話有幾分虛實,直白突兀地轉變了話題:

“對了,米斯達,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幫忙。”

“是什麽?”

“你能拜托你4樓的那位鄰居,去和‘男爵’見一面嗎?”

☆☆☆☆

喬魯諾的話音剛落,米斯達的腦殼又開始陣陣作痛。

——好嘛。

他想,

——量子糾纏還在繼續。

‘命運’是打定主意要他攪合到藝術家與‘男爵’的故事裏了唄?

喬魯諾補充解釋:

‘男爵’拒絕了親自協助教父的請求,但他有人脈,可以介紹其他靠譜的中間人幫助PASSIONE——前提是,他想和米斯達的好鄰居單獨的、私下的、無人打擾地好好約見上一次。

米斯達聽完,沒有當即答應,眼神卻不住躲閃起來,含糊道:

“為什麽……為什麽又是我啊?”

“?因為她就住在你樓上,你和她的關系更親密一些——比起普通人來說——不是嗎?”

這句【不是嗎】化作重錘狠狠敲擊起了米斯達的良心。

他本可以理直氣壯地否認,但是昨晚,單單就昨晚發生的事來說,他們的關系的確變得更親密了。

……更親密了嗎?他又不確定了。

“你不願意嗎?”

喬魯諾必然察覺到了什麽,但他沒有追問米斯達不願意的理由,也並未對‘男爵’和她的關系產生丁點好奇——畢竟教父的精力有限,目標也很明確——於是高效地改口提議:

“沒關系,我可以親自拜訪並嘗試說服她——”

“我願意!我願意!”

米斯達急了,脫口而出地答應,而後找補:

“這件事我會問她的,但我不能保證她會答應。喬魯諾,你不了解,她和‘男爵’過去有些……呃、有些矛盾。”

“我當然不了解她,”

綠色如水的眼眸平靜而溫和地註視著他,眼睛的主人忽然問:

——“你呢,米斯達?”

——“你了解她嗎?”

☆☆☆☆

了解嗎?

他一直在靠近她,有意無意獲得與她相關的信息。

可這就好像一副不知邊界的拼圖,找到的碎片越多,才發現缺失的部分也越多。

說實話米斯達本想拒絕喬魯諾的委托,回想拍賣會上人群中高貴冷艷的女郎回頭望過來的冰冷視線,他仍會隱隱約約產生說不出來的愧疚不安。

可他又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阻止喬魯諾去接觸她:

她太脆弱,那些她小心翼翼維護著4樓一方天地裏屬於她的‘規律’與邊界,是她岌岌可危的精神世界,容不得一絲絲越界,他害怕那份被艱難掩藏起來的洶湧負面情緒會再度爆發。因為他清楚——她可以平覆收攏他的痛苦,而反之他不能,他對抗痛苦的能力顯然在她之下,他並幫不上忙。

可要帶著目的再去接近她也好難,真的好難。

……再難米斯達還是在當晚下班後回家直接上4樓敲開了她家的門。

402的門依然只開一道窄縫,露出她半張警惕的臉,在她看清門口站著的人後,當即甩出了【你怎麽又來了】的表情:

“你幹嘛?有事嗎?要進來坐嗎?”

“不了,我、我說完就走!”

米斯達手足無措,幹脆放棄鋪墊直入主題:

“‘男爵’想見你一面,如果你答應了……他就願意幫助PASSIONE。”

——好家夥,夠直白!

米斯達忍不住佩服自己,且毫不意外地看到她當即黑了臉,於是趕緊緩和語調找補:

“當然,你不想去的話可以拒絕!”

她也沒有拒絕,黑著臉沈默了一會兒,突然打開了門,示意米斯達進屋。

他就進了,那副空白的畫大概已經被人取走了,畫架上是空的。他坐到她搬來的板凳上,然後擡頭看著她無比焦躁地在房間裏來回踱步,至少4分鐘後,她才停下來,拿來了一沓拆過的信,和他面對面坐下,似乎是打算進行一場談話。

米斯達翻看那些信,無一例外都是‘男爵’那裏寄來的,委婉轉達想要和她見面的意圖。

“我的確不想見他,”

她很煩躁,低垂目光看著米斯達手中的那疊信件,惆悵無比:

“可是這場見面或許‘無法避免’。我不願意和他交談,但我好奇他想說些什麽。”

她看他,好像不知道該怎麽辦,在等他的意見。

他也看她,同樣不知所措。

“有一個辦法,”

再度沈默了一會兒後,屋子裏響起她的聲音:

——“米斯達,你去見他。”

——“你代表我,去見‘男爵’。”

☆☆☆☆

米斯達想說為什麽是他?為什麽又是他?為什麽總是他?

他仿佛身處所有事件的中心位置,所有故事和他並無太多關系,可他卻無法躲開這一切。

她說完這個莫名其妙的提議後,絲毫沒有征求他意願的念頭,自顧自地展開說明:

“這很合理,你不能單單指望我的付出來幫助PASSIONE,你也應該做點什麽。顯然你很合適,米斯達,因為你的頭腦簡單,你可以替我接收‘男爵’的信息,再用你單純的思維轉化到我可以接受的地步。這樣對我、對你的PASSIONE都好——”

米斯達慢了一拍,反應過來了:

“你要我幫忙可以直說!幹嘛還要拐彎抹角罵我蠢!”

“?在這件事上,你的愚蠢是優點,我沒有侮辱你的意思,甚至是一種……一種欣賞。”

“你閉嘴!你冒犯到我啦(╯‵□′)╯︵┻━┻”

“那你要拒絕我嗎?我很善解人意,我可以接受你的拒絕。”

“我……我……”

米斯達支吾了一會兒,只好答應:

“我還能怎麽辦啊,我接受。”

他實際並不想具體摻和到藝術家和‘男爵’的故事裏,最多做個見證者,在一切結束後聽她用毫無起伏的語調枯燥地敘述事情的整個經過。

而不是冒昧地代替她,以一種尷尬難言的立場切身站在‘男爵’面前。

——真的很尷尬。

米斯達看著面前奄奄一息的老者這樣想。

距離拍賣會已過了兩個來月,那晚身姿挺拔的燕尾服老紳士彼時躺在偌大的床上,燈枯油盡的身軀幹癟消瘦地半隱在落下的帷簾後,窗外是那不勒斯五月明媚而恰好溫暖的陽光,落在純白被子的一角,就像那人最後一點回光返照似的生命餘暉,和煦而滄脆。

“先生,”

米斯達硬著頭皮開口,

“不知道您還記得嘛,我們在拍賣會上見過面的。”

老人在厚重柔軟的枕頭上躺高一點,微微頷首目光渾濁含糊地看過來,輕輕點頭以作答覆,轉口就問:

“她呢?來了嗎?”

“來了,我們一起來的,她就在外面走廊裏等著,”

米斯達老實交代:

“你有什麽想說的,我……我可以替您轉達。”

‘男爵’笑了一下,好像並不意外,視線困難地聚焦在槍手的臉上,似乎是觀察了好一會兒,忽然沒頭沒腦道:

“你知道嗎?她離開我之後,有過不少情人。落魄的詩人,懷才不遇的作家,才華橫溢的歌手……hei.,.幫的槍手倒是頭一個。”

米斯達更尷尬了,‘男爵’看上去誤會了他和她的關系,他本想否認,但轉念一想滾過床單也算得上半拉情人了,也就不做過多解釋地繼續聽對方說下去。

可能是病入膏肓,老人的精神看上去多少有些恍惚,他半天沒有重點地絮叨著仿佛是要拉著槍手嘮家常,只不過那些瑣碎句子的主角全然離不開同一個人。

米斯達回過神來,‘男爵’是在回憶和她有關的所有過去。

他回憶起第一眼在貴族們的聚會上見到金發少女,人群中她是那樣朝氣蓬勃,帶著與生俱來的高傲,如同金色的玫瑰,讓周圍的一切相比之下都黯然失色。

他回憶起她在母親死後被驅逐出家門時的落魄,脆弱而美麗,而後跟隨他來到了意大利,在卡普裏島海邊的莊園生活。

在‘男爵’的回憶裏,她是耀眼奪目且生機盎然的,是上帝不曾拋棄的寵兒,她對藝術充滿了熱愛,也是個名副其實的天才,用最短的時間掌握了繪畫與雕塑的基礎知識,剩餘的只需交給她超乎常人的感知與表現力,便能輕松創作出驚人的作品。

她拋卻過去的姓氏與名字,人人只道她是‘男爵’家的小姐,在‘男爵’的精心呵護下綻放出更加奪目的光彩。

“她很耀眼,”

‘男爵’的神色忽然痛苦起來,

“最初我只是在她身上尋找著女兒的身影,而她恰好缺失的是父親的寵愛。我原以為我們是彼此需要的人。這份感情原本無關情愛,可是你能明白嗎,米斯達先生……”

“……”

“她的人生處在上坡,日漸耀眼,就如早晨初生的太陽;相比之下的我已是遲暮,我在衰老,在一步步靠近死亡。我時常對著鏡子裏我們的身影生出一種恐懼和自卑——我想讓飛鳥振翅自由高飛在藍天,可我也怕飛鳥就此離我遠去,因為我不曾……從來不曾真正擁有過她。”

——又來了。

那種因思考驚覺而帶來的壓迫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突如其來地侵襲了槍手。

他看著床榻上枯朽的老人,竟有一瞬與對方的痛苦共情了!

‘男爵’說的沒有錯。

何止是‘男爵’?又有誰能真正擁有她?

她愛藝術勝過一切,她那些站在他不曾知曉高度上的悲怮深思普通人難以觸及。

米斯達感到恐懼,他再看向病床上的‘男爵’,隱約中仿佛看到了自己。

……不!他不會變成‘男爵’!他絕對不想要帶給她痛苦!

“愛是毀滅,愛是桎梏……”

老人用盡了力氣,微弱地低吟:

“我的一生或許算不上多麽光明磊落,但她……她是我唯一無法清償的罪過。茶花女裏的瑪格麗特若無病無災,想必也會拋棄裘拉第公爵,與阿爾芒遠走高飛——我後悔自己所做出的選擇,我只是無法接受她終有一天會離開的事實,但她還是走了……”

這真是個糟糕的故事,是米斯達最討厭的悲傷故事。

他聽不下去了,也理解了她為什麽不願意來聆聽垂死者最後怨聲載道的懊悔,只想盡快完成任務離開眼下令人窒息的場景,於是忍無可忍地問:

“所以我該轉達給她什麽呢?您只是想……想懺悔嗎?”

“是的,懺悔,”

老人長嘆一聲,目光漸漸渙散了些許,才低聲呢喃:

“我老了,病得也很重,腦袋也糊塗啦,真想……真想親口和她確認一下,那些過去我們共度的光輝歲月,是否真實存在過。”

‘男爵’緩緩閉上眼,米斯達註視了他良久,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鼻息,發現老人只是沈沈地睡去了,才松一口氣完成使命地踏出了臥房。

在幽深的走廊盡頭,她正背對著他,同管家模樣的人交談著什麽。

“您知道這不符合要求嗎,小姐?”

管家是個面色蒼白表情刻板的中年男人,個子很高,杵在那裏低頭冷冷對著面前的金發女孩公事公辦地宣布:

“您必須當面會見‘男爵’,遺囑上的那部分財產才會留給您。”

“無所謂,我不需要他的錢。”

“是嗎?可據我所知,近年來您的經濟狀況因創作瓶頸的關系已經有些拮據了。”

這話有了明顯挑釁的意味,可米斯達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聽到她不太高興地懟回去:

“‘男爵’應該沒交代你說這些吧?管好你自己。”

她說完,氣沖沖地轉身,剛巧對上了走到她面前的槍手,怔了幾秒功夫,又恢覆沒好氣的表情不耐煩道:

“結束了?那就走吧。”

像離開潘道菲尼府邸那天一樣,他跟著她踏出了那棟華貴卻陰冷的宅邸,看著她稍稍領先的背影踏入陽光照耀著的小道,仍舊和雨夜裏一樣落寞,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拉她的手。

她只是回頭看他一眼,默不作聲地抽回手,自己拄著手杖扭頭向前邁步。

離開‘男爵’宅邸的道路有一段會經過一片種滿鮮花植被的優雅庭園。

半道上她稍稍停下了腳步,望著道路兩旁盛開著的黃色玫瑰叢出了神,好一會兒才沒頭沒腦地沖米斯達說:

“以前院子裏栽種的也是這種黃玫瑰,他總會派園丁挑選摘取開得最好的幾朵,染上金粉送給我。”

米斯達摸不著頭腦:

“啊?你喜歡這花嗎?”

她不說話了,像在認真思考答案。

他等不及她的回答,轉身徑直就從別人家庭院裏的花叢間隨意挑選了一朵順眼的折下,大咧咧地遞到她面前:

“喏,送給你——不過我可找不到金粉沾上去,湊合一下唄?”

她無奈地嘆息,無精打采地避開尖銳的花刺接過那朵黃玫瑰,只是嗅聞了一下,便隨手扔到了腳下,然後……

她夾住手杖,伸手拉過了他的手,低頭仔細打量,突然說:

“紮到刺了。”

米斯達低頭一看,可不是嘛,不止一根小刺紮在他的掌心,只不過他皮糙肉厚沒有註意到罷了。

他剛想說沒事,她就擡高他的手,迎著陽光皺眉小心翼翼仔細地去拔那些花刺。

午後,陽光,花叢簇擁的庭院裏,她和他,只有風聲,一切都是安寧與靜謐的。

她的手比起他纖細小巧了太多,指尖柔軟而靈巧,輕輕捏住那些小刺便能準確利落地將它們拔下。

這一刻她站得離他很近,他能聞到她身上飄來的脂粉香氣,低頭看過去女孩金色耀眼的蓬松額發幾乎要蹭到他的胸膛,她很快拔掉所有的玫瑰花刺,卻也還是沒松開他的手,竟然低頭貼向了他的掌心,在他以為她的嘴唇要吻上肌膚的那瞬間停下,然後輕輕往他手心吹了口氣。

帶著溫熱的癢,燒得他頃刻間不自在地渾身滾燙。

“你——”

他心慌意亂地打算說點什麽。

她一下子擡頭,對上他的目光問,打斷所有他以為的暧昧質問:

“所以‘男爵’說了什麽?”

他故作鎮定地抽回手,背在身後偷偷蹭了蹭掌心,才哼哼唧唧地回答起來。

至少有一點她沒說錯,他的思維模式的確簡單,記不住‘男爵’那一通瑣碎而又深情的回憶,更抓不住重點,只能盡可能地把還記得的句子磕磕巴巴地覆述出來。

聽完之後她終於舒展了眉頭,好像滿意,又好像沒有。

她或許仍舊無法原諒‘男爵’,但總算得到了一個勉強能夠為這個故事畫上終止符的答案。

僅僅4天後,‘男爵’死了,走得很安詳。

她沒能遵循遺囑的約束獲得財產,卻收到了一副‘男爵’寄來的畫。

那是一副風景畫,描繪的是卡普裏島的海岸,選取大膽鮮艷的橙色為基調來描繪海景,筆觸奔放艷麗,卻透出一種近乎歇斯底裏的焦躁情緒。

她簽收了這幅作品,買通了公寓的樓管,於入夜後人少的時間段在樓下空地處燒了那副畫。

松脂燃燒散發出李子微甜又帶點苦澀的特殊香氣,帶著明滅的煙火一同點燃了那不勒斯夏夜開端的帷幕。

彼時米斯達剛好(強調)扔完廚餘垃圾,就站在她身後無聲陪同地圍觀了一會兒。

這仿佛是某種儀式,是她揮別了與‘男爵’的過去,解脫並重獲新生的儀式。

最後微弱的火光把她的金發染成了偏紅的橘色,他好心腸地上前幫她收拾殘局,也趁機走到她身側好奇地觀察她的神色。

她獨自在夜色裏落寞地守候完整個儀式的過程,整個人陷入了一種迷茫的呆滯,一直到米斯達收拾完所有,才悶頭跟著他回到公寓樓。

等電梯的時候,她終於說話了:

“我感到難過。”

“什麽?”

他驚訝地回頭看她,實際她臉上沒有什麽淚痕,也沒有難過的神情,倒是困惑更多一點。

她也確實在困惑,呆頭呆腦地看著他的眼睛像在找答案:

“我不明白,‘男爵’死了,我應該高興的。但我……還是有些難過。對於生命消逝感到難過。這正常嗎?米斯達?”

“正、當然正常呀,”

他硬著頭皮安慰,

“死人就是件悲傷的事嘛。”

“……我甚至,有點懷念過去,”

她沒搭理好鄰居善意的寬慰,悲戚戚地繼續哀怨:

“這很難說清,我恨‘男爵’,但不恨他的全部,曾經至少也有過一段還不錯的時光。”

電梯還沒來,聽著她對‘男爵’模棱兩可的評價,米斯達不知道怎麽覺得胸口有點發酸。

她沒註意到,只顧自己往下說:

“那副畫,就是當初我和他在卡普裏島生活的那段日子裏畫的,我的成名作——”

電梯‘叮’地一聲抵達了一樓,哐當打開門的瞬間米斯達驚叫起來:

“你、你說什麽?!你剛才燒的那副畫……就是賣出一千萬的那幅?!?!你瘋了嗎?!”

她瘋沒瘋米斯達不知道,米斯達只知道自己要瘋了:

他真的後悔,剛才不應該陪著她燒畫,就應該撲到火裏把那一千萬救下來……不,說不定還升值了呢,遠遠超過一千萬!

她臉上最後一點點可以稱得上惆悵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槍手鄰居的嫌棄,然後頭也不回地進了電梯。

米斯達追上去,急得恨不得抓住她的肩膀搖晃她:

“你燒那幅畫幹嘛?!你要是不想見到它,把它再賣掉也好呀!”

“你好庸俗。這一點著實令我厭惡。”

她翻白眼了,恢覆趾高氣昂地架勢宣布:

“一千萬又怎樣,一千萬早就是過去了,我會畫出更好、賣得更貴的作品。”

☆☆☆☆

然而事情並沒有如預期那般往更好的方向發展。

‘男爵’在世時憑借他身份權力壓下的流言蜚語,在他死後脫離了限制,有關於她與‘男爵’關系的編排如同漲潮後的河水越過了閘門,頃刻間帶著所有惡意洶湧集中地向她襲來。

報紙雜志在刊登‘男爵’死訊的同時無一例外將兩人關系朝著最令人不恥而又惹人矚目的方向極盡可能地添油加醋,一夜之間她從年輕有為的天才藝術家轉變為了被包養的勢利眼情婦,更有甚者惡意揣測‘男爵’的死也與她脫不了幹系。

402的門開始終日緊閉,沒有客人再來拜訪,她又變得憔悴不堪,特裏休來探望過她一次,和米斯達一起進入許久未曾收拾的工作室裏,就見她在那不勒斯初夏的悶熱裏裹緊一條厚重的被子,像緊守著最後一層的防護盔甲,神經質地追問兩人:

“他們都是怎麽說我的?”

米斯達正努力把門口那疊堆積起來的報刊雜志一股腦地要往外扔,於是特裏休打算回答這個問題,卻又被她迅速阻攔:

“讓米斯達說!他的語言更貧乏!說出來的傷害會更小一些!”

米斯達內心:[意大利臟話x4444字]

米斯達嘴上:“你別放在心上啦,再過一陣就沒人會記得這件事了。”

“虛偽!我需要真相!”

她憤怒地揮手驅趕他,

“你出去!你回樓下去!”

“?你沖我發什麽火呀!”

“你下樓去做飯!”

“……哦好。”

他還能做什麽,他根本不擅長安慰,只好老老實實回樓下做飯,做肉醬千層面,把肉醬一層一層鋪得又香又厚,期待美食能夠療愈樓上鄰居脆弱的心靈。

等烤箱‘叮’地一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門鈴也響了起來,來的卻是特裏休,她簡短交代了一下樓上的女士暫時平覆了下來,但她想獨處一會兒,晚些時候再下來用餐。

女明星走後米斯達一直等到晚上九點,都沒等到肉醬千層面被認領,這才後知後覺想起生氣,他只覺得樓上的藝術家真是被慣壞了,被她的父母、被‘男爵’、被整個公寓樓的住戶、被特裏休慣壞了……她太脆弱,經受不了一點挫折,管那些刊登的報道幹嘛,只管保持她面對他時的傲慢和不講理就好嘛。

米斯達打定主意,他才不會像別人那樣慣著她呢,他要像個真正無情冷漠的鄰居那樣,要是今晚她不下樓來吃掉這份餐食,他就把它們全部倒掉——

砰咚!!!!——

露臺上傳來久違動靜的同時,槍手內心前一秒的不滿頃刻間全部消失,他連忙從椅子上起身,急切地打開窗戶,她也比起以往更加急切……又或者說驚慌失措地鉆入了他家。

“槍!”

她驚魂未定,猛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急忙道:

“你有槍?對嗎?借給我!”

“你要槍做什麽?”米斯達瞬間警覺。

“有人要殺我……”

她慌亂地爬上窗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嘴裏念叨地胡亂解釋:

“為了‘男爵’的遺產,都怪那些亂七八糟的報道,‘男爵’還有其他情人,他們肯定誤以為我繼承了遺產,為了錢……現在,在樓上!有人要殺我!所以我需要槍——”

“你要槍幹嘛?”

米斯達再也忍不住,帶著怒意打斷了她的絮叨:

“你說,你說呀……你只要說出口就好了的……”

“什麽?我要說什麽?”

初夏的夜晚,空氣在那一刻只是短短寂靜了四秒,似是打定主意要揭開某種洶湧的序幕前最後的、冠冕堂皇的平靜。

“你需要我!”

米斯達終於扯著嗓子喊了出來:

——“你需要的不是槍,是我!我可以幫你,無論什麽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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